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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出藍田 第5章(2) 作者:舒格
    梅姊又不晌了。她的琴聲也停下,只剩洞開的窗外淅瀝的雨聲。

    “他跟我說好的,從金陵回來、考上了之后,就回來找我!”藍小玉豁出去了,像是要說服梅姊、又像要說服自己似的大聲說:“羊公子不是一般紈褲子弟,他是認真的、老實的、有學問的讀書人!他不會說謊!”

    “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這話你聽過嗎?”梅姊輕輕說,語氣中帶著難言的苦澀,“把現在的心情記清楚,往后彈琴時,把這樣的情感放進去,你一定能——”

    “我才不要彈什么琴了呢!”藍小玉不肯聽完,頓足嚷了起來,“他不會騙我的!他不會!”

    “怕是你自己騙自己吧!泵锋⒁娝龍堂圆晃,知道不下猛藥不行了。她也站了起來,先是往外看了一會兒,然后淡淡道:“你過來,到這邊來看!

    藍小玉半信半疑地走過去。梅姊的套間是在樓上的轉角,最僻靜的角落,還臨著河,視野極好,但此刻外頭霧茫茫的,能看到什么呢?

    她乖乖走到了露臺上,如毛的雨絲打在她臉上。先是漫無目的地四下看看之后,正不解時,梅姊又開口了。

    “你看看胡同口。”

    說到胡同口,藍小玉心跳猛地亂了譜。原來……梅姊這兒是看得見的。那她先前跟羊大任的幽會……不就……還來不及臉紅,她便眼尖發現,那個熟悉的藍色長衫身影,正在胡同口的大樹旁徘徊。

    藍小玉立刻攀住了欄桿,眼睛都直了!

    那、那不就是羊公子嗎?他……可是在等她?為何碧青沒有提起?

    下一刻,藍小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細雨中的情景卻清清楚楚:一個窈窕的身影奔向羊大任,還撐著一把傘,傘下兩人靠得好近好近,喁喁訴情,難分難舍的樣子。

    藍小玉覺得自己仿佛靈魂出了竅,飄在半空中,冷冷看著這一切。傘下的女子本該是她,但那分明不是她。

    那是碧青,她情同姊妹、一直冒著被責罰的危險幫他們傳話的碧青。

    傳著傳著,竟然傳成了這樣。

    “看清楚了沒有?他天天在那兒跟丫頭幽會,不只跟你!泵锋⒌纳ひ舴路鸸眵,在她身后幽幽響起!叭思乙呀涀屍咄鯛攷еy子來過了,整整八百兩,買走了碧青。他考過了春關,分發回藺縣去當縣太爺了,即日就要起程,需要人照料生活起居!

    “他——”她驀然啞了。

    “若是隨他去了,要燒飯洗衣伺候他之外,將來還要委屈做小,伺候他的正妻;你連雞都沒殺過,一雙手只彈過琴。他也算有良心的,沒有纏著你,要你真的去了,怕是到半路就哭著要回頭了吧!

    一字一句,說得合情合理,卻又像是烙鐵一樣烙在她心口。

    但無論如何,都比不上她雙眼眼底的灼燙。她死命瞪大了雙眼,無法移開目光,無法動彈,無法——

    “你這個傻孩子。”梅姊的語氣這才轉為悲憫愛憐,“看清楚了也好,就痛這么一次,好好認清男人;痛過這一回,你就會長大了。”

    藍小玉不聲不響,像是連呼吸都沒了氣。她慢慢的,慢慢的回頭。

    突地,一陣強勁河風吹過,把層層香云紗做的簾幕吹開一角。梅姊太過關心藍小玉,一時閃避不及,瞬間與她面對面,看得一清二楚!

    藍小玉像是突地聽到一聲悶雷巨響。因為她看見一張與她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多了歲月痕跡的臉,簡直就像在照鏡子!

    “梅姊——”

    眼前一黑,她再也承受不了。緊緊抓著欄桿的小手慢慢松開,身子軟倒在露臺上,再也聽不見、看不到了。

    ***

    小玉病了。

    黃鶯樓的金嗓子掛病號要休養,讓京城多少公子哥兒悵然若失,慰問的補品、禮物輪番送上來,堆得小花廳都滿滿的,令人目不暇給。

    但眾人的關心,藍小玉卻沒有接收到,因為她真的病了,病得昏昏沉沉。找大夫來看過,都說是淋了雨、受了風寒,只要服兩帖藥、休養兩天就好了。可是沒想到,兩天之后又兩天,藍小玉的病還是沒起色。

    哪有尋常風寒拖這么久的呢?慢慢的,謠言開始四起:有說她是重病的,也有說她其實是中邪的,還有人猜測,根本就是裝病,只是蘭姨要藉此提高她的價錢的手段而已。

    紛紛擾擾的流言,全都被羊大任聽在耳中。無論如何,他還是擔心她。

    雖然他的心都碎了。

    自己上門去,讓蘭姨給了個老大的釘子碰回來;請碧青姑娘私下傳話,想見小玉一面,求了幾次,都只等到碧青一臉抱歉地來回說沒法子,小玉最近唱歌練琴、招呼客人很忙;等姊夫等不來,請托了七王爺出面,七王爺心不甘情不愿的去了,回來之后又把他叫去痛罵了一頓,說是羊大任瞎了眼,看上了見錢眼開的歌女,居然一見面就要錢,把銀子都收去了,還嫌少。

    羊大任不相信。他堅定地認為,一切都是蘭姨從中阻撓。小玉絕對不會貪圖銀子的,她知道他窮,還是說要等他,愿意跟他廝守。

    眼看著要往藺縣上任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就要離開京城了,又聽到了藍小玉生病的傳聞,羊大任仿佛熱鍋上的螞蟻。

    “無論如何,我還是想見小玉姑娘一面。”他又在胡同口等到了出門要上市集買東西的碧青,誠心請求著。這陣子也多虧碧青好心,他才能得知小玉的狀況,要不然,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碧青臉上的表情又是心疼,又是無奈。羊公子……真的還是不死心呀,一點也不像蘭姨說的,幾天之后就會知難而退、忘了小玉了。

    如此深情男子,又斯文又有書卷氣,毫無紈褲氣息。唯一的致命缺點,就是沒有錢。碧青望著他懇切的俊臉,心底百感交集。她雖是被蘭姨賣掉的,至今也還瞞著羊公子,可是,在幽微私心中,她是愿意跟著他走的。

    終于,她下定決心地說:“好吧,羊公子,我就幫你這最后一回。不過,羊公子也要答應碧青一件事!

    “碧青姑娘盡管說,我一定做到。”

    “那就是……以后不管發生什么,請羊公子都別怪罪碧青,可以嗎?”

    羊大任很是詫異,“碧青姑娘幫了我這么多忙,我感激都來不及,怎么會怪罪呢?”

    碧青笑笑,“那就好,有羊公子這句話就成了。不過今兒個太晚了,沒時間準備,明日的話——”

    果然明日,羊大任真的在碧青的幫忙下,一大早裝扮成了來送禮的小廝,由后門進了黃鶯樓。一路有她帶領,順利上了樓,來到藍小玉的套間外頭。

    藍小玉已經起身了,披著外衣,正在小廳臨窗的長榻上懶坐,面前擺著一張琴,旁邊還有攤開的琴譜,卻沒有要彈的樣子。四周很靜,沒人敢吵她。

    她猶有病容,本來豐潤的臉蛋消瘦了,成了瓜子臉,一雙眼睛更大了,黑墨墨的深不見底,看著人的時候,好像要把人吸進去似的;而她自己卻始終有點恍惚,不像是真正看見人的樣子。

    羊大任已經走到她面前了,激動得雙手都微微發抖。這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兒,如今終于見著面了,她卻只是靜靜看著他。

    “小玉——”

    藍小玉有些呆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邊的碧青。眼眸這才閃了閃,長睫隨即垂下,像是弱不勝力的樣子。

    她真的好嬌弱,好像畫像一樣,風一吹就要飄走了。她咳了幾聲,嗓音略略喑啞,果然是無法唱曲,只能休養。

    “羊公子……要起程了嗎?我聽……碧青說了。”她開了口,竟是如此生疏又見外的口吻,竟是在告別,毫無留戀似的。“請恕小玉病弱,無法……為公子送行。”

    羊大任的心,仿佛給刀在割,一下一下,緩慢的速度正配合藍小玉說話的節奏,越割越深。

    今日一見,竟是如此殘酷。他親眼確認了他們之間的不可能。

    她是養在金絲籠里的嬌貴黃鶯,略有風寒,便病得如此虛弱。這房間夠溫暖、舒適,旁邊還溫著一小盅燕窩粥等她喝。身上披著金絲棉的外衣,桌前擺的古琴價值更是連城。

    若真不顧一切,帶著她到什么都沒有、窮鄉僻壤的藺縣去,他辛苦就算了,小玉姑娘哪里承受得?這真的是他要的嗎?

    他是不是不自量力了?每個人都這么說,軟的硬的都是要他死心。

    “我……確是要離開京城了。想說走之前……一定……要見姑娘一面!

    說話時,胸口扯動的疼痛,為何越來越猛烈?羊大任這輩子還沒吃過這種苦,他一口氣都快換不過來,要窒息了。

    藍小玉點了點頭,又默默看了他一眼,等了等,等不到他繼續開口,遂淡道:“那么,公子保重!

    就這樣嗎?短暫的甜蜜,昔日的誓言,竟然像是煙消云散,不,像從沒發生過,到頭來,還是要分別。

    分別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還在眼前,彼此之間卻像是隔了千丈深的鴻溝,再也無法跨越,永遠不能彌補了。

    到底是哪里出錯了呢?還是他們……從一開始就錯了?

    羊大任的嗓音也啞了,“小玉姑娘,我……”

    一直守在門口的碧青,此刻急急低聲警告:“羊公子,您該走了,我聽到有人過來的聲響——”

    他還舍不得,雙眼貪戀地在她慘白的病容上流連。而她,卻始終不再抬起眼來,仿佛累極了,隨時都會入睡、墜入夢鄉的模樣。

    藍小玉是真的像在發夢。她這陣子吃了大夫開的藥帖之后,成日都昏昏沉沉的,不大分得清楚夢境與清醒的差別。

    就像看到羊大任和碧青一起在眼前出現時,居然也沒有太心痛;他對她說話的模樣還是那么斯文溫柔。他對碧青,也是這樣嗎?他對別的姑娘呢?

    好累呀,她不要再想了。不想,就不會心痛,也不會流淚。她只想閉起眼好好睡一覺,也許,可以在夢里見到那個帶著靦觍微笑的英俊男子。

    她真的在長榻上躺下了。閉上眼,腦袋里模模糊糊的,耳邊似乎有人在說著什么,她也聽不真切。

    隨即,腳步聲遠去了,終至消失。

    翻了個身,她的年少,她初初嘗到的情愛甜蜜,連同她的影子,在夢中都隨著羊大任而去。

    從此,她成了一個沒有影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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