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針起落把語寄,千絲萬縷相縈系;去去回回,春痕碧柳,無計相代替。
陸朗風靜靜地站在床畔,看著已換過干暖衣裳,牢牢掩著被子沉沉睡去的女孩。
幸虧服了藥后,高燒已退,她也睡得頗為安穩。
他總算放心了些,轉身離開房間。
陸宅是胡同深處里的一處老院落,只有古樸的主屋正廳和兩處臥間,以及旁邊的小灶房和種植了一株桂花樹的小院子。
院子不大,來回走個十五步、縱橫踩個十五步就可行遍,但卻是他在酷暑盛夏時,得以在外頭乘涼讀書的好所在。
自從滿腹圣人經綸、一心為民的爹去世后,他與娘親相依為命,至今亦已六年了。
爹生前是湖北縣令,官值七品,向來公正廉明愛民如子,不貪不求,在任上便已是兩袖清風,就連每月俸祿也只能勉強維持三餐青菜豆腐的清苦生涯,但他們一家三口卻絲毫不以為苦。
其實只要一家和樂,平安適意,便無所謂苦不苦了。直到爹因病故世,他們母子這才遷居回母親的故鄉——梅龍鎮。
許是受了父親的影響,陸朗風自小便極愛讀書,過目不忘,能觸類旁通、舉一反三,在十五歲那年便鄉試第一,尤其手下一篇目“定國安民方”的策論,甚至驚動了當時的知府文大人,親自召入官邸再三許盛贊。
得此佳譽,陸朗風依然沉靜內斂,榮辱不驚,過后繼續閉門讀書,閑暇時劈竹糊紙做些雅致燈籠,在上頭精心落畫題字,再送到東鼓大街上的燈籠鋪子寄賣。
因他心靈手巧,做出的燈籠別致典雅又好用,上頭繪的工筆花卉脫俗動人,題的詩詞古雅清雋,兼又寫一手好書法,大多由大戶人家和文人雅士競相買了去,所以倒也賣得極好。
就算他將來未能“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至少開間燈籠鋪子做做小買賣,也能好好孝順含辛茹苦撫養他長大成人的娘親……
燈籠?!
“該死!我把燈籠全給忘了!标懤曙L懊惱地低咒了一聲。
當時他急著將她拉出水面,燈籠都給扔到一旁去了……不知現下回去撿拾可還來得及?
“風兒,是你嗎?”一個溫柔含笑的聲音自屋外傳來。
“娘!标懤曙L收斂起焦灼的神情,大步迎出去!澳貋砹,采買的提籃可重不重?孩兒當時應該隨您去的——”
“傻孩子,就這么點菜,還能為難得了娘嗎?”額上微有汗意的曹云芬笑吟吟地挽著堆滿魚肉菜蔬的提籃!岸颊f了你讀書要緊,這些瑣事就交由娘來便行了!
“不行!彼麍猿謱⑻峄@接了過去,提著往小灶房方向邁去!昂菏悄凶,擔擔抬抬做點事情是天經地義,這和讀不讀書沒有干系!
曹云芬心窩一陣暖洋洋,噙笑望著如今已長成挺拔俊秀的兒子,心底有著深深的驕傲之情。
她的好孩子……果然已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了。
相公,你在天之靈可安心瞑目了,咱們的孩兒將來定是個胸懷天下的人中龍鳳,決計不會教咱們倆失望的。她心中暗暗祝禱。
放妥了食材,陸朗風走出小灶房,有些遲疑地道:“孩兒有一事想稟告娘……”
“怎么了?”
他將救起花相思的過程說了出來,曹云芬睜大眼,神情微急。
“那咱們該不該請個大夫來,好生為那小姑娘診治才是?”
“她吃過藥,已經睡了!标懤曙L頓了頓,有些猶豫的又開口:“娘會怪孩兒行事過于唐突嗎?”
“傻孩子!辈茉品艺溃骸熬热艘幻瑒僭炱呒壐⊥,娘怎么會見怪于你呢?對了,那小姑娘人現在在哪兒?娘去看看,也好放心些!
“她在……孩兒的房里。”他的臉龐微微一紅,清了清喉嚨道。
曹云芬一笑,隨即拍了拍他的肩,“我的孩兒是正人君子,娘自然信得及的,何況你是為了救人,有什么好害臊的呢?”
“是!
曹云芬一踏入兒子的房里,溫柔眸光在瞥見躺在床上的蒼白少女時,驀然大驚失色。
“相思?!”她急急奔近,迫不及待在床畔坐下,心疼著急地撫摸著花相思熟睡的小臉!鞍パ,你、你怎么不乖乖待在府里,還把自己弄成這落魄模樣呢?”
跟隨而入的陸朗風聞言一怔。
“娘?”他面露不解。
“風兒,她就是娘常常跟你念叨說過的相思小姐啊……”曹云芬難掩焦灼之色,憐惜地低嘆。
“她就是花府千金?”陸朗風愣住,不敢置信地盯著那張蒼白病倦的小臉。
母親原就是在花府里當繡娘的,后來因三年前的冬日,花府千金突然病得異常厲害,是偶然入府送繡件的娘撞見,在心惜不忍之下,衣不解帶地照顧了她三天三夜。
待花小姐病愈后,娘的工作也從繡娘便成了奶娘。
“她就是……花家的小姐?”他微微怔忡,心頭升起一股不知是驚是喜是憾之情,臉上卻有些黯然。
“風兒,你救的人原來就是相思……”曹云芬吁了一口長氣,深感安慰,“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唉,這丫頭定是趁老爺不在,我又告假歸家,偷偷出來玩的!
他點點頭,一時無言。
陸朗風并非自慚形穢,但他還是清楚地發覺到她不再只是那一個單純的、全心依賴著他的小女孩了。
縱然本就陌生,但是此時此刻,他倆之間曾經存在過的那一點點什么,在這一剎那也被“身分”二字深深劃開了一道鴻溝,各自分據兩端,毫不相連了。
“娘,既知她是花府千金,那么孩兒就通知花家的人來領她回去吧!”他低聲開口。
“也好!辈茉品覞M心牽掛著花相思的病,壓根未察覺到兒子面上那一絲異樣!皩α,去的時候就請管家派頂轎子來,順道讓人把參湯燉好,相思小姐一回去就立時能喝的!
“孩兒明白。”陸朗風默默退了出去。
自那一日后,花相思便知道了世上有陸朗風這么個豐神俊朗、傲骨清奇的大哥哥的存在。
陸朗風也因那一日,知曉了原來花相思就是花府小姐,是他娘親照顧服侍的嬌嬌女兒。
但自那日后,盡管娘親常常對他說,相思小姐經常盼望著他上花家找她玩、可是陸朗風終究一次也沒有去。
他不是她家的清客,更不是那種由得大小姐呼之即來、揮之即去,閑暇空檔時就賴在大小姐腳邊說話湊趣的小癟三。
之后,陸朗風書讀得更勤了,只是當自花府回家,帶回了花相思特別吩咐廚房做給他吃的糕點時,他總是淡淡地說自己不餓。
只是深夜待娘親睡下后,他還是忍不住會放下書卷,走出燭火熒然的臥房,到大廳桌畔,掀起那只提盒,對著里頭小巧泛香的糕點發呆。
“笨蛋。”他喃喃自語,“有空不多照顧自己的身體,那么雞婆做什么?”
難道他肚子餓了,就不懂得自己準備夜宵嗎?要她這個體弱多病的弱質千金多事?
花府
“咳咳咳……”
花相思猛然自手上那件繡鳳繡凰的霞帔上抬起頭,奇怪地環顧四周。
咦?是她嗎?可是她剛剛明明沒有咳嗽啊。
一定睛,她這才發現意是坐在窗下同樣在繡霞帔的曹云芬在咳嗽。
“芬姨,你怎么了?”她忙放下繡了一半的霞帔,急急奔過去。“著涼了嗎?看過大夫沒?吃過藥沒?”
“咳咳……小姐,你別靠過來!辈茉品亿s緊制止她的接近,另一手緊握帕子捂住了頻咳的嘴!拔也灰o的……咳咳,只是尋常風寒罷了!
“都咳成這樣了,還叫不要緊嗎?”她情急一迭連聲喊道:“長命——百歲——哎呀,哪里鉆沙去了?”
“小姐,你別擔心我了!辈茉品腋袆拥赝,深吸了一口氣,強抑下胸肺騷動欲咳的沖動!拔页赃^藥了,不妨事的!
“真的嗎?”花相思臉上難掩憂心地看著她眼窩下方不尋常的暗青色,不知怎的,就是有些惶惶不安!翱墒俏矣X得你氣色好壞呢……這樣吧,我作主,芬姨,你放個十天半個月的大假,好好將養身子好不好?”
“不行,咳咳……”曹云芬又急掩嘴,搖搖頭道:“這陣子老爺接了北方的大訂單,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咳咳……況且我也不放心小姐的身子!
“天氣一暖,我的身子就好得多了,近日也不怎么咳了。”她趕緊溫言寬慰道:“芬姨也知道我這毛病,一年四季獨獨夏日不易犯病,所以你就別顧慮我了,還是好好回去休息——朗風哥哥一定也是這么想的。”
一想到陸朗風,花相思小臉不禁害羞泛紅,忙鎮定下心神來,腦中倏然靈光一閃。
“啊,不如這樣,就由我送芬姨你回去好了。”她興奮地提議。
曹云芬登時花容失色!澳窃趺闯?”
“咱們一同坐轎子去,把轎簾子放得嚴嚴實實的,半點風都吹不進就成啦!”她充滿期盼地央求道:“芬姨,求求你,就當是給我個機會,出門透透氣……好不好?”
“可是——”
“芬姨,我也好久好久沒有再見過朗風哥哥了!闭f到這里,花相思臉色不禁一黯,竟有些泫然欲泣起來。“我在花府里悶著、關了十四年,好不容易有了一個談得來的哥哥,可是爹爹不讓出門,朗風哥哥又不肯來府里……芬姨,朗風哥哥是討厭我嗎?他是不是覺得我上回給他添麻煩了,所以他才不肯再同我見面說話?”
“傻孩子,當然不是這樣的!”曹云芬疼惜地看著面前的女孩,登時心一軟!昂冒,咳咳咳……那你今兒就上芬姨家玩,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她小臉瞬間亮了起來!耙话偌、一千件都答應!”
“不用一百件一千件,就這么一件——”曹云芬憐愛地注視著好,輕撫她的小臉,“咳咳……別讓芬姨放大假!
她猶豫了一下,“可是芬姨您身子不舒服——”
“我沒事的!辈茉品以偃WC,“吃幾貼藥發散發散也就好了。”
“那……那好吧,”這次換成花相思百般叮嚀了,“可是你一定要記得吃藥哦!”
“一定!辈茉品覍λ倘灰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