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離開家往關老板住的客棧走去時,葉舒遠再次默念著這個名字。他沒有想到父親還記得他多年前的那段懵懂而美好的戀情,也沒想到自己再聽到別人說起這個名字時,心仍會隱隱作痛。
同時,他也震驚地發現,那曾令他魂牽夢縈的名字已變得遙遠而陌生,那曾經刻骨銘心的容貌也已變得模糊不清。最令他驚訝的是,當他努力回憶青荷溫順甜美的笑臉時,滿腦袋卻是歆怡生動清晰的臉龐,那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生動機靈的眼睛和嫣紅動人的小嘴,無不帶著蓬勃生氣撞擊著他的心。
這是什么時候發生的?怎么可能?他驚訝地在心中問著自己。
當確信在不自覺間,歆怡生氣勃勃的臉孔已牢固地占據了他的心,將青荷過往留下的痕跡悄然抹去時,他感到心痛、悲傷和憤怒。
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我又是如何容許了這一切的發生?難道十四年的光陰已經將我與青荷純潔美好的感情淡化了嗎?難道與歆怡相識兩個月的感情已然超過了與青荷十幾年的情分?難道是我對青荷的愛不深?
他痛苦地自問,回憶起一對十五歲的戀人生死訣別的情景。
“舒遠,我死后,你不要忘記我!辈¢缴系呐⒀傺僖幌⒌匾蟆
“不會,青荷,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等你病好后,我要娶你為妻!”少年淚流滿面地發誓。
少女蒼白的臉上出現短暫的紅暈,然而,愛最終仍沒能幫助她戰勝病魔,幾天后,她死了。
這段回憶帶給他深重的罪惡感,他跌坐在池塘邊,滿池的荷花在風中搖曳,就像青荷在責備他的遺忘和背叛。
青荷死后好多年,他一直都相信他的感情也隨她一起被埋葬了,爾后不會再喜歡任何女人?墒乾F在他才發現,歆怡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占據了他的心,侵占了原本屬于青荷的領域,而他背叛了自己的誓言,早就將青荷忘了!
青荷!青荷!他反復念著這個名字,無神地注視著翩翩粉荷,說不清此刻自己是在對自己生氣,還是對歆怡生氣,也許是對強迫他成親的皇帝生氣。
拔起身邊的草,憤然擲在地上,他采取了最簡單也最熟悉的方式——逃避!
客棧就在不遠處,與暴躁的老板說理不是他喜歡做的事,但此刻他愿意傾其心力去做;家具坊就在身后,只要走進去,他會把一切煩惱忘光。
于是,他站起身,大步迅速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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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葉府生活了三天后,歆怡懷疑是否有人會因為無聊而死。如果有,她絕對會是其中死得最慘的一個。
想起幾天來偌大的府中竟沒一個人理她,就連葉舒遠也從大廳“認親”后就消失不見時,她便喉嚨緊縮,像塞了一團棉花。
他怎么這么善變?又怎么能這么冷酷無情地拋下她不管不問呢?
漫步在葉宅的花園亭閣間,她苦苦地思索著答案。在船上時,他不是對她很好嗎?為何回到家被他的爹娘叫去以后就變了呢?難道是因為那天她騎馬救人丟了他的臉,與他爹娘頂嘴惹他生氣,因此他不想理她了?
她想去找他問個明白,可是葉府的下人、侍女雖多,但嘴巴都非常緊,想向他們打聽點事,比登天都難。于是,她只能獨自在葉府四處亂逛、消磨時光。
偌大的葉府分東、西、南、北、中五個部分,東、西兩院分別是葉夫人和卿姨娘的居所,南、北兩院則是死去多年的二少爺宏業與三少爺宏達的居所,中院則是老爺的船廳、書屋和花閣,這里有長廊,又有假山涼亭,是全宅建筑的精華。
而令歆怡意外的是,身為葉氏長子的葉舒遠所居住的“鳳翥苑”,并未在真正的葉府大宅內,而是位于大宅側門一個幽靜的角落。
這里墻高草深,有側門通往外面,可說是一面臨街、一面臨水,花木蔥龍、樹高葉茂,缺乏管理的花園里有很多珍奇花卉。
然而葉府再美、鳳翥苑再靜,對歆怡來說不過是些亭臺樓閣、奇花異草,那些東西她在王府、皇宮見得多了,自然不覺得新鮮,她關心的是葉舒遠何時回來?沒有他,她能跟誰去了解這個讓她頭暈目眩、讓她感覺不到溫暖和歸屬的地方?
夫君不歸,福大人也走了,她很寂寞。
當福大人來辭行時,她既不能當著公婆的面寫信說葉府的壞話,也不愿夸贊他家,只好什么家書都不寫,只讓福大人代她買了幾件江南特產,帶回去孝敬阿瑪和額娘。至于皇瑪法,他是皇帝,自有人巴結孝敬,她就不必再錦上添花了。
寂寞了三天后,今天——此時此刻,她更是無聊得要死。
一大早,她就被葉夫人的侍女叫去,說她已過門三日,從今天起要每天早晨去佛堂,跟眾女眷一起念經拜佛,靜坐參禪,以求達到“修身養性”的目的。
佛堂念經?這可真是比讓她念道德文章還要命!
寬敞的佛堂前,燒著香的香爐后,供著一尊玉佛,翡翠蓮座、白玉佛身,美是美極了,可佛像不會開口,眾人不得嘻笑,念珠握在手中細細數著,經書放在膝蓋上默默念著,每個人都半閉著眼睛,蠟像似地跪坐著。
不過半個時辰,她已經受不了了,真想揮揮胳膊、伸伸腿。
可是才一動,她身邊那位一身素白長裙、葉舒遠孀居的弟媳就睜開眼睛,投給她寒冷刺人的一瞥,讓她冰凍似地動彈不得。
好吧,要比坐功?咱奉陪!她深吸了幾口氣,這里的女人,屬她最年輕,既然她們能跪,她如何不能?她暗中調整跪姿,以免雙腿跪麻木后身不由己地做出逾越規矩的事來。葉舒遠已經被氣得躲起來了,她要好好表現等待他,不能再惹事。
然而,這樣的奉陪代價太大。幾個時辰過去,她的膝蓋跪麻了,腰跪酸了,肚子餓得直叫,可那些女人仍安靜如初。
她暗自觀察,結果發現她身邊的“冰美人”和附近幾個女人,也在偷偷改變坐姿,那個傳話要她來的葉夫人的貼身奴婢,幾乎半趴在地上,而嬌小的卿姨娘也用一只手悄悄捏著小腿,但她們都不說話,只用半閉的眼睛偷瞄閉目打坐的葉夫人。
可那個老女人仿佛鐵打的筋骨、泥塑的身,盤膝坐得穩穩的,毫不動彈。
窗外夏蟬聒噪,屋內悶熱難熬。歆怡用手扇著臉部,仍無法降低心頭的煩躁熱度,便略微用力一揮掌。沒想到“嘩啦”一聲,手里的那串佛珠竟飛了出去,打在天花板上,再落在木柜上,赤色的珠子頓時散落一地。
葉夫人凌厲的雙眼立刻睜開,盯在她身上,其它人也頓時精神煥發地挺直身子看著她,用眼神、嘴角對她魯莽的行為表示輕視,只有坐在葉夫人身邊的卿姨娘仿佛老儈入定似的,一動也不動。
“對不起,我就是笨手笨腳的!彼褔@息咽進肚子里,連聲道歉著走到珠子散落的地方,俯身撿拾珠子。
乘她蹲在地上撿拾佛珠的機會,葉夫人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她,再次被她的天真和美麗吸引,暗自思忖道:這女人分明還是個孩子,大概是這幾日休息夠了,精神養足了,此刻的她看起來比那日剛進府時,更加美艷動人。
那高聳的發髻烏黑閃亮,長長的鬢角似畫筆描上去的,晶亮的眼睛清澈如水,嬌嫩的面容如粉雕玉琢,全身無一處不透著單純與率真。
我還當這小格格有多大能耐呢。她得意地想,從回府后葉舒遠一直放她獨守空房不回,就足以說明這個說話直來直往,毫無規矩的女人并未得到葉舒遠的心。
想著掂著,她心情好了起來?磥砻⒆記]說錯,葉舒遠果真是被皇上逼著娶了妻,否則就憑這小女孩也想進葉府大門?哼,就算她是皇家格格,料她也沒有那個能耐得到老爺和舒遠的心。這葉府內宅當家的自然還是我,誰也奪不去!
是的,她沒必要跟這個不具威脅性的小格格斗,她的目標是葉舒遠。既然這個女人與葉舒遠不和,那她也不必擔心他們會攜手礙她的事。無論如何,她絕對不能讓葉舒遠擋了她寶貝兒子成為葉氏繼承人的道。
確定對手難成氣候,只會搗亂后,她再次輕合雙眼,明褒暗貶地說:“大少夫人乃皇家格格,身分高貴,地位崇高,以后無須跟隨我們做這等俗事!
“不……”正鉆到供桌下撿拾滾入那里的佛珠的歆怡一急,忙直起身子,不料“碰”地一聲,頭撞到了供桌,桌子猛晃,上面的香爐翻落地上,飛揚的煙灰立刻撲到坐在最前面的葉夫人和卿姨娘身上,令她們連連咳嗽。
“咳咳……該死的!”葉夫人不雅地爬起來,從衣襟間抽出絲絹擦拭著臉,厲聲吼道:“粗魯無禮的女人,以后葉府的事情你不必參與!”
“不可以,我既然嫁入葉府,自然是葉府的人,得從夫家的規矩!彼s緊表明態度,并不希望被排擠在葉家人之外。“而且,我不是故意要破壞念經的……”
“不是念經,是修身養性!”
“對、對,是修身養性,我可以參加你們的修身養性,那樣我就不會這么毛躁了!彼s緊糾正,心里都為自己如此表態感到驚訝。難道她這么渴望得到認同?
可是她的熱情并不被人接受,葉夫人尖聲說:“不必了!”
“哎唷,著火了!”那個坐在歆怡身邊的“冰美人”忽然尖叫起來。
眾人回頭,見供桌下的綢幔竄出一道火苗,原來,那倒在地上的香爐中尚存的火種,引燃了鋪在供桌上的綢布。
眼見火苗越竄越高,佛堂里的人個個大驚失色,就連安靜的卿姨娘也驚惶地站了起來,葉夫人更是臉色遽變,立刻往門外走去,其它女人也跟著她跑了出去。
“天哪!”看到火苗,歆怡抓起蒲團就去滅火,絲毫沒考慮到個人安危。
“格格,危險,快出來!”門外的秋兒聽到吵鬧聲趕來,見主子正在救火,不由得急呼著跑進來拉她,但被她甩開。
“快幫我,這火不能擴大,否則將殃及所有房舍!”她大喊,不顧一切地打著火,可是蒲團同樣易燃,急得她用腳迅速地將蒲團上的火踩滅,再四處尋找能滅火的東西。忽然看到剛才葉夫人坐的地方,不僅蒲團比其它人的高大,旁邊還有一桶融了一半的冰。低頭看時,原來那蒲團下竟是一塊巨大的玉石,不由心里咒罵道:“老巫婆,屁股下有冬暖夏涼的寶物,難怪她能坐得那么安穩!”
石頭太沉,她大聲喊丫鬟!扒飪,幫我把這石頭壓到火上!
這時,又有一雙手伸來相助,于是合三人之力,玉石終于被滾壓到火勢最大的地方,來不及看幫忙的人是誰,歆怡再抓過那桶半融的冰水潑到火苗上。
有了冰水和玉石,火勢立刻減弱,這給了他們機會,三個人立刻抓起蒲團再次撲火,經過一番努力,火終于熄滅了,可是整個佛臺前一片狼藉。
“太好了,火滅了!”歆怡開心地說,回頭看著同她一起滅火的人,意外地發現除了秋兒外,幫助她滅火的人居然是那位膽怯瘦弱的卿姨娘。
“卿姨娘?怎么是您……”沒想到在危難中,這位膽小的姨娘竟有這樣的勇氣協助她滅火,歆怡有幾分詫異,也有幾分感動。但看到她蒼白的臉上有一抹煙灰,雖想笑,卻極力忍著,怕傷了她的尊嚴。
嬌小的卿姨娘倒笑了,看穿她心思似地說:“不要笑我,你的臉也不干凈。”
“真的嗎?”見她這么一笑一開口,氣氛緩和了,歆怡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立刻笑道:“我們好厲害,居然把這座佛堂從大火中救下了,也算功德一件吧!
“是功德一件!鼻湟棠飶纳砩先〕雠磷舆f給她,要她擦擦臉。本來還想跟她說什么,但眼角瞟到葉夫人帶著其它女眷進來時,她立刻閉上嘴,又成了那個死氣沉沉的卿姨娘。但歆怡現在已經知道了,那只是假象,這位看似弱小的卿姨娘其實是位有正義心、有勇氣,并且對她不懷敵意的好人。
看到精美的佛堂被毀,珍貴的佛像被煙熏火烤得變了色,心愛的玉石寶座成了黑炭石,葉夫人十分心痛。
“笨女人,我希望以后永遠不要再見到你!”她對著歆怡怒吼著。
歆怡同樣恨她的做作和虛偽,更恨她的冷酷無情,因此立刻回擊道:“你的希望要變成現實只有一個可能,就是讓你兒子葉舒遠休了我。不過,因為我知道你兒子沒膽那么做,所以我給你一個建議,最好由你親自去京城求皇上收回圣諭,這樣你的希望才能實現!
葉夫人被她氣得直喘,愣了半晌才儀態盡失地大叫道:“出去!滾出去!”
“如果你的希望成真,我會第一個感謝你!膘р厮痪浜,走出了佛堂。
就這樣,她從這件事明白自己在這個家并不受歡迎,同時還發現了以她純真的本性永遠無法明白的一股恨意。
葉夫人為什么要恨我,我并沒有得罪她。克底詫ふ掖鸢,卻苦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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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后,她把這件事忘光了,甚至連葉舒遠拋下她所帶給她的屈辱,也不再那樣傷她的心,因為她有了更重要的事要做。
可是,那個發誓不想再見到她的葉夫人,并沒忘記她。
這天,她穿了一身素色的衣服,與秋兒正走在一條窄小的巷內。在拐角處,忽然被一個頭戴大笠帽的女人攔住。
“大少夫人快回去吧,府里有麻煩了!”
歆怡聽她喊“大少夫人”,知道她是葉府的下人,可一頂帽子壓住了臉,聽聲音也并不熟悉,不由得納悶地問:“這位大娘,你認識我嗎?”
那個女人連連點頭,將頭上的帽子掀開露出臉來。但歆怡還是不認識,倒是秋兒想起來了!芭,你不就是格格進府那日制伏狂馬所救的春伢娘嗎?”
“對啊,姑娘好眼力!蹦桥诵Φ,轉而又緊張地壓低聲音。“大少夫人慈悲心,可是天下惡人多;馗髣e再出來,也千萬別跟葉夫人走,哦,有人來了,奴婢得走了……”話沒說完,她已匆忙走了。
等那幾個行人走過后,歆怡開心地說:“太好了,看來葉府并非攻無不克,這個奴仆已經是我們的人了!
秋兒則憂慮地說:“格格別忘記,她是特意來報信的,一定是得知府里有什么事發生,咱們要不要去官府尋點幫助?”
“不用!膘р孕诺卣f:“我們又沒做壞事,他家家法雖嚴,但總得講個‘理’字,對不對?別怕,咱們還是快點回去吧。”
一進葉府大門,她們就感覺到氣氛不對。
“今天果真有點不尋常?,那些仆人都在偷看我們呢!币驗橛辛舜贺竽锏奶嵝,歆怡并未太驚訝,小聲同秋兒說著。
“從進這門兒那天起,奴婢就沒見這院里的人有正眼看咱們的。”秋兒不高興地瞪了眼正在走廊內偷偷打量著歆怡的仆人,那人立刻轉身跑開。
正想跟主子慶賀一下這小小勝利時,一個仆婦走來,既不對歆怡行禮,也不打招呼,只是看著地上說:“秋兒姑娘,葉夫人喚你去!
葉夫人找?想起春伢娘的話,歆怡不想讓她去,但秋兒想自己去總比格格去安全得多,便說:“我去去就來,格格自行回屋吧!
歆怡只好接過她手中的藥罐叮囑道:“快去快回,不然我會去找你。”
那個仆婦冷笑一聲!按笊俜蛉朔判陌,秋兒姑娘不會有事的。”
可是歆怡自己倒有事。當她轉向“鳳翥苑”時,忽然兩個面生的丫鬟出現在她的面前,一見面就福身行禮道:“老爺請大少夫人隨奴婢們走!
“去哪兒?”她納悶地問,可兩個丫鬟沒言語,只是等著她。
于是她不想再問,心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就跟去看看吧。
但看到她們正帶著自己往宗祠走去時,她心頭有點不安,直覺秋兒是被預先支開,就是為了讓她落單。既然這樣,她得抖擻精神,好好應對了。
沒想到,一進門就迎上多日不見的葉舒遠冷然的目光,再看到他身后那群人,要她不驚訝都難。
公公葉老爺與兩位夫人端坐大堂上,用那種令人打寒顫的目光看著她。
“喲,大少夫人總算是回來了!比~夫人搶先開口道,得意的目光還瞟了葉老爺一眼,似乎想證明什么似地說:“老爺,這事您可得管管,否則這家里的規矩就全都亂了套了!
葉老爺沒接過夫人的話,在看到歆怡手中黑乎乎、臟兮兮的瓦罐時,面色更陰沉。
“舒遠,快要她把手里的破瓦罐扔了。”他低沉的命令道。
“不能扔!”歆怡將瓦罐藏到身后,面對公公威嚴的目光挺直身子!斑@不是破瓦罐,是藥罐!
她的公然反抗,讓一向說一不二的葉老爺怒瞪雙眼,再轉頭看向長子!八偸沁@樣與人說話嗎?”
“是的。”葉舒遠冷靜地回答。
“哼!”葉老爺從鼻腔內發出一聲冷哼,訓斥長子!八刮膾叩,讓葉府丟人現眼!”
葉舒遠望著怒氣不小的父親,什么話也沒說,面色依舊平靜。但他不開口,并不代表沒人想借題發揮。
葉夫人指尖輕壓眉頭,故作煩惱地說:“老爺,眼下這流言蜚語都快把葉府淹沒了,您光罵他有什么用?”
葉舒遠的眉峰猛然跳了一下,伹他的表情依然淡漠,陰郁的目光瞟了眼歆怡,卻緊閉雙唇,無意開口。
但歆怡卻沒有那樣的忍耐力,她將手中的藥罐往地上一放,大聲地說:“什么流言蜚語?與葉舒遠有什么關系?”
葉舒遠低聲喝止她!白∽,你還嫌不夠丟人嗎?”
歆怡氣沖沖地反駁他:“我不偷人、不搶財、不欺老、不害小,有什么好丟人的?”
“看吧,老爺,這就是你信任的兒子!癡人畏婦,賢女敬夫,就這對夫婦能成什么氣候?”葉夫人煽風點火,葉老爺心頭怒氣更盛。
“安靜!”他瞪著夫人,再掃了眼不馴的兒媳,威嚴地說:“我葉氏承蒙浩大皇恩,得迎格格入門,可謂蓬蓽生輝。然而,葉府是詩禮之家,書香門第,格格雖貴為皇孫,今既為我門下長媳,理當謹記三從四德,嚴守禮法家規,約束言行,安分守己,怎可日日外出,游冶不歸,惹得鄰里閑話,婆媳不和呢?”
看到葉老爺神情激動,歆怡不敢多言,恭敬地回答:“兒媳謹記爹的教誨,只是兒媳從未‘游冶不歸’!
見她態度恭順,葉老爺稍感滿意,道:“聽你婆婆說,你這幾日天天外出,與不良男子來往,可有此事?”
“并無此事。”因為老爺口中說的是“不良男子”,歆怡自然否認。
葉夫人見葉老爺面色和緩,不由指著歆怡罵道:“大膽潑婦,日日烏雀巷內與赤裸男人鬼混,還敢撒謊,今天杖你五十,看你還敢狡辯?”
這樣的威脅若用在其它女人身上,一定早已嚇破了膽,可是歆怡個性剛烈,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當即怒目相視!笆聦嵢绱,你想屈打成招,盡管試試!”
“哈,你不要以為葉府動不得你!來人——備家法!”葉夫人大吼。
因她兩人氣勢都不弱,當即場面緊繃,葉夫人雙拳緊握,憤怒的五官扭曲,面容十分可怖,而歆怡則挺胸昂首,一副絕不屈服的神態。
葉舒遠擋住持家法的仆婦!皼]有老爺的話,誰也不許動家法!”
“老爺、夫人,且慢定論!本驮谶@時,膽小的卿姨娘忽然跪在葉老爺和葉夫人面前,為歆怡求情道:“大少夫人出身皇族,個性耿直,雖時有駭人之語,但為人坦蕩,心地純良。這次鳥雀巷之事,一定事出有因,還望老爺秉公查問!
“玉兒快起來,我自會秉公查問!币娨幌蛏傺怨颜Z的她竟跪地求情,葉老爺揮手讓丫鬟扶起她。歆怡感激地對她微笑,但她低頭避開了她的目光。
葉老爺看了葉夫人一眼,轉向葉舒遠說:“這是你房里的事,由你來問。”
葉舒遠知道這是葉夫人出的主意,無非是要看他是否有“馭妻”治家的能力。因此點頭允諾,心中則暗自希望歆怡能配合他,而他也非常想知道事實真相。
葉夫人發出鄙夷的聲音!八?畏妻如虎——”
“閉嘴!”葉老爺皺眉,一聲冷喝壓住了葉夫人高亢的嗓音。
不再有人吵鬧后,葉舒遠看著歆怡,問道:“爹娘要你來,就是要弄明白,你去鳥雀巷干什么?”
因他多日的離家不歸,歆怡心里早巳積滿委屈,此刻又見他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更不想好好回答了,賭氣道:“你認為干什么就干什么吧,還問什么?”
“你想用敷衍的態度對待我嗎?”見她果真不配合,他愀然變色。
“那要看你用什么態度對待我!彼捓镉性挼負p他。
“我會以誠相待!比~舒遠不習慣在這么多旁聽者面前與她這樣對話,可是也知道這是他必須接受的“考驗”,因此耐著性子問:“你呢?”
歆怡本不想回答,可視線與他憂慮的目光相接時,心弦被觸動了,口氣不再強悍地表態。“那我也會以誠相待!
葉舒遠暗自吁了口氣,眼中有道讓她分辨不出含義的光芒!傍B雀巷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問。
她不答反問:“你擔心流言蜚語嗎?”
“流言蜚語止于智者,我并不擔心?墒俏蚁胫朗聦嵳嫦,你到底有沒有去鳥雀巷?你與羅鍋是什么關系。”
“好吧,我告訴你!彼浩鹣掳,直視著他深不見底的黑眸!拔沂侨チ藶跞赶铮驗榭偟糜腥私o羅鍋請大夫。他沒有瘋,也沒有非禮他人,他不肯穿衣服,并不是因為他喜歡光著身子,而是因為他病了,他身上長滿潰爛的瘡疤,又癢又痛的,連碰到最軟的絲綢都會疼得受不了。雖然我是個女人,可是能見死不救嗎?人們嫌棄他、排斥他,大夫因他沒錢而拒絕救他,連小孩子都譏諷他,用亂七八糟的東西打他,我只是不想看到一個好好的人,過那種豬狗不如的生活!
說到這,她停下,見葉舒遠什么都不說,只是看著她,其它人也瞪著她,她暗自嘆口氣,接著道:“我跟他什么關系都沒有,如果一定要說有的話,那就是朋友關系。這幾天,我每天早上都帶秋兒去給他買藥、熬藥。剛開始時,我也很害怕,可是他并沒有傷害我,現在他的病已經開始好轉,大夫也愿意去看他了,所以如果你反對,我以后不去照顧他也沒關系!
“不過……”她費力的吞咽口水!八莻好人,對我很有禮貌。”一說到這兒,她感到有點困窘,因為她沒有承認,在整個葉府拒絕接受她,而他也完全不理她時,她從照顧和幫助弱者中得到了感激和友情,那帶給她很多快樂,這也是她每天都樂意到烏雀巷去的原因。而她知道,身為一名女子,她的這種想法和行為都是不被傳統禮教所接受的。
因為心虛,她垂下視線,不去看他的反應!叭绻梢缘脑,我希望還能去看看他。你如果要因為這個而責罰我,我不會怪你,但我還是會去看他,直到他的病完全被治好。”
他看著她,被她的美麗善良打動,也因她對羅鍋的關心而妒火中燒。
身為男人,他無法容忍她去照顧別的男人。男女有別,她這樣做有違禮教,也有傷他的尊嚴,有辱葉氏的門風。可是,作為一個正直的人,他明白救死扶傷乃人之大義,她又有什么錯?
在這種矛盾的心情中,他言不由衷地說:“如果我可以作主,我不會懲罰一個勇敢拯救滿身疥瘡、臭不可聞的男人生命的女人。”
“你可以作主!比~老爺說:“舒遠,帶她回屋吧,你們私下去說。”
見自己好不容易找到報復歆怡、整治葉舒遠的機會就這樣消失,葉夫人發出不滿的抗議,但葉舒遠不理她,拉著歆怡走出了宗祠。
一遠離是非地,歆怡就問他!澳氵@幾天到哪兒去了,為何不回家?”
“家具坊有事,走不開!彼唵蔚鼗卮穑⑽赐O履_步。他仍處于嫉妒相憤怒中,他很想對她發脾氣,對她吼叫,可是自身的修養使他做不出來。
兩人沉默地走向“鳳翥苑”,歆怡看著他,見他陰沉沉地連話都不想跟她說,知道他對她去烏雀巷的事并不諒解,而且還是很討厭她,不由得暗自傷心。
在院子外,葉舒遠忽然停下!澳慊厝グ桑院蟛灰偃跞赶,也不要頂撞爹娘,說話前多三思!
知道他不會跟她回去,歆怡心中充滿失望,她沒法開口,只是看著他。希望他靠近她,像在船上最后那段日子那樣,溫柔地對待她,希望他……親她、抱她……帶她重新體驗那令他們心醉神迷的境界。
想起他熱情甜蜜的擁抱和親吻,她仿佛再次聽到他低沉帶笑的聲音——“別嘆氣,我們有的是時間!蹦菚r,他的聲音彌漫著讓人心動的欲望;那時,她相信他是喜歡她的?墒乾F在,一切都變了,變回了剛成親時的樣子。
心如刀割,一股熱流涌上眼眶,為了不讓他發現自己流淚,她一言不發地往“鳳翥苑”飛快跑去,心里卻在深深地呼喚:夫君,讓我靠近你……讓我再次感覺你的雙臂在我身上纏繞的熱力。
看著她跑走的背影,葉舒遠很想喊住她,但他心中的妒火還在燃燒。她怎么能這么快就跑掉,而且,他也還有好多話想問她?僧攩舅穆曇艏磳⑵瓶诙鰰r,他腦子里出現了與關老板的交易和忙碌的作坊,聲音隨即被卡住。
那天因為他親自去找關老板致歉并說明原委,給足了對方面子,加上他保證仍按原定時間交貨,因此原先還氣勢洶洶的關老板轉怒為喜,本來他要的就是葉舒遠的貨,如今既然貨不會生變,他自然無意鬧事,因此買賣雙方重修舊好。
但是距離交貨日只剩十來天,工期緊,木材不足,他必須把全副精力都用在改造和重做他弟弟愚蠢監制的那批角柜上,否則,就救不了葉府的聲譽了。
暗自嘆了口氣,他看了看空寂的樹林,轉頭往府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