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俊珩心浮氣躁地移動滑鼠。他明天一早出發到東歐,連交代、該分派的事情都交代分派了,但還是得將手邊的工作做一個收尾。
曼蓉今晚七點生下一個三千兩百公克的男寶寶,他著實為她和盛彥高興,也打電話恭喜過了,那他還在不爽什么,心浮氣躁什么?
只因為盛彥說,曼蓉休完產假,就準備回家上班?
從大片透明的玻璃看出去,外頭他的秘書早已下班,桌面收拾得干干凈凈,椅子空蕩蕩的,看起來好不寂寞;大辦公室另一邊角落還有人。
“副總?”王黛如走到門邊,敲敲他的門板,探進來問說:“我們要走了,宗憲要鎖門,副總是不是一起離開?”
“我有鑰匙,晚點再走,你叫宗憲巡好空調和電燈就可以離開了!
“他正在巡,那副總再見了!
“那個……”
“副總還有事嗎?”王黛如等著他說話。
“我的秘書……”蓋俊珩遲疑片刻!拔覇柲,程小薇男朋友在哪里念書?念第幾年博士?”
“副總關心小薇了!蓖貅烊缏冻鑫⑿,一五一十地回答說:“她男朋友在威斯康辛大學校區,好像第三年吧。小薇說是人家介紹認識的,身高一八0,三十歲,老家在南部,不過都移民到澳洲去了,他說不定念完書也會去澳洲,不然就留在美國找份金融研究的工作!
他得到的訊息比預期的還多,聽了心情卻更差。
他只有身高贏人家五公分,年紀老了兩歲,學歷是碩士,家住臺北,沒錢住到澳洲去天天看無尾熊……去他的!他跟人家比什么比呀!
“嗯,我問,是偶爾要關心下屬!彼X得要自圓其說一下!拔耶斨鞴艿,給的工作量不能多到耽誤人家的感情生活!
王黛如怎可能沒察覺副總和小薇之間的異樣呢,光是出租“朋友”房子又幫忙搬家這事就值得玩味,不過她和洪語芯都不是八婆,她們心照不宣,當事人既沒解釋,她們也就靜觀其變。
但此刻,她還是想捉弄一下難得吞吞吐吐的副總。
“那么,副總您關心我嗎?”她笑問。
蓋俊珩臉色一僵,繃起早已繃得緊緊的臉。
“副總放心,我會盡快找到對象,好讓我爸爸不要那么注意您!
“你趕快回去!鄙w俊珩趕人了。
黛如是個不錯的女孩子,但他就是當她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優秀部署,純粹以上對下、以長對幼的心態來看待她,他也如此看待處里的每一個未婚的年輕女孩子。
不來電就是不來電,再當同事十年、二十年還是同事,若能看到這些女孩子一個個有了幸福的歸宿,他也會衷心祝福她們的,除了她……
今天下午他在外面,七點回公司時她已經下班,雖然已透過電話交代好事情,但他明天一早就要搭飛機,接下來一個星期將見不到她。
他按了又按滑鼠,連續開了七、八個檔案,很順手地撥了手機。
“我問你,斯洛伐克的市場資料你傳到哪里去了?”
“就、就傳你的信箱,檔名slovakia,我、我我一起傳的……”
那結巴的語氣令他氣悶,她就不能好好跟他說話嗎?
當她說時,他已經看到了slovakia檔,旁邊一個檔案是slovenia,而他卻是將后者當做是前者,猛點個不停,打開的當然是錯誤的檔案。
兩個國名是很像,但向來腦袋清楚的他,還不至于搞混吧。
“好,我看到了!彼魺o其事,很自然地接下去說:“你房子住得慣嗎?”
“呃,習慣,呃……呼!”
“怎樣?”
“沒、沒……沒……呼呼!”她明顯地大口喘氣,隨即快速地說:“對不起!副總沒事的話,那就再見。”
竟然掛他電話!他惱得死命按下通話鍵,一聽她接起就吼道:“你最好跟我說現在你發生什么事!”
“沒、沒……我……”
在這一瞬間,他忽然頓悟,難不成她正在跟男人嘿咻?所以才有這種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聲?可她那條件超優越的男朋友不是在美國嗎?
她劈腿?他又不是她男友,也不是她老爸,他管她劈柴劈腿!
“沒事就好!彼麡O度壓抑聲音,右手拳頭抵緊在桌面。
“副總……”她怯怯的聲音傳來。
“什么事?”他本想掛電話了“你知道哪里可以找鎖匠?”
“找鎖匠做什么?”
“門、門門鎖住了,我出不去……”
“我立刻過去!”
他收起手機,啪地闔起筆電,放進公事包,鎖抽屜,關門,旋風也似地沖到了電梯間,那里兩個最后離開的大男生正等著搭電梯下去。
“鑾思,大門給你鎖,記得設定好保全!
電梯門開,副總大人率先沖進去,留下兩個面面相覷的大男生。
蓋俊珩以最快的速度一路飛車,直接駛向大樓的地下停車場,上了電梯,拿出鑰匙打開大門,客廳黑漆漆的,他按亮電燈開關,隨即沖向小房間門前。
“程小薇!你在里面嗎?”他拍了拍門。
無人回應。
“程小薇!”他背脊發涼,左手拍門,右手轉動喇叭鎖,達到臨界點的焦慮心情讓他的聲音變得顫抖:“小薇?小薇……”
手中喇叭鎖轉了兩下,便覺松動,垮垮地卡在門里,無法轉開。
“干!鎖壞了!爛建商!”他氣得踢了門板,再拿出手機撥她電話,門后很快傳來音樂聲,原來她就在門后。
“唔嗚……”
“門打不開,是不是?”他語氣轉為溫和:“你別急,不要怕,我馬上幫你打開!
“嗚……嗚,我怕,我好怕……”
“別怕,你手機先放下,人靠在門邊,我人在這里,你先聽我說話!彼麑⑹謾C放進口袋,蹲下來察看門鎖構造,同時已經想到借由談話分散她的注意力,但一時想不出話題,情急之下,便扯開喉嚨唱到:“我有一只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騎著去趕集……”
他一邊唱著,一邊轉動門鎖,試圖自力救濟打開;在這個她需要他的時候,他壓根兒勻不出時間找鎖匠或打電話罵建商。
他很快找到訣竅,當他將喇叭鎖用力推向前時,整個結構會變得較為穩固,他可以在這個時候轉動圓形的手把,找出卡榫的那一點。
“不知怎么嘩啦啦啦……開了!”他趕緊站起,推開房門,卻感覺一道阻力,原來是她倚著門坐在地板上。
他慢慢地推開,她微微動了一下,卻沒有爬起來。他打開容身的寬度后便鉆了進去,蹲下來看她。
她臉色蒼白,兩眼無神,像一團爛泥巴攤垮在地板上,嘴里發出微弱的聲音哼著:“不知怎么嘩啦啦啦,我……我,嗚嗚,摔了一身泥……”
“小薇,怎么了?”
他瞧向窗戶,寒冷的冬風正從大片敞開的紗窗吹進來,他覺得有點冷,她卻像做過劇烈運動似地流了滿身大汗。
他先扶她起身坐到床沿,再去關窗戶,隔絕外頭的冷風,然后到外面拿了一把餐椅,靠在房門以避免不小心再度關上。
“我、我我關了門,就、就就就打不開了……”她慢半拍,這時才回答他的問題。
“你可以打電話給我!
“我……我我我以為自己可以打開,試了又試,就算打不開,我、我我也會找人幫忙,可是、可是,突然、突然……”她又開始大口喘氣。
“你哪邊不舒服?”他緊張地俯身問道。
“我好怕,我怕永遠被鎖在這房間里面,出不去……”
“你明天沒來上班,我會緝拿你到案!
“你明天又、又又又不在……沒人知道……”
他的“笑話”顯然無效,她額頭又開始冒汗,一雙大眼抬起,焦躁地在房間內游移,好似找不到一個聚焦的定點,驀地她沖到窗邊,手一抬便打開窗戶,再推開紗窗,眼見就要探頭出去……
“你干什么?”他及時拉回她,順手將紗窗推回去。
“我好悶,吸不到空氣!”她聲音變得慌張,又想探出去。
“房間里有空氣,你坐下來,心情才會平靜下來!
“不行,不行的……”她眼眶里滾動的淚水終于掉下來,虛弱地說:“我會死掉,沒空氣,會死掉……”
“沒事,沒事了。”他再度抓回她想開窗的手。
她終于放棄開窗,就任他抓著,兩只眼睛瞧著頭上的燈光流淚。
他什么時候見過她這副可憐兮兮的軟弱模樣?平常她再怎么怕他,頂多是令他氣結的怯懦神態,現在這個樣子,更令他氣結,氣到——
“我都說沒事了!”他心一橫,順勢抱住她顫動的身子,拍了拍她的背!伴T已經打開,你出來了,沒事了!
“嗚……”她悶聲哭泣。
“好啦,很害怕嗎?沒事了,我在這邊,不怕了,門開開的,不會再鎖住,別怕了喔。”
他一邊說,一邊想咬下自己的舌頭。這簡直太破壞他的形象了!
可是,沒人能咬牙切齒地說出安撫人心的話,說著說著,他臉部的線條也柔和了。
過去的她,是不哭的。他唯一一次看她流淚,是在兩人生澀疼痛的第一次。在最后彼此筋疲力盡時,她趴在他身上,臉蛋緊貼他的胸膛,他憐愛地撫摸她的頭發,忽然摸到她臉上不住滾落的淚水;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溫柔地拭去她的淚,再送上他最纏綿的深吻……
他輕拍她的手掌一僵,察覺到自己不應有的生理反應,立即回到現實,稍微推開了她,語氣干澀地說:“你要不要去沖個澡?放松一下?”
“我洗過了……”她抬起臉來,一雙盈滿淚水的眼睛更顯迷茫。
“你流很多汗,衣服都濕了,也該換掉!
“哦?”她雙眼還是霧茫茫的,似乎聽不懂他的話。
彼此凝視,他看到的不再是害怕逃避的眼神,而是原始單純的直接注視,瞳眸里晃動著盈盈水光,仿佛無言地向他尋求安慰,那嬌弱模樣十分陌生,卻也令人心憐,他情不自禁,想要伸手去為她拭去淚水……
相對看了半晌,她終于發現她看到了誰,驚叫一聲。
“啊!你來了?”
她雙手一推,他也順勢松開手臂,兩人皆是不自在地退后一步。
“我我、我……我沒事了!彼謴土艘姷剿徒Y巴的本色!爸x、謝謝謝謝副總,你可以走了。”
他這么好用?幫她開了門,用后即丟?他也恢復了冷冷的臉色。
“你去洗澡,我檢查這屋子所有的門窗!
“喔!
她沒有反對的理由,默默地去衣櫥挖出衣服,再默默地走向浴室。
她掩上浴室門,又打開,以一種哀兵的姿態看他。
“你浴室門不用關,我不會進去!彼⒓醋唛_。
她沒說話,便將浴室門板輕輕掩至最小縫隙。
他隨即開始檢查屋內門窗,一扇扇去轉動把手和鎖柄,發現廚房通往后陽臺的喇叭鎖也有些松動。
她很快就沖好澡,洗去一身汗水,換了一套休閑運動服。
他坐在客廳的單人沙發上看電視,她慢慢走來,坐到另一張沙發。
“副總,謝謝你!
“你不知道房間的門鎖壞掉?”
“我不知道。我本來就沒關門睡覺!
“你不怕?”
“不怕,屋里又沒別的人。”她低下頭,欲言又止,指頭絞了絞,見他沒說話,好半天才又迸出:“門關住了打不開……才難受。”
“幽閉恐懼癥?”他已猜到她的癥狀。
“是吧?”她聲音小小的,沒給他肯定的答覆。
“什么時候開始的?”
“唔!
“是你爸爸公司出事之后嗎?”他繼續追問。
她身體明顯地抖動一下,抬起一雙紅腫的眼睛,又馬上低下頭。
“好像是!
“你爸媽知道你會這樣嗎?”
她搖搖頭。
“你爸爸還在高雄?”
“他現在在上海。他有個朋友找他,希望借重他在工具機方面的專業和技術,我爸也想重新開始,就帶我媽媽一起過去。”
“所以你家就只有你一個人在臺灣?”
“還有叔叔、阿姨,他們都在高雄,周末有空我會回去看他們!
“你這個……癥狀,需不需要看醫生?”
“不需要。已經很久沒發作了,剛才就突然爆發……唉,我也不知道,明明找鎖匠來就好,可是我一秒鐘也待不住,我不想被困在房間,越去想,就越受不了,剛好、剛好你打電話來……”
她還是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指頭說話,如果不是蓋俊珩就坐在旁邊的沙發,別人可能以為她在自言自語。
她需要找人說話吧。蓋俊珩心頭一緊!莫非打從四年前他父親公司出事后,她就一人單打獨斗,沒有奧援,沒有可以抒發壓力的談心對象,以致于悶出心病來?
他記起了她獨自待在大辦公室卻從不鎖門,不是她不注意安全,而是她根本不愿意把自己鎖住吧。
“那時兆榮工業爆發財務危機,被懷疑掏空資產……”他試圖尋找她心結的源頭,一面注意她的反應,只見她還是低頭,呆呆地捏著指頭,便又問說:“都是靠你撐過來的?”
“不完全是,我只是幫我爸!彼曇舻偷偷模骸肮境鍪聲r,我知道該怎么辦,找干部開會,找銀行,找董事,找股東,爸爸急得高血壓發作,就送他去住院,我再回到公司,繼續尋求解決問題的管道。但是歐美工具機市場持續低迷,訂單變少,我爸投資的連動債又慘賠到一文不值,根本沒辦法贖回,所以我們還是付不出料款和員工薪水,但我爸絕對沒有掏空資產,絕對沒有,公司的廠房、土地、機器都在。”
該是激動的,但她語氣仍是平平板板的,也不停地抓捏指頭。
“是的!彼樦脑捳f下去:“兆榮工業只是投資失誤,造成巨額損失,但生產營運還是正常運行,所以銀行團才愿意接手重整。事情能夠圓滿解決,對員工、對股東、對債券銀行都好!
“我爸卻留不住了,他勢必要辭職以示負責,離開我阿公白手起家的公司,其實……我也有責任的,我該阻止他買連動債。世上哪有那么好康的投資,保證每年獲利十幾億,騙人,都是騙人的!”
她的語氣終于有了一絲起伏,像是風吹過水面微微揚起的波紋,乍聽之下還是十分平靜,可是她卻一邊說著,一邊用力捏著指頭。
他注意到了,她不是捏指頭,而是拿指甲互掐,將兩只手掌的指頭的手背掐出一個又一個紅痕。
“不要掐!”他大吼一聲,立即起身,走過去用力握住她的雙腕。
他雙手這么一握,將一直低頭的她拉得仰起身來,圓睜一雙驚恐地大眼,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不要掐你的手!彼植贿^度高昂的聲音,輕輕地放下她的手。
“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你不需要自責,你爸爸已經有新的事業,你也有份好工作……”
她雙手虛浮在空中,兩眼直愣愣地聽他說話,驀地站起身來,朝他大聲喊道:“怎能過去就過去了?我離開公司后,每天閉上眼睛就想到這一切經過,沒有一天睡得著,我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害爸爸丟了公司,可是我悶,我難過,我要跟誰說?爸爸血壓高,媽媽早就心力交瘁,我沒有朋友,沒有姐妹,寫了好幾十頁的日記,都是垃圾,越寫心情越糟,看到四面墻壁包圍著我,忽然就不能呼吸了,我、我……”
“小薇,沒事了!彼昧Π醋∷募绨!翱粗遥瑳]事了。你說的,我都聽到了,你可以再慢慢跟我說!
“我不想說了。”她流下淚!澳鞘抢,越說越臭!
“你就當我是垃圾車,將垃圾倒得干干凈凈。”
她癡癡地看著他,潤濕的睫毛眨也不眨,一雙黑瞳漾出薄薄的淚光,好一會兒,淚眸才緩緩地彎瞇起來,嘴角也輕輕地揚起。
“蓋俊珩,不要說這個了,好不好?”
因著她喊他的名,因著她的輕笑,他的心竟是大大地震動。
“好,不說這個!彼偠ǖ胤砰_重壓在她肩頭的雙手,換個話題。
“曼蓉今天晚上生了!
“我知道。我接到她先生傳來的簡訊!背绦∞苯K于放松僵硬的身子,仍帶著那輕笑!按蠹壹s好過兩天去看她和貝比。”
“房間和廚房的門鎖你不要碰,等我回來,再聯絡物業管理公司派人修理,這新房子還在保固期間,建商要負責的!
“喔!
“你早點睡!
“對啊,我好累,我想睡了!
“嗯,我該走了。”
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不知道是誰該先去睡,或是先走。
“我看你睡著了,再走!彼灾鞴軆瀯莅l號施令。
“喔!
或許她今晚這一折騰,真的累壞了,也或許她習于聽令,他一說完,她沒有反對意見,就轉過身,搖搖擺擺地走回房間去。
更或許,這是她對他的信賴?蓋俊珩看她走進房間,燈也不關,拉起被子倒頭就睡,不覺浮現起這樣的想法,從而產生一種他也說不上的奇異滿足感——她知道他會幫她關燈、關門,所以她很安心地去睡了。
他拎起丟在大門邊的公事包,關掉客廳大燈,打開大門,右手緊握門把,停佇片刻,腳步卻是踏不出去。
他沒有辦法離開她。即使她睡在他堅固的堡壘里,但今夜的她是軟弱無助的,萬一半夜她夢靨,醒來必然需要一雙臂膀的呵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