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白袍,閔友意盯著杯底舞動的茶葉,憤郁!
庸醫沒說謊,他上山,一不采藥,二不挖參,還真是非常單純地泡他的溫泉,吃他的雞蛋。反正溫泉沒刻名字,他愛泡多久泡多久,但是,泡歸泡,為何天天拉著他一起泡?
庸醫的話是這么說的——“五月時節,擁雪賞月,清風暖池,一壺美酒,你不覺得比白天更多一份怡情!”
嘖,怡情?要他以為,與軟玉溫香的女子泡在一起才叫怡情,和庸醫一起泡……簡直是暴殄天物。這十天他在干嗎?
在、浪、費!
喝茶后,他睡了三天,第四天正午醒來,一身酸臭,頭昏腦漲,聽到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庸醫的指責:“若不是貝蘭孫那一掌,以你的功力,斷不會因為一杯茶就睡了三天!
庸醫,他以為他的茶很好喝嗎?不是讓人上吐下瀉,就是讓人發酒瘋。
醒來當晚被庸醫拖去泡溫泉……行,行,泡就泡,他是沒什么所謂,可那家伙什么時辰不好選,偏偏過了三更上山,不到寅時不下山,每天晚上泡得他皺皺巴巴,差點脫胎換骨。泡完回到客棧,他倒頭就睡,待第二日醒來,已是午后的午后了。如此數日,他哪有工夫到遙池宮與淹兒相會。
據部眾回報消息,依然有宵小想竊得“漸海鱗牙”稱霸武林,借著這次窟佛賽,寶馬鎮已是龍蛇混雜,貝蘭孫這些日子還能睡安穩覺,實在應該感謝七破窟,若不是夜多部眾攔下大半小賊,每晚潛入遙池宮的宵小就夠貝蘭孫一夜沒覺睡了。
淹兒……白袍公子斂眸半晌,長睫眨了眨,緩緩睜開,盯著掌心的紋路,良久后,掌心慢慢移向胸口,覆上庸醫當日按住的位置。
他明明沒病,為何近來胸口隱隱生痛?只要他一想到……
“叩叩!”門上傳來兩聲短促的輕扣。
“進來!
“又犯病啦?”不痛不癢的聲音,清冽迷人,來自某位庸醫。
“你才有病!”手放下。
“要出去?”長眸一掃,推門而入的人笑呵呵。
“你今天別想拉老子去泡溫泉。”兩手拉直腰帶,經脈暢通氣血旺盛的夜多窟主美目睥睨,露齒一笑,手腕使力一抖,布帛破空仿如琴鳴,流光照電之間,淺紫盤腰,徐徐而下,一段風流繽紛自現。
“喝杯茶,再去不遲。”揚揚托在手中的瓷壺,曇倒了一杯遞給他。
一口飲盡,將杯拋回,閔友意移步向門,“什么茶?”
“旋品銀箏。”
開門,他頓了頓,回頭,輕輕說了兩個字:“謝謝!
曇笑了笑,只手托腮,指尖扣打桌面,回道:“如果你能走出客棧……”
不理他,閔友意轉身下樓。
“再謝我……不遲……”
遲字音落,一道清俊身影正好邁出客棧,提氣躍上屋頂,身影遙遙,轉眼不見。
“果然……”房內,清脆的扣響一聲又一聲,緩慢,卻不停,其間,夾著一縷滿意的低喃,“痊愈!
長白山的天氣,前一刻還是藍天碧掃,白云飄飄,后一刻可能就是電閃雷鳴,雨雪冰雹,正如某些事情,相安無事的表象下不知潛藏著什么。
至少,有臺小和尚察覺不出。
遙池宮,柰攀樓邊,有臺——七佛伽藍句泥禪師的二徒弟——正在講故事。
“……目連是釋迦牟尼的十大弟子之一,相傳,目連成佛后,見母親在地獄受苦,他心生不忍,請佛解救,佛祖慈悲,告他救母之法。目連依照佛的提示,于七月十五日設盂蘭盒供奉十方僧眾,從而有了盂蘭盒節。”面目清秀的小和尚跏趺而坐,一群侍女正圍在他身邊聽故事。有臺見眾人樂聽,端正表情,端出一派法相莊嚴,又道,“關于目連尊者,小僧還有其他故事!睅熓逄焯鞂χ惱蠈m主說大佛法,他說說小佛法應該不是問題吧。
“小師父快說。”侍女們輕笑,顯然被他的佛家故事吸引。
“佛經記載,一日,目連尊者經過地獄恒水,見一批餓鬼在河邊受難,每人的受難方式都不同,餓鬼見了目連尊者,紛紛上前詢問自己受苦的原因。一鬼問:自從我來到此處,肩上負一個銅瓶,銅瓶里盛滿熱銅,有鬼差手持銅勺,將銅水從我頭頂灌下,痛不可言,為什么?目連答鬼言:你為人時,曾是寺廟的維那僧,你曾藏一瓶酥于它處,不與眾僧分享,如此慳惜,便是你今日受花報果入地獄的原因。”
“哦——”一名侍女大叫,“那鬼為人時,因為吃獨食,做鬼后才會有報應。”
“正是正是,”有臺連連點頭,借機宣揚佛法,“佛言眾生分享,正是此理。當時,另有一鬼問目連:我來到此處,常吞鐵丸,是生前何罪所致。目連答他:你為人時,是一間寺廟的小沙彌,寺中練石蜜漿后,你心生貪念,在其他僧人沒吃之前,你偷偷吃了一塊,因為這個緣故打入地獄,罰你常吞鐵丸!
“這是說不能偷吃,對吧?”
“正是正是——。 斌@叫,是因為光禿禿的后腦被人狠狠拍了一記。有臺回頭,只見春風撲面,萬花綻枝。嚅嚅唇,他低叫,“閔……閔蘭若!
環顧侍女,閔友意出乎意料地稱贊了一句:“小和尚,有慧根!
有臺莫名其妙,也暗暗歡喜。
他有慧根呢……有慧根有慧根有慧根……歡喜沒多久,閔友意接下來的話唬得他差點撲地——
“對著香香軟軟的姑娘,是不是比對著老古錐有趣得多!
手忙腳亂撐地而起,有臺滿臉通紅——沒有沒有,他只是學師叔,以佛法故事開解眾生。
閔友意聽他口中喃喃,趣然一笑,“有臺,你還是先叫老子一聲師叔公來聽聽!边@語氣,仿佛丑相早已輸了比賽似的。
“我佛慈悲,我佛慈悲!”有臺默念數遍,心頭漸定,見他左顧右盼,似在尋人,不由鼓起勇氣道,“閔蘭若,小僧有個故事,你可愿聽?”
“老子為何要聽?”閔友意沖一名侍女笑了笑,正要問長孫淹和梅非遙在何處,有臺已經自動自發地開口——
“小僧這個故事仍然是鬼問目連尊者。那鬼問:我一生已來。恒患男根瘡爛,痛不可言,何罪所致?目連告訴他,你前世為人時,在佛門清凈之地行于淫欲,才會受此惡報!
閔友意慢慢轉頭。
有臺后退一步:修羅的眼神……好可怕……他現在跑回師叔身邊應該來得及……
就在閔友意動動指頭,而有臺準備拔腿就跑時——
拍拍……肩頭被一只小手輕觸,他回頭,杏花眼霎時暴瞪。
她的臉……她的臉……
“淹兒,你的臉怎么了,為什么腫得像包子一樣?生病了?還是中毒了?”顧不得教訓有臺,他伸出兩根手指頭點點長孫淹的臉,原本兩片如桃似杏的腮而今腫起青杏般大小的硬包,腫得一張秀氣小臉完全變形。
“嗚……”她笑彎著眼捏住在腮頰上又戳又揉的手,努力咀嚼。閔友意初驚過后,也瞧出端倪,待她咀嚼完畢,吐出兩顆果核在掌心,沖他嫣然一笑,“是非遙泡制的青杏!
“……”虛驚。
“你也嘗嘗……吧!”一顆青杏送到他嘴邊。
“……很好吃?”他問得很冷靜。
“是呀!”肯定句。
“……澀古堂前種了五株杏,你若愛吃,回去想泡多少都可以。”他突然冒出一句,她不及消化這話中的深意,他已轉了話題,“遙兒呢?”
“在前廳……”
“我去瞧瞧!币袈洌咽巧砣绾,翩然遠離。
長孫淹身后一根黑漆大柱,綠袍一角緩緩飄起,旋出一人。
“淹兒,我們該啟程了。”樓太沖溫溫地看著她,見她盯著閔友意消失的方向定了一陣,似水無跡地收回視線。
嫁袍三天前便已繡完,樓太沖是接她啟程……回家……
“太沖,你說他們的比賽……”已有父母之命,加之樓太沖亦是形俊之人,幾日相處,兩人早已脫了客套的稱呼。
樓太沖垂眉淺笑,“窟佛賽事名震江湖,淹兒想知比賽結果,在寶馬鎮多待些日子也無妨!
“可以……嗎?”拈顆青杏,她向前廳行去。馬車已經備好,若非聽到他的聲音,她亦不會拐彎到此。
“自是可以!本G絳飄飄,溫潤的公子輕應著,伴在她身邊。
山路崎嶇,長孫淹坐轎下至山腳,備好的馬車已等候多時。上馬車前,她瞥去一眼,綠袍公子隨同轎夫一路走下山,臉不紅氣不喘。
樓太沖的武功算不錯……吧……
在七佛伽藍時,他攔在銅鐘前……思及,腦中不禁跳出那只蝴蝶的身影。他此刻應在梅非遙身邊……
低低一嘆,放下車簾,將嫵媚青山驅除眼底,關在車外。
車輪轆轆,響徹山野。
再見閔友意時,是五月十三,竹醉日。
樓太沖素知江湖故事,知曉此季的窟佛賽事在五月晦日(即五月三十日)之前必有結果,見她滿心好奇,倒也不催促她回家。
這一日,寶馬鎮各個出口被遙池宮護衛團團圍住,而城外坡地聚滿了人,仿佛一夕之間萬人空巷。她與樓太沖正在鎮外的寶馬寺上香,她求簽求到一半,突聞寺外人聲沸騰,想也沒想,拾起落地的竹簽,循聲外走。
來到一處山坡,人聲鼎沸。放眼望去,遙池宮護衛與夜多窟部眾壁壘雙分,各占一席之地,四周圍觀者有壯漢,有幼童,有和尚,有道士,有翩翩公子,有嬌嬈蛾眉,這些人或坐或站,或低聲交談。讓她眼熟的,除了遙池宮的護衛火火魯和站在一塊凸起山石上的寂滅子,其他便是曾在酒樓上救過她的三位公子、錦鱗四少,還有……羊鴻烈?
羊鴻烈站在一名俏麗女子身后,瞧見人影中一抹綠影,禮貌地沖樓太沖揚了揚手——這是旁人看到的表象,實際上他打招呼的對象是長孫淹。
轉眸四顧,便看到那搖樹扶風的一抹清姿,月色底的青線吉祥紋瑞錦袍,腰間不扣玉帛帶,竟系著一條白絲腰帶,當真是風流不在著衣多。
閔友意身后立著一位素袍公子,驀地,素袍公子上前一步,將頭擱在他肩上,兩手環過他的腰,慢慢向上移動,移至衣襟,素袍公子手指靈活地挑開一片,輕輕滑入,停在左胸口,唇,亦在他耳邊動了動,似咬,似吻。
曖昧的動作,引來一片鴉靜。
識他者,知他是厭世窟主。不識他者,只道此人形如飄文霧獸,細眉長眼,馨達妖冶。
他說什么?
觀戰眾人都想知道,只是——
閔友意盯著遠遠一處,牙骨輕咬,微微側眉,“庸醫,離老子遠點!
曇說了什么呢?
呵……愉快地笑了笑,被喚“庸醫”者一點也不介意身后夜多部眾的嘆氣聲。當那綠袍公子護著一抹纖影出現在人群之中,他便察到閔友意呼吸一滯。順著他的視線,他瞧到了他稱之為“徒弟”的女子,天碧羅衣,手中拈著一支竹簽,四下觀望,不掩好奇。所以,他撫上他的胸口,不意外那低緩沉穩的心跳中蕩開一絲異動。
這只蝴蝶的心……笑不掩唇,他道——“痛嗎?”
是戲謔,也是提醒——賽事迫在眉睫,容不得他分神分思分心。
每一季的窟佛賽事,通常是當季比賽的窟主動心思絞腦汁,其他窟主只需配合。未到寶馬鎮前,他并不知道閔友意會如何布局比賽,這些日子看了瞧了,卻不失趣味——至少在他看來如此。
今日竹醉,本應伴竹飲酒,極盡風雅,為何出現這拔弩漲弓的局面?
這廂,夜多窟三百部眾肅靜而立,分守各處,那廂,遙池宮……目測大概有八百護衛,遍布坡道和松林內,分隊列立,已有陣戰之態。
三百對八百,不太樂觀。
再看那遠遠觀望之眾,除去家仆侍衛,逐一點來,哪一個不是江湖上有名有號之輩,嵩山、華山、衡山、廬山、峨嵋山、太行山的各幫各派皆出現在遠遠觀望的人群中,還有那稱霸黃河一代的“虎鳳二樽”羅氏兄弟,“六湖先生”皇甫規,無為崖的“無為先生”李無為以及他號稱“七子散人”的七名徒弟……
這些人中,有的與遙池宮是宿仇,想借窟佛賽瞧一瞧遙池宮如何丟臉,有的則是存了“助伽藍一臂之力”的念頭……哦,差點忘了,更有一些賭場暗探藏身其中,以便收集窟佛賽的第一手消息。
如無意外,春季窟佛賽將會在今日有個輸贏。
緣何?
因為,饒奮藻昨日抵達寶馬鎮,此時正站在一邊,靜觀事態變化。年過五旬的臉上留下不少歲月的印記,不茍言笑的臉看不出他對比賽的重視,但掩藏在袖內的拳頭時不時捏一捏,掌心微微沁濕。而貝蘭孫勞師動眾到如此地步,可見已經氣得失去理智,勢在必得。
失去理智的人,常常會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加之機緣催動,會令某些不可能的事成為可能。
讓貝蘭孫頃刻出動八百護衛的原因——他的妻子不見蹤影。
誰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