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心,是他最大的特色,游花國,護美人,采芹香,他般般俱到。用他的話說,“老死也風流”,大概與“人不風流枉少年”類似。然而,江湖傳聞之中,卻多是女子負他,而非他負女子,真要論其花心,卻是他被女子負心之后擺脫悲傷的時間太快了……但他以為這不是花心,只是為人世間留下一些凄美動人的愛情傳說而已。
據說,他想寫一本《群芳譜》、一本《花間集》、一本《百花錄》,他書房里是一堆《妖狐傳》、《巫山云》、《神女夢》、《芙蓉艷史》。
據說,曾有一位署名“監監生”的著書人,寫了一本名動武林的書,若要問這書名是什么,隨便在街上抓來一人,他會告訴你——“哦,《武林第一美人傳》!庇谑,夜多窟主閔蝴蝶喜顛喜顛地跑下山買來五本,通宵夜讀,秉燭玩味……第二天,凡有此書的鋪子,全讓七破窟的人給挑了。
據說,夜多窟主還將監監生“請”上山,讓他見見什么才叫美人。此后,書鋪里再無“監監生”蹤影,有人傳聞,監監生羞愧自己出了那么一本名不符實的書,跳江自殺去也。
其次,他是武癡,一個花心的武癡。
以此為前提,能夠想象他花心思研究的武學全是……那個……這么說吧,如果你意圖上山找七破窟的麻煩,會很不小心陷入山腰的“竊玉偷香陣”,對于佛門的“獅子吼”,他有“鬼哭狼號”功。
阿閃說:“我夜多窟主雖說讀不通四書五經,但他擅長數術、機關、力學,和……詞賦!
再次,他有大小眼。
面對女子,他自稱“在下”,就算再怎么沒禮貌,也是一個“我”,面對男人,他的自稱只有一個——老子。
“老子……”心頭默念,長孫淹搖了搖頭。
她以為,無論花心也好,武癡也罷,閔友意只算多情者,卻非色淫之人。
多情者,必定好色,而好色者,卻未必是多情人。好色者,被美人神姿吸引,正常,然而,唯有色而不淫者,才是真情性,若一涉及淫褻,這情就不真不純了。閔友意愛色喜色,眼眉之間卻無半點不雅之態。
故而——以音俊、形俊、神俊來觀味一個男子,形俊之人,閔友意當之無愧。
“長孫姑娘,夜多窟主昨晚回來,見你睡了,命奴家不可吵醒你,今兒一早他要上七佛伽藍,特地命奴家帶長孫姑娘上山!卑㈤W一直在她耳邊嘮叨。
長孫淹玩著手腕上垂飾的花苞香襄,努力催眠自己,當風聲過耳。
來到長江渡口,阿閃終于停了嘮叨。
上了渡船,她聽阿閃問那船夫一個奇怪的問題:“船家,今日貴姓?”
船夫答:“免貴,在下姓朱!彼髦饧獾亩敷,帽沿壓得極低,只看到一片白皙略尖的下巴。
過了江,阿閃又問了一次:“在這兒,船家貴姓?”
“免貴,在下姓陳!
阿閃妖媚一笑,揩了長孫淹的手向山道走去。
“阿閃……”
“長孫姑娘要問剛才那船夫姓什么,對嗎?”
長孫淹點頭。
“他的姓很多,不過沒人知道他真正姓什么!卑㈤W的臉冷了一瞬,下一刻,她拍拍長孫淹的手,笑道,“長孫姑娘,逗那船夫可是我們的樂趣,我們的窟主每次渡江,只要有閑工夫,都是乘那船夫的船!
因聽得用心,長孫淹腳下一絆,向后倒去。趔趄之際,腰后似起了一陣強風,風雖強,卻帶著暖意,穩穩托住欲倒的身子,在她腰后輕輕一推,助她站穩。
阿閃嚇了嚇,扶她立穩后,兩人回頭,卻見山階一丈距離處立了兩位年輕的青袍僧人,頭戴尖笠,胸垂佛珠,其中一名正悠然拂袖。
“多謝大師。”長孫淹垂首以謝。
拂袖的僧人含笑垂眸,合掌于胸。經過兩人時,他沖長孫淹輕輕頷首。
兩名僧人走得快,轉眼隱入曲曲折折的山路之中,待長孫淹與阿閃到達七佛伽藍,已是一個時辰之后。伽藍大門莊嚴樸素,門前種有三棵香楓,長孫淹頓步輕喘,仰望一眼,任阿閃牽了自己向伽藍內行去。七佛伽藍有多大她暫且不知,林陰密密,曲徑幽深,她只知從山門殿邊繞過,行經天王殿、觀音殿、大雄寶殿、千佛閣,又拐了幾個彎,眼前一片開闊,竟來到一片坡地,而坡地上早已聚滿了人。
突然,身后有人問:“阿閃,他今天姓什么?”是名女子。
阿閃含笑回頭:“陳。你呢?”
“他告訴我今天姓李。”
“我這邊姓王!庇秩艘蝗思尤胨齻儯㈤W被兩人纏住,見長孫淹好奇觀賞四周景物,便不再纏她說話。
走走……看看……
伽藍僧眾來去匆匆,長孫淹在坡地外圈走馬觀花片刻,實在沒膽子和一群江湖人擠成堆,又走了十來步,見坡邊有一間小佛殿,她想也沒想,繞柱進殿。兩名年輕俠士正從殿內走出,與她擦身而過!奥犝f當年句泥禪師讀經有悟,夜題千佛閣,將一夜所悟寫成一詞,卻只寫了上半闕,玄十三瞧見,不以為然,接提了下半闕。只是,他提的地方卻不同,句泥禪師是寫在墻壁上,他居然刻在戒臺上。待會兒有空,咱們繞去戒臺看看玄十三的下闕寫了些什么!币幻e談的年輕俠士心生向往。
“好。”與他同行的年輕俠士點頭。
“我從家父那兒聽說窟佛賽事,早就想來看看,這次真好奇玄十三和大師們比什么?”
“是啊,小弟也是第一次觀賽。”
兩人走遠,長孫淹聽了片刻,對兩人話中所提到的詞好奇起來。焚香三炷,沖殿中佛像拜了拜,她走出小佛殿,在角落處的一根柱子邊站定。
未到正午,遠遠高處是賽臺,那兒支起一片輕紗軟帳,紗后人影綽約,或坐或站,根本分不清哪位是窟主,若你一心認為坐著的人就是某位窟主,他極可能會冷冷盯你一眼,那眼神仿佛來自地獄的修羅業火,將你焚得體無完膚。
突然遠方一陣驚呼,她舉目望去,但見一人搖風而來,風舉云舒,衣袂與期。因站得高且遠,看不清容貌,只那一身華衣,無端令她腦中跳出一句“秋羅拂衣碎光動”。
凝眸處,形俊異常,容貌倒在其次了。那人是——
“玄十三!庇腥溯p叫。
淺色衣袍,大袖拂腰,那人轉眼進了紗帳,她的心思全放在瞧人上,沒注意阿閃不知何時失了蹤影,更沒注意身后緩緩靠近的纖細身影。
悄悄走近……
悄悄抬手……
來人帶著惡作劇的表情,卻不想伸在半空的手還沒拍到長孫淹的肩,她已經側過頭來。
四目相對——
“呃?”站在長孫淹身后的是位衣衫艷麗的俏美女子,衣色大紅,小腰微骨,明眸善睞,紗羅裙裾墜地不拖,當風搖曳。她輕皺眉心,似乎好奇自己是怎么被長孫淹發現了行蹤,明明她的輕功就不差啊……
長孫淹發現身后有人,原因很簡單:香!
女子衣上的香氣直沖呼吸,不同于花香,也非檀香,仿佛來自寂靜森林深處的一波湖香,聞之令人怡然。
“長孫姑娘?”女子挑眉叫了聲。
“嗯!遍L孫淹點頭,知她有話要說。
“那只蝴蝶一定沒空告訴你我是誰,”紅紗扶風,人已來到身邊,“你可以喚我茶總管!迸虞p一頷首,接著道,“他也一定沒告訴你,友意不是他的名,而是他的字。”
“沒!遍L孫淹乖乖點頭,只覺得她的話沒頭沒尾,既然她喚出“友意”,語氣又極為熟稔,想必是七破窟的總管。
茶總管揚眉一笑,“他與你倒有些緣分。人人知他姓閔,你可知他的名?”不等長孫淹搖頭,茶總管自己倒先說了出來,半點關子也不賣——“嫣!
“……”與她同名?
是不是她的錯覺,為何覺得七破窟的人都有在陌生人面前揭露他人隱私的習慣?阿閃有一點……茶總管也有一點……
“嫣然一笑的嫣。”茶總管此刻笑得像吃飽喝足的貓兒,“他叫閔嫣!
其實,名為“嫣”也不是什么大事……啊。長孫淹心中默語。
“漢武帝時,有一位寵臣,名中也有個嫣字……”茶總管將視線投向僧人。
長孫淹聞言,突抿唇一笑,接下茶總管的話:“漢武寵臣,韓嫣。他自幼聰慧,善騎射,漢武帝還是膠東王時,他就與漢武相知相惜,漢武即位后,備受寵事,家財萬貫。史書上記韓嫣生得極美,喜歡用金丸射人,當時長安有諺語:若饑寒,逐金丸。但他因為太受寵,樹大招風,被皇太后厭惡,尋了一個淫亂宮闈的理由賜死。”
茶總管雙眼一亮,如午后驕陽,“長孫姑娘也知道啊!
長孫淹輕輕點頭,“嗯,略知一二而已!
“史書上說,他是佞臣。嫣……啊,我是說友意,他最討厭自己的名字!辈杩偣芄垂创,似笑非笑,突然轉了話題,“你瞧,每次比賽,那些和尚都是一副呆呆的表情,看得好生沒趣。”她拂拂袖,瑰色唇瓣微微向上一彎,仿佛在嘲笑,又仿佛只是單純地笑一笑而已,“那邊的老和尚,瞧見沒,瘦瘦的那個,是伽藍主持句泥,他身后三位年輕僧人是伽藍護法,有‘伽藍三香’之稱!
“伽藍三香?”長孫淹瞧去,只覺得其中兩人面熟,瞇眼細看,認出他們正是在山道上相遇的兩名僧人。三人身后另有四五名年輕的小僧人,頭上光光,面容清秀,像一班玉筍立在那兒。
“戒香,定香,慧香。這三人法號中有個香字,年紀輕輕已升上護法之位,武功一流,伽藍和尚稱他們為‘三香護法’,江湖上,人稱‘伽藍三香’。瞧那兒——”茶總管指尖一轉,長孫淹順著蔥玉似的指尖看去,聽她道,“句泥左邊三人是化地殿的得得禪師、夜多殿的丑相禪師、扶游殿的洞山禪師,右邊是厭世殿的云照禪師、須彌殿的神劍禪師、飲光殿的魔巖禪師……咦,還有一個沒來?”
“誰……呀?”
“賢劫殿的小和尚!辈杩偣苣妓妓,正要解釋,場中卻響起一道妖異鬼怪的聲音。此音幽魅不定,聽者只覺眼前浮現森羅地獄,似一班厲鬼撲面襲來。
坡地上,群雄紛紛靜斂心神,氣走丹田,聆聽那聲音道:“老——古——錐——比——賽——時——辰——到——了——”
說話者無傷人之心,故而群雄只聽得遍體生寒,倒也無其他痛苦。而這說話者,正是掀紗走出的夜多窟主閔友意。
“善哉——善哉——蘭若——今日——參的——什么禪?”丑相禪師合掌放聲,梵音當空,赫赫然是佛門“獅子吼”。
群雄明白,寺廟僧人對俗世香客的稱呼,通常有“檀越”、“施主”、“在家人”等,若為王侯將相,則稱其官品爵名,“蘭若”是僧家對俗家人的一種尊呼。只是,閔友意稱禪師為“老古錐”,未免有不敬之意。幸好他沒叫禿驢……在江湖群雄暗暗搖頭之際,初次觀賽者已被眼前你來我往的幽魅聲震懾當場,氣血翻涌。
“鬼哭狼嚎”對“獅子吼”——
“老子——今天——參的——是一絲——不掛禪!”
“善哉!善哉!”丑相輕誦佛語。
突然,“當——”一道綿長韻遠的鐘聲自伽藍深處響起,悠悠然飄上半空。
等到余韻繞去,一道懶懶的聲音飄出紗幔,聲音不大,眾人卻聽得字字分明:“那鐘……太響了!闭f話之人仿佛剛從香甜睡夢中被人吵起,聲音沙啞低沉,語氣透著不耐。
“我尊,既然太響,砸了如何?”閔友意回頭沖紗帳一笑。
“如此,有勞我夜多窟主!睅,玄十三頷首示謝。
瞇眼一掃,分辨鐘聲來自坡邊的小佛殿,閔友意足下輕點,如大鵬展翅,飛撲懸鐘,起掌帶起疾風,眼見便要拍向銅鐘,另一道人影卻從側面迎了上去,一掌對一掌,在半空將他凌厲的掌氣化去。閔友意借力抓向那人,被那人一個后縱躲開,雙雙落地。
綠袍飄飄,那人笑道:“玄尊,閔窟主,梵音清雅,令人樂聞,你們又何苦難為銅鐘!
玄十三一動不動,當什么事也沒發生。
閔友意旋落在他一丈處,杏花眼狠狠一瞇,“你哪位?”
“綠絲絳,草如袍。”
高處一聲醇厚嗓音,紗帳后有人嗤笑,“你連他也不認識?”
“老子為什么要認識?”閔友意回瞪紗帳一眼,轉看欲救銅鐘而出現在綠袍公子身邊的丑相禪師,“老古錐,他是你請來比賽的?”
“……”丑相禪師一時啞口。
“在下樓太沖!本G袍公子報上名姓,江湖文雅之士已猜出他的身份。
樓太沖,本名樓隱,太沖是他的字,喜穿綠袍,別號“苦綠公子”。據聞,樓太沖曾三年燈火,十載寒窗,雖中了進士,卻不知在什么時候通透悟理,棄名而去,以寫詩作畫娛樂人生。有人猜測,他或許明白的是“不能奮飛,終身困鈍”這個理。
樓太沖擅長畫佛畫,他繪的“垂淚仙師圖”、“金剛曼荼羅圖”、“地藏皺眉圖”皆為人稱贊,而他為佛寺畫的“地獄變相圖”,被認為再現吳道子之風——那吳道子本是唐朝人,曾于唐朝開元二十四年在景公寺壁上繪過一幅“地獄變相”,據聞,觀此畫者皆不敢食肉,兩市屠沽甚至因此轉業——七佛伽藍請樓太沖來此,正是為地藏殿的殿壁繪一幅“地獄變相圖”。
“他就是苦綠公子樓隱?”角落里,長孫淹喃喃自語,“果然一表人才,形神皆俊。”
“畫畫的?”清如玄鐘的聲音飄來,紗后穩坐不動的身形換了個坐姿,從左倚變成右倚。
“涂墨之技,令人見笑!睒翘珱_垂眉一笑,謙雅有禮,“在下地獄變相只繪得一半,巧逢窟佛賽事,有幸一觀!
“樓公子的變相圖,定能為伽藍增、色——不少!遍h友意涼涼負手,“我尊,你說是吧?”
“嗯……”不掩飾的呵呵笑聲揚起,似諷似譏,笑過后,玄十三才輕聲道:“佛畫,不過隨意畫罷了!
這話聽似譏諷,卻暗藏深意。樓太沖向遠遠的人影抱拳一揖,“謝玄尊指教!
“謝?哼,老子今天一定要拍碎這口鐘,你要攔,老子連你一起拍!泵鎸δ腥耍苟嗫咧饕幌驔]什么好語氣。
“得饒人處且饒人,玄尊,閔窟主,何必為難……”
“嫣要拍碎它,與樓公子何干?”打斷樓太沖的話,玄十三慢慢開口,卻在說了這句之后,再不出聲。
閔友意杏花眼一挑,夾著戾氣罡風,拳腳直攻樓太沖。
是苦綠公子……長孫淹垂眸想了想,為了看得清晰點,身影向銅鐘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