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雞鳴即起,梳洗打扮之后,便是伺候王爺上早朝。他走后一直到他晚膳回府,她一整天就空白了下來。
沒有人能陪她聊聊天,侍妾們成天談論的,不外乎首飾衣服打扮那些瑣碎的事,她覺得自己在她們之中實在格格不入。
現下,讀書成了她生活唯一的重心。
可是,讀書有什么用呢?有時她不禁自問。
她已經不可能圓她的狀元夢了,如果她—輩子得待在這令人窒息的穆王府里,讀再多書也比不上學些刺繡、彈琴那些女人家該會的事物吧?
只要一想到這個,她還是下意識地感到反感、抗拒。
當個男人多好!過去她想到哪兒就去哪兒、想大步走路、仰頭大笑、和朋友秉燭夜話、談論時事、喝酒歌唱,這些都不會有人反對;而今呢?只要她稍微大聲講話,就會引來旁人指責的眼光。
“小姐,該歇息了。”雙雙溫柔的聲音喚醒她的沉思。
蘇子儀回過神,抬頭看她,下意識地問:“王爺呢?”
雙雙的表情尷尬!巴鯛斔裢砜赡懿贿^來睡了!
“怎么?他出門去嗎?還是在書齋里熬夜看公文?”
“王爺沒有出門!彪p雙回避她天真的視線!耙膊辉跁S……”
蘇子儀呆愣一下,片刻,她懂了。那認知像一把利斧砍中她的心臟,讓她疼得幾乎窒息。
“喔!對喔!當然啦——”她擠出笑容!八ǖ絼e的侍妾那兒過夜了!
她打一下自己的額頭!鞍,我怎么那么笨。居然問了個蠢問題!
“小姐……”雙雙憐憫地瞅著她!澳瓫]事吧?”
“沒事。”僵硬的笑容依舊掛在臉上。“當然沒事、今晚沒人來煩我了,我可以早點休息了!彼駛沒靈魂的布娃娃一樣走到床前,脫鞋、躺下、蓋上棉被。
一切表現平常,卻也同時更令人感到不平常。
“小姐!彪p雙站在她床前,看她死命緊閉的眼,嘆了口氣。“我知道這事有多難受?墒悄腥司褪沁@樣,更何況是像王爺這樣集權力和富貴于一身的天之驕子,他可以擁有的女人自然也就多!
她很清楚。雙雙說的她早就想過了。
他有一整個后宮的女人,當然不可能專寵她一個。
這—天遲早會來,只是她不知道真正面對時,會是那么地心痛。
“雙雙,”蘇子儀睜開眼與她對視!拔叶愕囊馑!彼従徆雌鹨荒ǹ酀男。“我不會再有任何不切實際的期待了!
不再相信,那所謂一生一世的愛戀、永志不渝的深情。
“放心吧,我會好好的!敝灰獩]有期待就不會有失落,沒有愛,就不會再心痛。
雙雙一點都不相信她過于平靜的反應,因為她看見了蘇子儀眸底的濃濃哀傷。
在王府多年,雙雙又怎會不懂小姐真正想的是什么呢?只是,她也無能為力呵!
“那就好,小姐您早些休息吧!”雙雙懂得有些事不須說破的道理。
雙雙吹熄了燭火,放下紗帳,冷清的房里因黑暗的來臨更顯空虛寂寥。
一切的聲響都遠離之后,蘇子儀睜開眼凝望著紅色帳幕——無聲的淚水滾入枕巾。
蘇子儀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覺自己正走在清涼如水的夜色中。
沿著月光照耀的小徑,她站在趙尋寢居外頭。
為什么她會無意識地來到這里,她自己也無從解釋。
他不見得會在房里。過去兩個月來他每晚都睡在她房里,也許他此刻正在某個侍妾房里也說不定。
她究竟在干嘛?難道真得親眼目睹,才會心死。
無聊!她的舉動簡直就如一般棄婦一樣沒志氣。
她忿忿轉身,打算回房。
驀地,背后傳來女子的嬌笑聲。她心一驚,連忙躲進一旁的草叢中。
從趙尋房里走出來的是一對濃妝艷抹而且頭發淩亂的嬌媚女子,她們一臉幸福饜足的表情刺痛了蘇子儀的眼。
一對?兩個?兩個女人?
那淫賊!居然……蘇子儀怒氣騰騰地站起來向前走。
憤怒使她的眼前變成火紅一片,她根本看不見前方的路徑,驀地,“唉呦!”她狠狠地摔在地上。
不,不是地上,好像……好像壓在某種柔軟的物體上。
“啊——”她驚叫出聲,往下一看,她居然是壓在一對衣衫淩亂的男女身上。
她的叫聲迅速被人捂住。
蘇子儀轉動著驚怒的大眼望著制住她的人、她想起來了,那女的是趙尋的侍妾小蠻,而那男的好像是一名侍衛。
他們,三更半夜、衣衫不整、草叢里……
天哪!蘇子儀倏地體會自己撞見什么,漲紅了臉。
“子儀妹妹!毙⌒U臉上在月光下看來如鬼魅般慘白!扒笄竽悖f別聲張,要不然我們就死定了!
蘇子儀張著大眼,點點頭。那侍衛便放開了她。
她傻愣愣地看著兩人,有片刻無法自這驚恐中回復……
“子儀妹妹,你千萬不能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小蠻咚地一聲跪在地上。
“我和他——”她愛戀地瞄了眼身旁的男子,“我們是真心相愛的。我不是有意要背叛王爺,只是、只是我真的受不了了,成年累月關在王府里,每天只等著王爺不知何時寵幸的寂寞,真的太難捱了……”
小蠻低頭啜泣起來,她的男人擁緊她,低聲安慰。
她懂!她能體會小蠻的苦。
才一夜她就幾乎要崩潰了,她實在無法想像小蠻及府里那些侍妾,是怎么熬過這漫長的歲歲年年:
“你們私奔吧!”她突然對兩人說。
“什么?”
小蠻停止了啜泣,那名侍衛也是一臉錯愕地注視蘇子儀。
“私……奔?”
“是。∷奖!彼龍远ǖ攸c頭!叭绻銈冋娴膼壑鴮Ψ,就不要再這么畏畏縮縮,要勇敢去面對自己的感情!
“可是……”兩人猶疑地互覦一眼。
“別可是了。難道你要一輩子過這種日子嗎?女人的青春有限,一生中能遇見幾次真愛?蹉跎了,可能就不再尋得。”
蘇子儀的一番話令小蠻有醍醐灌頂之感,她覺得勇氣頓生、充滿斗志。
“好!我要逃離王府!彼鲱^看向身旁的男子;“小舜哥,你愿意帶我走,還是留下來,我都不會強迫你。”
總算那男人還有點膽識,他抱緊了小蠻!耙呶覀円黄鹱撸
蘇子儀看著緊擁的兩人,眼光蓄滿欣喜的淚水、
他們讓她還能相信感情美好的可能,讓她覺得自己許久以來,終于做了件有意義的事。
“謝謝你!毙⌒U向她道謝,然后一臉甜蜜地攜著她的情人消失在黑暗之中。
她—直站在當場,直到兩人走了好久,她才緩步踱回自己居住的小樓。
令她訝異的是,小樓里燈火通明,許多侍衛穿梭其中,個個面色凝重。
怎么了?是王府遭竊?抑或是有刺客?
她正想不透時,雙雙驀地發現了她。
“小姐?太好了,您在這兒,我們找您找的好苦!”
“找我?”她被雙雙興高采烈地抱住了,還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是!王爺突然來了。看您不在,發了好大一頓脾氣呢!”
他還找她干嘛。刻K子儀勃然變色。今夜他不是一下子找了兩個,還不夠嗎?
“快,您快進去!”
“我不要!”
“小姐,別鬧別扭了——”雙雙話還沒說完,趙尋已赫然佇立在兩人面前,冷然瞪視著蘇子儀。
“你去哪兒了?”她可知他有多心焦?
“隨便逛逛!贝蛩浪膊粫姓J她去偷看他的事情。
“逛逛?三更半夜?”他雙臂環胸,勾挑眉眼。
她對他扮了假笑!笆前!”隨即走入屋里。
他隨她進來,“關門!”他對雙雙命令,要讓兩人獨處。
趙尋對她刻意表現的疏離蹙起眉,他不能忍受她輕忽他的舉止。
他扯住她的手臂,粗魯地將她揣入懷中。
“走開!”她用力推他。
“走開?”他不悅地低吼!澳阋易唛_?”
“不要碰我!”她憤怒地叫道!皠e用你那雙碰過別的女人的臟手碰我!”
他怔了片刻,然后,突然輕笑。
“怎么?你聽到了什么?還是看到了什么?你在嫉妒嗎?”
“嫉妒。抗!別開玩笑了!”她啐道。
趙尋仍然牢牢抓住她的手臂,雙眸卻盛滿與他強大的手勁相反的溫柔。
“你不用嫉妒。今晚我會回到你房中,表示你是特別的!彼囘^了,府里最嬌媚的兩名侍妾,今晚卻出奇的令他胃口盡失。她們的脂粉味太濃、舉止太放蕩、講話太嗲、態度太低聲下氣——她們不是她。
趙尋的話在蘇子儀耳中卻有了另一種解讀。
“是喔!這么說我還要感激王爺的恩寵啰——”氣死人了!他那是什么態度,好像他的寵幸是她多大的榮寵似的。
她才不稀罕!
她今晚傲慢的態度已漸漸令他不悅,畢竟,他已經為她折騰了一晚。而他趙尋從未為了一個女人這么大費周章。
“過來。”他甩開她的手,橫躺在床榻上,高傲地對她命令,要求她絕對的服從。
“不要!”
“你說不要是什么意思?”他的黑眸倏地瞇起。
“我不要再跟你上床!”
她的話令他立刻自床榻上躍起,像一只危險的獵豹無聲地走近她。
他那雙陰沉的眼眸令她不寒而栗,她拚命克制自己轉身逃走的沖動,勇敢面對他。
“搞清楚自己的身分!
他沒動手傷她,可言語的殺傷力卻遠比行動來得大。
“你走!彼笾,全身氣到發抖。
他—向冷然的眼此刻也染上一層怒霧。
“你想清楚了?敢趕我走,就別想我會再上你這兒來!
“那最好!彼廊蛔煊。
趙尋眸光倏寒,不發一語,甩袖離開她的房間。
她被留在一室空寂之中,依舊是一臉不肯認輸的倔強。
從那天起,趙尋果然再不上她的房里來了。
蘇子儀不讓自己陷入自憐自哀的情緒中,相反地,她做起了一些她自認為相當有“意義”的事。
“王爺……”
一看見屬下一臉惶恐的表情,趙尋已大約猜出發生什么事了。
“這次又是哪一個?”他沉下臉。
“是、是雪兒姑娘!蹦敲绦l跪在趙尋面前,簌簌發抖,連頭也不敢抬。
這已經不是穆王府第一次發生侍妾叛逃的事了。
近—個月來,從侍妾小蠻和府里侍衛私奔開始,這種丑事已發生了不下十件,這事可說嚴重打擊穆王府的顏面。
事出必有因。那些一向乖順認命的侍妾突然之間有了自己的意志,甚至不惜冒著生命危險逃出王府,這背后一定有“人”在鼓動作亂,而那個人——
正是蘇子儀。
“王爺……您要去哪里?”
看見趙尋霍然站起來,底下的人全嚇了一大跳。因為他一向從容自若的神情已然消失,換上扭曲的激怒。
趙尋大步往后院走去,眾人的訝異他全看不見,眼前只剩一片血紅的怒海和重罰那個不聽話的女人的念頭。
她不該公然挑戰他的權威,她不該把他的王府搞得烏煙瘴氣。
她最不該的是——
居然一個月過去了,她當真不來求他!
趙尋猛然推開蘇子儀的房門。
“王爺……”
“王、王爺……”
他的侍妾們惶然站起來,害怕地囁嚅。
他微瞇起俊眸,掃視室內幾張桌子,幾個凳子,桌子上的書簡,和室內唯一不對他卑躬屈膝反而昂首挺立的女人——蘇子儀。
莫名的怒氣在他心頭燃起。她該死地看來好得很,一點也沒有棄婦該有的憔悴失意。
“這是在做什么?”他揪緊眉心。
“子儀妹妹正在……教姊妹們讀書識字!逼渲幸幻替钠鹩職饣氐馈
“讀書識字?”他嗤道!澳銈儗W這些做什么?你們只要懂得怎樣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就夠了!
“請你離開,不要打擾我們!碧K子儀開口了。說出的卻是令所有侍妾們都抽口涼氣的話。
“離開?你要我離開?”
“是。”
“你知道自己在對誰說話嗎?”他真的動怒了!斑@里是“我的”王府,群鶯院是“我的”,就連你們也是“我的”!边@女人究竟搞不搞得清楚狀況!?
如果他以為她會如此輕易屈服于他的疾言厲色之下,那他可要大失所望了。
“我們是“你的”女人,我們的義務只是在夜里供你發泄你那惡心的欲望。至于我們其他時間要做什么,你管不著!”
“我管不著嗎?”他脖子上青筋浮現,說出的話雖輕柔無比,卻更令人覺得恐怖。
“王爺……”
那些侍妾從未見過他如此氣憤的模樣,不禁嚇得發抖,有幾個人甚至還哭了出來。
蘇子儀看己方氣勢明顯屈于弱勢,不由怒從心生。
“姊妹們!別怕!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不要畏懼他的勢力,我們要勇敢地說“不”!”
“?”侍妾們面面相覷,看一眼慷慨激昂的蘇子儀,再看一眼王爺繃緊的俊容,真……真的要說“不”嗎?
“全部出去!”
趙尋一聲厲吼,結果立即分曉。
只見侍妾們慌慌張張往外跑,就怕一個遲疑就要慘遭重罰。
“你們……”蘇子儀先是瞠目結舌地看著盟友們—個個叛逃,最后那股怨氣全數轉化為對趙尋的憤怒。
“你來干什么?你不是說不再上我這兒嗎??”
“怎么?”他惱羞成怒,慵懶的笑容背后帶著尖銳的諷刺!笆窃刮夷敲淳脹]來?”
“誰——誰稀罕?”打死她也不會承認。她別開臉,倔傲地昂起頭。
趙尋厭惡地看了眼桌上的書簡。
“詩經、唐詩,你教她們這些東西做什么?你究竟在那些女人腦子里塞了什么東西,讓她們一個個都變得不聽話了,就是這些天真可笑的浪漫愛情嗎?”
“我不覺得這些有什么可笑。”蘇子儀漲紅了臉反駁!八齻冇袡嗬x書、有權利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樣的,可她們卻經年累月地關在這小小的王府里,過著一成不變、封閉的生活。這是不對的!我要教她們,讓她們知道只要拿出勇氣,她們就可以對抗外在的壓力,她們也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幸福!
趙尋瞇起眼,看著她那雙充滿怒火卻美麗非凡的黑眸。
他不得不承認,她義正辭嚴的模樣深深吸引住他的目光。她就像一團燃燒的烈焰,美麗、危險,令人屏息。
他小心藏起自己的情感,此刻不能有絲毫的讓步,就算他再喜愛她,也不能容許這種離經叛道的言論,繼續在他的地盤里蔓延。
他用輕蔑的俊逸笑容對她。
“說得真是好聽。你就是用這套說辭來迷惑那些無知女人的嗎?她們傻傻地照你的話去做了。結果呢?出了王府,別說是要時時刻刻提心吊膽了,可能連溫飽都成問題。而你這個始作俑者,卻在王府里穩穩當當地過著優渥生活。你真是為她們著想嗎?”他諷笑道!拔铱础@是你私心地想一一清除情敵的伎倆吧?”
蘇子儀瞠大眼,不可置信地望著他!澳愫f!你怎能把我曲解成——”
趙尋打斷她!半y道我說錯了?你若真相信自己說的那些狗屁道理,那你呢?你為何不走?”
“我想走!”她面紅耳赤地大聲反駁!耙皇悄阕儜B地派那些守衛監視著我,我恨不得立刻離開;我不要再看見你!一刻都不想!”
她的話讓室內頓時陷入窒人的沉默之中。
趙尋的臉色變得陰郁無比,抿緊薄唇。
“你就這么厭惡我?”他動怒了,從沒遭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偏偏這是來自他唯一在乎的女子。
不!她不厭惡他。相反的,她就是太過在乎,才會無法忍受那種日夜相對,卻無法碰觸到彼此真心的折磨。
他不會懂得,而她也沒有必要說……
唯一的答案——是沉默。
“好,很好!彼湫Γ旖俏⑽⒊榇!凹热荒氵@么想走,我就成全你。”
“你愿意放我走?”蘇子儀倏地抬頭,僵硬地注視他冷戾的表情。
“是啊!”他勾起唇,心口的郁悶令他冷酷!斑@不正是你要的?對我而言也沒有損失——反正我也開始厭倦你了!
她怔怔望住他,有許久無法移動。
沒有錯……她沒有錯……她選擇的是一條正確的道路。
與其面對往后的猜忌、自憐,不如及早脫身。
趁一切還來得及,一定還來得及的……
她硬擠出一個微笑?“太好了!謝謝王爺成全!甭曇魠s是如此空洞。
他臉色倏地鐵青,捏緊了拳頭,惡狠狠地瞪她—眼,然后掉頭離去。
他走后,蘇子儀臉上的笑立刻隱沒,怔怔看著他高大的背影。
她明白自己應該感到如釋重負,應該為重獲自由而雀躍萬分。
可為什么心口像被人刨了個巨洞似地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