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永遠無法離開棲霞山是已成的宿命,所以,只好逼他離開。
昔日那一道小小的人影,總愛倚賴他,老是在他耳邊說著天真撒嬌的童言童語,總是如棉絮般輕柔地貼在他心口的小小身影,隨時間流逝,緩緩地膨脹,慢慢地將其枝葉盤上他心房。
他明明可以避免的,卻禁不住渴望,自己主動伸出手抓握溫暖的枝葉,增助其盤旋直上的速度,一直到連自己都無法掌控的地步。
無措失神的目光掃過似柳葉枝條般拂動于胸前的銀發,江巖伸手掬起一撮,薄冰般的唇角先是扯咧一笑,續而悶哼笑著,最后竟放聲大笑!
“爺!”守候門外的般若聽見這笑聲,緊張情緒溢于言表!盃敚
“滾!”回應她關切的是滔天大吼,之后又是失控的狂放笑聲!肮
為什么他幻化人形是名男子?為什么這人形是可笑的銀發銀瞳?為什么他千年道行也無法助他變幻形體,只能以此軀殼度日,而且一度就是千年,還有往后無盡的歲月?
因為他原形是銀狐嗎?如果是,是否他忍痛撕去全身銀白的皮毛便可換得與常人一般的身軀,是否可以換得生老病死,不用再旁落自絕于塵世,可以下山四處游歷而不需在意凡人眼光?
這樣他就可以陪他下山,不用在他、族人與棲霞山之間作擢擇讓自己痛苦。
想見他,好想見他。可是——“哈哈哈……”江巖不止地狂笑,笑得書齋里回聲不斷,沒有歡愉喜悅之情,只有滿滿的悲哀與苦澀。
相思最是噬人,他終于是嘗到了,在千年的無動于衷之后,頭一個令他情動的,也是傷他最重的。
門內如是痛苦,門外何嘗歡喜。
倚靠外頭梁柱未依江巖所言離去的般若,聽著門那頭的笑聲,淚愈掉愈兇。
您為什么執迷不悟呢,爺?她不懂,那個凡人的離去是如此絕然,為何爺還是將他牢記心中不忘,難道愛上凡人男子真比愛她來得好?為什么不選擇同族且身為女子的她?
跟在他身邊最久的人是她啊!為什么從不回頭看她?為什么毫不吝惜地讓她知道他情鐘何人、情歸何處?好殘忍,真的好殘忍!
“爺……我會恨您,真的會恨您。 卑闳粼陂T外哽咽。
門內依然是江巖苦澀的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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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看月亮了。”一聲沉緩的嘆息打破黑夜的靜謐,也像漁夫收網似地拉回仲云渙散到不知名遠處的心神!斑@月有什么好看的,值得你看這么久?”柳明風徐步走來,藉由月光,將倚坐自家庭園涼亭的貴客麗顏收入眼底。
“柳爺!敝僭普局鄙碜樱墟偯駥α黠L的尊稱。
“怎么?身子好些了嗎?”
“好多了,多謝您出手相救。”
“是你我有緣,要不你不會正巧往我身上倒!比菝擦钊顺銎骟@艷的仲云在大街上突然向他一傾,柳明風差點來不及伸手救助,一陣手忙腳亂,乍看之下他還以為是——“抱歉,我并非故意。”
“這話你初醒時便說過,不要再提了!绷黠L晃晃手,示意他別再舊話重提!皩α耍阍谶@兒也待了幾日,覺得如何?”
“一切安好!
“那就好,如果仆人有怠忽之處馬上告訴我。”
“多謝!背诉@兩個字,仲云當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
在人前他一向少言寡語,只有在江巖面前才會像個不知節制的孩童般多嘴,東問西問的,有時還把江巖問到哭笑不得的地步。
想起棲霞山,即便只是十數年來生活上的枝微末節,都讓他難過得想掉淚,又礙于和江巖約法三章中之一的“不掉淚”,他只好仰首觀月,讓夜風吹拂眼中盈眶的淚。
師父他過得好嗎?和族人是不是相安無事?
是不是曾惦記過他?
“仲云?仲云?”
師父一定不會再理他了,就算他回棲霞山也……
“仲云!”
“?柳爺叫我?”回過神來,仲云直視柳明風的臉是一片茫然。
“叫你好一陣了!
“對不住!敝僭魄溉坏溃p瞳幽然垂下,自是一番綽約風姿,勝過百千俗世女子而不自知!澳形矣惺拢俊
這會兒,傻住的反倒是柳明風,被仲云連喚了好幾聲才回神。
“我想問你今后打算如何?”問他來處不可得而知,問他身世亦是以“自小失怙失恃”帶過,如此的神秘反倒有讓他想一探究竟的意念。
“今后打算……”仲云不自覺地又抬頭望月,不知道師父是否也在棲霞山上看著這月。
他不喜歡月,總覺月色冰冷得教人沒來由地心寒?蓭煾笎劭,所以他常常伴在師父的身邊共賞,有師父在,月色對他來說就不再寒冷似冰,可是現在一個人看就——師父會和他一樣覺得冷嗎?
“仲云?”又失神了?柳明風并非抱怨,反倒目光夾帶教人無以名之的復雜、凝視著全身籠罩在月光下的仲云那一張若有所思的側臉。
!再回神,他歉然笑答:“抱歉!
“無妨,但我方才所問……”
仲云搖頭!澳壳吧袩o打算!睕]有該去的地方,就連可以待的地方都因為自己的粗心大意、忘恩負義而失去,他當真不知道今后該如何自處才是。
想回去,好想好想,想棲霞山上的一切,想師父疼他寵他的模樣,想師父看著他的眼神,可師父卻再也容不下他了。他黯然想著,后悔當時的自己竟用那種態度傷了江巖,也傷了自己。
想回去,想待在師父身邊——不明白自己心里頭的想望意謂著什么,該歸屬為哪種感情,但他想見師父,好想好想見他。
“不介意的話就在寒舍住下吧!辈幻骶屠锏牧黠L突然雙手一伸,激動地握住他的手,熱切地道:“我歡迎你住下!
“多、多謝柳爺。”從失神中驚醒的仲云抽回手,然柳明風的力道之大,著實教他費了許多勁才掙脫,而且還是柳明風警覺到自己失態松了勁才得以抽回。
住進柳府多日,仲云首次將心神放在眼前長者身上,明眸流轉,謹慎審視柳明風的神情氣態。
被他直視得大感莫名,柳明風開口問道:“你在看什么?”
“沒什么!敝僭菩ΨQ,隱藏心中飛快掠過的疑惑。“那就叨擾了!
“快別這么說!绷黠L拱手回禮,抬眼望天,視線落回仲云臉上。“天色不早了,你也該休息,畢竟身子要緊!
“多謝關心,我這就去休息!敝僭茝澤碜饕,隨后轉向客房廂院走去。
“啊,仲云……”待仲云走遠,柳明風才發現他赤腳未著鞋履,正出聲欲告之,可仲云已經自陷思緒再也聽不進任何人聲。
柳明風這人看他的眼神莫名深沉難測,這是為什么呢?仲云邊走邊思忖。
說實話,他并不想去解開這道謎;但是反觀目前的他無所事事、乏善可陳,以往在棲霞山他還可以到望月崖找白猴們嬉鬧,或陪同江巖巡山,視察山中各處,或救治受傷動物與醫治過路旅人,可現在他下了山卻如同廢人一個,連帶下山的包袱都不知丟到哪兒去。
“當真只會拖累人啊,才會讓般若這么惱我氣我。”如果不是他,師父不會為了照顧他而棄族人不顧。
可是他喜歡師父時時叨念他的模樣,喜歡聽師父用無可奈何的口氣直嘆拿他沒轍,這是他的私心,好幾次都希望自己能無用到讓師父舍不得放他一個人,生怕他一個人會活不下去而一直陪著他。
他想……想獨占師父——獨占師父!仲云被自己的念頭震住,腳步硬生生定在原地無法動彈。
他……竟想獨占師父!
“天!我在想些什么?我到底在想些什么?”猛拍自己額心,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有此想法。
獨占師父?他怎么能……
不能回去了!雖不明白這份執念代表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因為這念頭更加不能回去。
那么現在只有留在這里,留在這里試著解開柳明風的眼神所透露的謎,也許會耗去他大半心神,甚至全副心力。
這樣也好,他想。這樣就可以忘掉了吧,忘掉棲霞山上的一切,忘掉想回棲霞山的念頭,忘掉——想獨占師父的自己。
明明同是男人,為什么會……
他不懂,不懂!
她還要在這里躲多久?柳似水眨著大眼睛側首想道。奇怪了,明明自己站的位置很明顯啊,他怎么還沒有發現她呢?
靈動的眼盯著面前只隔五步之遙的貴客身上,她實在想不透,難道她不知不覺中學會了隱身術,所以他看不見她?
這幼稚可笑的想法還沒來得及逗旁人發笑,她自己便噗哧笑出聲。可是,這眼前的人還是不動如山,無動于衷。
“是呆了嗎?”卷起水袖伸手在他眼前上下晃。咦!還是沒回神?
又是晃手,又是吹氣,又是故意加重腳步聲,可眼前人就是沒有回應,柳似水決定走到他身后,淘氣地附在他耳畔悄聲問:“仲云,你在想情人是不?”
“喝!”這一問,問得元神出竅的仲云心驚膽跳,整個人震了下!笆裁矗俊
“你果然在想情人!”柳似水噘嘴嬌嗔!澳恪闫圬撐!人家、人家現已鐘情于你,你卻另有情人,你、你這個花心之人,竟敢負我一番情意,我……”
“你誤會了,我并沒有情人,既無,又何來思念之說?”他只是在想師父,在想棲霞山上曾有趣的事,如此而已。
柳似水立刻換了一張表情,雙手勾上他臂膀!澳恰闶窃敢猱斘业那槔?”
情郎?仲云聽得一頭霧水,無法理解她神情轉變如此快速的原因。
雖說江巖教了他俗世道理,可凡人禮節、及在情感這方面他能教的有限,君臣義、父子情、兄弟倫、朋友誼、師生道,或許還能借古喻今;但夫妻情愛——就從未談論。因為江巖不愿提起,加上他從未識得情滋味,所以他不知道何謂男女情愛,也因此無法了解自己對江巖到底是什么樣的感覺。
也或許是他身陷情愁而不自知之故。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彼荒樏H坏赜蛄扑`動活潑的雙眸。
“真是呆了!绷扑榛厥,毫無大家閨秀儀態地坐上花徑旁的石椅,單手托腮!安缓猛妫稽c都不好玩!焙⒆託庵氐乃耙仓徊贿^是想激激他,看他緊張的樣子。
結果呢?他一點反應也沒有,反倒問她在做什么,這不是呆子是啥?
“你真是呆子!
呆子?“我師父常說我太聰明。”仲云笑說,對柳明風的妹妹,他同樣以兄妹情誼待之,因為她的活潑天真,因為她的單純不做作,在在教人忍不住呵護她,待她如妹,想必柳明風亦作如是想。
“那你師父一定更笨!彼c頭如搗蒜,直認自己說得沒錯。
“你再這樣說我就生氣了!敝僭瓢櫰饍傻烂迹苁钦J真。
“好嘛!毙牟桓是椴辉傅赝鲁鰞勺,古靈精怪的她立刻又換回愉悅神色,拉著他直問:“那你剛才在想什么?想得這么入神,連我站在你面前都不知道!
“我的師父。”仲云坦然道,雙眸幽幽垂下。
“是女的嗎?”
他抬頭!盀楹斡写艘粏枺俊
“因為你的神情看來像是在思念情人,要不然我干嘛拿這話來捉弄你啊,又不是無聊!
但是打擾他人沉思也是件挺無聊的事,不是嗎?仲云心中如是想,并沒有說出口。
“你多想了!
“可是你的表情真的很像啊!”柳似水不死心地道。
情人?他搖頭。
“真的是你多想了,我沒有鐘情之人,也不懂何謂鐘情!
“這還不簡單!”柳似水一臉戲謔地瞅著他。
“你又知道?”
“當然!敝僭频膯栐捵屗湴疗饋恚Ц呦掳,學起家中老愛逼她讀書習字的老夫子。
“哦?”黑眉微揚,唇邊的笑意更深!霸嘎勂湓敗!
只見她邊搖頭晃腦、邊吟道:“情,愛之始也,若非有情,焉能至愛;有情無愛,是緣淺,有情有愛,乃緣切,無情有愛,未曾聞也;然情有千態,愛亦有千種風情,情深愛切意誠是為摯,情深愛切意偽是為霸,以愛困人者為占,以愛苦人者謂獨,情動之初無有所感,覺醒之時,情已深植成愛,甘,幸也;苦,亦持之難舍——是以昔日有陸游著菩薩蠻、李易安作聲聲慢,皆為情愛苦,亦為情愛癡。”
仲云愈聽愈驚心。“你在說笑?”
“誰跟你說笑來著!”什么嘛,存心瞧輕她嗎?“別以為我年少就一定無知,何況我……”她停住,搖頭失笑,“瞧我在說什么。 彼趺磿@說這些呢?
“似水?”為什么突然凝了臉色?仲云困惑地想。
平日,柳似水的表情實在太多變化了,教人看不出哪個是真、哪個又是假,忽悲忽喜的,教人摸不透。
柳似水甩頭好一會兒,又問:“情愛之外另有相思,你又知道相思是什么了?”
仲云搖頭,當真不知。
“兩人互思互念謂之相思,思因相隔兩地而起,念因割舍不下而生,你——心里有放不下的人吧?”她挑眉探問,繼而直率道:“那就是你思思念念舍不下的人吧?”
“我……”仲云連退數步,心虛地垂下雙眼!皼]有……”
明亮大眼忽而對上他的,駭了他一跳,原來是柳似水湊上來的臉,緋唇重重地吐出三個字:“你、說、謊!
“我沒有!”他辯駁得有氣無力,異常驚慌。
“算了!崩w肩一聳,人家沒意思要提心中那個人,她也沒啥好問的。“你不說也沒關系,不過心里頭有人可別就這樣傻呼呼地任感情溜走,將來想追也難哪,抱憾終生這滋味……不好受。”
“你多想了!彼男奶摳鼭獾貒肃榈。
多想?柳似水挑起眉!澳悴辉阽R前看過自己吧?”得到仲云搖頭的答案,柳似水也是搖頭笑了笑。
“你笑什么?”
“笑難怪你不知道自己正在思念,你那張臉擺明了就是告訴人家你在想某人,辯解也沒人會相信,傻瓜!
他的臉?仲云抬手摸上自己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