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太后雖年近四旬,卻一向熱衷于風雅潮流之事,見今日這發梳得尤其好,一時心情十分暢快。
這心情一好,有些事情便可睜只眼閉只眼了。
“這么說來,景家如今就只剩下三個女孩子啦,想想也怪可憐的。”太后娘娘幽幽地說著,指尖優雅地撥弄著腕間碧綠剔透的東珠,哀嘆一聲:“雖說如今的一切皆是景家自作自受,但哀家心里還是不太好受!
“太后娘娘,都是那景家膽大包天,妄想造反,皇上才下旨滅了他九族,雖說是九族,不是還給他留后了嘛。”費嬤嬤趕緊寬慰道:“娘娘心善,萬萬不可為了亂臣賊子損傷鳳體!
“哎,說來也是哀家那兄弟對皇上一片忠心,這世人只知西平王愚魯,卻不知道他的忠君愛國,依哀家看也只有皇上知他舅舅的這份真心,才肯對厲家高看一眼,想咱們那太上皇,就從沒見著拉扯幫襯一把,這才慫恿得那幫不識好歹的,輕看了哀家那兄弟,想想著實可氣!”厲太后說著又不免長吁短嘆,為娘家打抱不平。
費嬤嬤聞言暗笑,心道:這驪京城內誰不知道這西平王厲鯤是個什么貨色,為人粗鄙又喜好男風,府里頭藏著一窩子小倌兒,加上一來不是親王,只是個異姓王,而且還是在姐姐厲氏被封為皇后之后才給賞了個王爺的名號;二來胸無半點墨,既無戰功又無才干,如今仗著厲氏成了太后,新皇又是親外甥,這才挺直了腰桿,成天吵著要替新皇鏟除亂臣異己。
說穿了,厲鯤還不是想讓天下人看看,他西平王府如今不比往常啦。
第2章(2)
厲鯤一介草包,無兄無弟,只三個姐妹,長姐便是當今太后,妹子里一個嫁進了苻家續弦,另一個嘛,在做姑娘時就與人珠胎暗結,厲鯤也不知遮羞,連打帶罵鬧得滿城皆知,后來見妹子肚子大了,無奈替她招了個門客當上門女婿,那門客也是倒楣,一月成親,二月就當了便宜爹,滿腹苦水不知朝哪吐,這厲家的一茬子事早成了京城一大笑話。
話雖如此,費嬤嬤臉上卻半點不露,極為恭敬地諾諾稱是,耳聽厲太后話題一轉,“不過事已至此,也怨不得皇上心狠,一來皇上剛剛登基,總得立威;二來,哀家這皇兒可比不得他老子,一輩子受盡老十四的氣還不敢叫苦,只能當個不問世事的太上皇,成天聽戲唱曲去了,皇兒可是要做明君圣主成大事的,死幾個人又算個什么事兒呢?”
“太后娘娘說的極是!辟M嬤嬤再接再厲地拍著馬屁,明里夸著西平王府,暗中贊著太后娘娘,好一通恭維過后,見太后娘娘面有喜色,才敢問起正事,“太后娘娘,只景家這三人的去處,還請娘娘明示!
厲太后問:“如今人在何處?”
“奴才今日剛把人從內務府帶過來,暫時先安置在襲月館中,等著太后娘娘發落。”
“如此說來……”厲太后略一思忖,“都是出身官宦之家的千金小姐,如今做了奴才,哪里會伺候人,還不得先調教個一兩年,這樣吧,讓她們就待在襲月館先學著怎么當奴才,調教調教,若是本分老實就留在宮中,若是個不安分的,就分到浣衣局和針工局做些粗活吧,省得落個話柄給那些諫官們小題大作,拐彎抹腳地罵皇家無情!
“還是太后娘娘仁慈,難怪宮中都道太后娘娘是活菩薩轉世呢!辟M嬤嬤又說了一大堆漂亮話,轉身辦差,卻暗自發笑。
誰不知道太后是怕景家的這三個丫頭放在內宮,萬一出什么么蛾子,才想就近看管的,尤其是景家的大姑娘,聽說當日還差點被選入宮呢,太后怎能不防著先?
此時,位于錦福宮最偏僻處的襲月館。
雨還在下著,卻只有一點點淅瀝瀝的聲響,將宮中特有的紅磚墻給淋濕了個透,與栽種在墻邊那些高大碧綠的梧桐樹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這個地方寒冷寂靜,冰冷得像是沒有人氣。
三個青衣白裙、梳著雙髻,一身小宮女打扮的女孩子,正齊齊趴在一間小屋的窗戶邊,看著臺階下一只灰色的癩蛤蟆,它正在濕爛的泥巴地里撲通撲通地撲騰著、跳躍著,濺出不大的水花。
這個丑陋的小東西大概是從荷花池子或者是哪個井里跑出來的,成為了這里唯一有生氣的東西。
“大姐,蕊兒好餓……”最小的女娃娃剛剛留了頭,生得玉雪可愛,睜著圓溜溜的烏黑大眼,小手扯著姐姐的衣袖,而后又轉過頭,問另一個一直靜靜待著,一聲不吭的女孩子:“二姐,你餓不餓?”
那女孩兒比她大不了多少,瀏海初初覆額,細雪般的小臉上有著兩彎纖長的秀眉,一對溫柔清澈的水眸,她用手悄悄地捂住肚子,卻是輕輕地搖了下頭,“不餓!
“怎么會不餓呢,我們好久好久都沒吃東西了呀,我的肚子都在咕咕叫呢……”名叫“蕊兒”的女娃娃歪著小腦袋,滿臉困惑地望向最大的姐姐。
最大的姐姐也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一張尖尖的瓜子臉上,黛眉如柳、雙眸如星,有著精致到無可挑剔的五官,她小小年紀,全身上下卻有一種渾然天成的高雅氣質,如谷底幽蘭又如天山雪蓮,是從骨子里散發出的清雅絕麗。
她沒有說話,只是伸手愛憐地摸摸小妹的小腦袋,再從腰帶里摸出一塊薄薄的手絹,打開露出一塊冷掉了的、小小的面餅。
“呀……”女娃娃驚喜地睜大了眼睛。
她還太小,不過八歲,不懂得為什么一夜間家中所有人都不見了,只有兩個姐姐和自己被拿著刀的官兵們關到一個黑黑的小屋子里,現在又被帶到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可是饑餓使她將所有的關注點都落在這塊小小的面餅上。
“大姐,你……”略大些的女孩兒蹙起秀眉,看這餅應該是早上司膳的太監發的早點,一人只有一塊,另還配著一碗稀粥,大姐沒吃餅,是只喝了一碗粥嗎?
“別說話,快吃掉。”身為大姐的小姑娘壓低聲音,示意兩人小聲。
“大姐不吃,蕊兒也不吃!迸尥薏桓闪恕
“我也不吃!迸貉廴σ患t,咬著唇也不干。
“顏歌?”
“我不想你餓死。”叫顏歌的女孩兒驀然間滿眼都是淚水,爹、娘、祖母和其他親人們都已經不在了,這世間只剩下她們三姐妹相依為命,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一個。
小姑娘嘆了口氣,飛快地拿起餅咬了一小口,再俐落地將餅一分為二,分別塞進妹妹們的口中。
耳邊是妹妹們小小的抗議聲,她轉回頭,再次望向窗外的眼里滿是憂慮。
她既擔憂多舛的命運,也焦慮人生的無常。
可是當她看到在那陰暗的墻角下,有幾株不知名的小草,正探頭探腦又極其小心地隱藏在重重疊疊、繁盛茂密的巨大花樹下,雖不起眼,卻頑強地透露出一種莫名的生機和萌芽的希望。
真好啊……她默默地看著,唇角輕輕地一彎,由衷地露出一抹少見的淡淡微笑。
宮禁深深,深如海。
皇宮里的日子總是沉悶又乏味,像是漫長得沒有邊兒。
直到圣武三年的夏,皇宮中發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火災,才算引起了點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