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樓里,風家的老爺,下了樓,穿過了那些被成串水簾籠罩的長廊,晃啊晃的,晃到了自家女兒的小院。
小院里,東有蓮荷一池,西有竹林一叢。
為了怕她會無聊,屋子前方的小園,四季都會開著不同的花。
種了花,又憂她被蟲咬,靠屋子處,種著防蚊的藥草;知她畏冷,就連屋檐也同北方那兒一般做飛翹的形式,讓陽光能在每日東升時,早一點進來,在日落時,晚一些移出。可做了飛檐,日照充足了,又擔心太通氣她會著涼,靠北側那兒,就栽了一排擋風的林木。
尋常時候,她這小院,可是最通氣開敞的。
可如今,雨淋漓,天陰沉,平常她這日照充足,寬敞明亮的屋子,此時此刻看來似乎也滿布陰霾。
他順著靠邊有遮的回廊,繞過小院,來到了她的門前。
那扇門,如同以往船,敞開著。
可里頭的人,卻不像往常那樣,掛著開心又彗黠的笑。
那總愛惹麻煩的丫頭,如今宛若凋萎的花,也沒梳妝打扮,就只披散著發,包著一襲陳舊的床被,蜷縮在窗旁的美人榻上,面無表情的瞧著屋外池中被風雨擊打的荷與葉,知他來了,她也不動,還是用那雙又紅又腫的眼,瞧著那被雨水摧殘的夏荷。
他將手里提著的點心,擱到美人榻上的雕漆小幾,自顧自的,泡起了茶。
“丫頭,你知道,你不吃飯,你娘會擔心的!
她沉默著,好半晌,才幽幽道:“我吃不下!
“吃不下,你怎有力氣想轍呢?對不?”
她一怔,看向自家老爹。
他從點心籠里,拿出剛出爐的小酥餅,那小小的酥餅,卻做得十分飽滿,還冒著燒燙的白煙呢,他沒瞧她,也不給她,就把那撒著芝麻香得讓人口水直冒的小酥餅,逕往自個兒嘴里送。
只聽嚓滋一聲,小小的酥餅,被咬了一口,其中的肉香、蔥香,和著餅香與芝麻香,頓時四溢,教人聞了口水直冒。
雖然那酥餅比銅錢大不了多少,可那皮卻有數十層那么多,是用整張大面皮,碾得極薄極薄,然后層層交疊,包上肉餡,再入土窯里去烘烤的,手藝要非頂尖,可做不出來這種酥脆又入口即化的口感。
當他一口咬下,那肉汁便汩汩流了出來,滲進餅里,味道更是絕妙。
他嚼著嚼著,還不忘喝口茶,然后又嘩滋嘩沙的吃了第二口,慢慢的嚼著、咀著,跟著才把最后剩下的一口,扔進了嘴里。
他吃完,心滿意足的嘆了口氣,還不忘舔了舔指頭上的芝麻與湯汁,跟著竟然伸手又要去拿第二個,銀光再看不下去,霍地伸出了手,拎了一個起來。
“怎么,這會兒餓了?”他笑看著她。
“這是四海樓的菜刀叔叔特別為我做的,都爹吃了,我怎么和他交代?”她臉不紅、氣不喘的說著,將熱燙燙的小酥餅,送進了嘴里。
“就是要讓你交代,我才替你吃啊。”他厚著臉皮,笑著說:“你吃不下嘛,為人親爹的,總得替女分憂解難,是吧?”
這話,他可也說得出口。
她好氣又好笑,只得小心吃著燙口的酥餅,省得這些可口的酥餅,全入了這貪吃爹的嘴里。
見她吃了餅,他可也沒停,只是吃著慢了些,茶喝得多了點。
雨,在窗外淅瀝下著,將啥也弄得蒙了,倒也有番滋味。
可這窗啊,瞧出去,便是那小子布的景,就連她身上裹著的,也還是某人的舊被呢,他瞧這丫頭啊,七早八早心早丟啦。
“我說丫頭,既然這兒待著也觸景傷情,就甭待了!
銀光一怔,停下了拿餅的手,瞅著他。
風家老爺瞧著她,喝了口茶,微微一笑,道:“前些日子,你爹我呢,自作主張,替你訂了親!
這一句,讓她驚得杏眼圓睜,失聲脫口:“你什么?!”
他不答,只噙著笑,瞇著眼,繼續道:“親家呢,你也識得的,就你青云師叔的兒子。他叫什么去了?”
她嘴巴開開的瞪著眼前的親爹,簡直不敢相信,想也沒想就道:“我不嫁!
“你會的,他人都來了,已住進客房了!
“我才不——咦?”反抗的話到一半,她猛地一愣,瞪著他,“師兄人來了?”
“嗯。”風家老爺,瞅著她,“來了,剛到,你娘正招呼他呢。你年紀也不小了,咱們想選日不如撞日,這幾天找個時間就來熱熱鬧鬧的辦這門親事,我都已差了人,冒雨出門到各處去趕辦你的嫁妝了!
她驚慌的和他爭辯著:“我以為你想要有人承繼鳳凰樓,師兄習的是武、是醫,從來就不是商啊!
“可你懂啊!彼仙裨谠诘目粗,“這些年,你不都學了全?”
可她是為了阿靜。
她是為了幫阿靜分擔解憂,為了不讓他跑得更遠,為了能隨時知道掌控關于他的消息,她才會去插手商務的——
看著眼前老奸巨猾的親爹,她心頭一寒,爹都知道,知道她的心思,可他從未擋她,她還以為他打的算盤,和她一樣,直到現在,她才發現他不擋,是因為他本來就要她學。
“師兄打算入贅嗎?”她氣虛的做著垂死的掙扎。
“沒有!憋L家老爺興致盎然的,再吃了一口小酥餅!暗饝遥谝粋孩子會讓他姓冷!
她小臉刷白,完全不敢相信。
風家老爺不理她槁木死灰的模樣,只道:“第二個孩子呢,要讓他姓風!
“第三個孩子呢,我想想,姓戚好了,我一直覺得小樓娘家的姓還不錯,然后如果你真那么會生,第四個再姓宋好了,你師叔向來寬宏大量,應該不會介意才對。”
她張口結舌的瞪著小幾后那笑容可掬,滿嘴胡說八道的親爹,只瞧他拎著那小酥餅,湊到了她嘴邊,賊兮兮的道:“就和你說了,吃飽了,才有力氣想轍啊,傻丫頭!
她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然后才猛然領悟過來。
一時間,她真是又羞又氣又惱。
“這一點都不好笑!”她惱火的說,但還是張嘴一口將那已開始微冷的酥餅給吃掉。
風家老爺好笑的瞧著那氣鼓鼓的丫頭,將她嘴邊沾到的芝麻黏下,道:“可這轍,挺好的不是?那小子若聽見,總也得回來瞧瞧是不?”
她吃著嘴里香甜的餅,盯著眼前狡推的爹,心里還是有些毛。
“師兄真來了?”
“真來了!
所以,爹是真想誘阿靜回來?
“怎么樣,現在,你嫁是不嫁?”風家老爺子笑咪咪的問。
銀光瞅著他那抹笑,知道說不得,爹心底還是打著阿靜若人沒回,便要壓她和師兄拜堂的主意。
可即便如此,那又如何?她已經想不出別的法子了。
況且,師兄向來好說話,屆時真出了什么亂子,或者,沒出什么亂子,她總也能應付他。
所以,她深吸了口氣,握緊了拳頭,開口應道。
“好,我嫁!
***
男人穿著蓑衣,在大雨中快步急行。
他穿街過巷,好不容易,回到了暫住的客棧房間將門掩上,方稍喘口氣。
下雨天,天色暗得早,小間里,光線不清,一人獨坐床上陰暗角落,曲著一膝,閉目養神。
瞅著那人,阿萬脫下蓑衣,從懷中掏出買回來的大餅和飯團,一一放到桌上。
“少爺,我弄了些吃食,你多少吃些吧?”
那男人聞聲,卻還是靠著床頭,沒有動,只淡淡道:“我不餓,你吃吧!
唉,少爺這德行,怎么感覺比他出門前還要陰郁啊?
這明明,到早上都正常了不是?他的手干干凈凈的,臉也干干凈凈的,那嚇人的模樣,早已如同以往消失無蹤了。
阿萬嘆了口氣,只得自己坐下,吃起桌上的干糧。
可吃著吃著,他開始聽見隔壁的喧嘩談笑聲。
這地方不是什么上好的客棧,大商都去住上好的邸店,可也不會出錢讓跟班們一塊兒吃好睡好,這一處就是專收一般小販跟班的地方,來這兒的人們,就是貪這便宜,就因這兒三教九流的人都在住,他才拉著少爺藏身在這。
只不過,因為便宜,這里隔間的墻板,當然不會好到哪去,它們薄得能教人一掌打爛,中間不時還會因為年久失修而漏空,人們正在說什么、干什么,只要豎起耳仔細聽啊,那是啥都能聽見。
“喏喏,你聽說了嗎?”
“聽說什么了?”
“鳳凰樓的小姐,三天后要嫁人了!
阿萬聽到這句,一口餅差點噎到,他猛地嗆咳了起來,七手八腳的在桌上找水喝,還沒喘過氣呢,就聽隔壁那位又道。
“真的假的?”
“這可是我隔壁那位老張他叔叔女兒的丈夫,就那個在肉市做買賣的那位王老板說的,哪還有假?”
“嘖,你要說是珠寶市的三娘二嬸她娘說的,我就信了,你說肉市那殺豬的老王?他又知道什么,風家老爺要嫁女兒,可不早傳得風風火火,怎會到現在才有消息出來!
“呿,這你就不曉得了,老王說,風家小姐的親事是有點邪門,但卻是千真萬確,鳳凰樓的人,一早就到肉市訂下千斤上好的腰內肉,聽說整座肉市豬肉攤全都被收購一空還不夠呢,老王一早趕去城外養豬戶收豬了。要知道,一條豬就能出兩條腰內肉而已,這場面可大了!
“真的假的?!”
“是真的。”對門的人聽見了,打開了門,揚聲加入了閑聊!拔乙辉缫苍谒幨心莾郝犝f了,鳳凰樓的小姐要出閣,親家聽說一早訂好了,只是沒到處嚷嚷而已!
此話一出,就聽開門聲接二連三,人人探頭出來問。
“是嗎?”
“有聽說是哪家少爺嗎?”
“當然——”對門的那位,拉長了音,然后很干脆的道:“沒有!
“呿!”
所有人異口同聲,噓了起來,紛紛又砰地關上了門。
可下一瞬,就聽另一位住得稍遠一點的房客,得意洋洋的說:“他不知道,我知道,我二姨婆她鄰居的大兒子在豐喜布莊做事,他說他老板今年收到了喜帖!
開門聲再次陸續響起。
“誰?誰?”
“親家是誰?”
“親家不是什么商家,是風家老爺的師弟,姓宋——”
阿萬聽得心頭陡地一沉,他原本還希望那家伙吐出來的物件是個人們瞎扯出來的物件,但風家老爺的師弟,可真是姓宋,但這事,原本沒多少人知道的。
風家老爺年輕時確實在朝中曾權傾一時,但后來因故退隱下來,為了怕麻煩,還改了名、換了姓,一般家中事,除非經風家老爺授權指使,可藏得緊,沒人敢向外傳的。
外頭的喧嘩,熱鬧了起來,越來越多人加入了討論,他卻只覺頭大,手中的大餅,頓時也嘗來索然無味。
阿萬不由自主的看向那坐在陰影之中的少爺,這才知道他為何會沒有胃口。
他是不喜歡小姐,但偏生少爺就愛,即便他從來想不通是為什么,可跟著這么些年了,他也知道冷銀光活生生就是少爺的一大罩門。
“你知道,那可能只是謠言!卑⑷f咕噥著,試圖安撫他的情緒。
少爺沉默著,沒有開口。
不安緩緩從阿萬胸中升起,不知怎,感覺好像房間里變得更暗了,雖然只是黃昏,還不到平常點燈的時候,但他還是忍不住起身,試圖點亮油燈,可還在點火,他就聽見他啞聲說。
“不是!
阿萬一愣,抬頭朝他看去。
“不是謠言!
那沙啞的聲,淡淡,隱隱帶著壓抑的痛。
“這親事,老爺已想了很久!
阿萬傻了,瞪著他,“他和你提過?”
他再度沉默,沒有回答。
阿萬無法置信,他雖然不喜歡那個任性妄為的小姐,卻清楚那丫頭在少爺心中,占有多少份量。
“你真要讓她嫁?”
少爺依然無言,不抗不辯。
“你應該去搶親的!卑⑷f低聲咕噥,繼續以火石點火。
“憑什么?”他譏誚的扯著嘴角,低問:“我憑什么?”
嚓的一聲,燈芯亮了起來,著了火。
阿萬再抬首,這才發現,那坐在床角的少爺,全身都已再次罩上了黑布,包住了頭臉,而那露在衣袖外緊握的拳頭竟——
他嚇了一跳,但下一瞬,少爺已將手收到陰影之中。
阿萬怔怔的看著他,只看見一雙飽含痛苦的琥珀色眼瞳,但很快的那雙眼消失在黑暗中。
少爺已重新閉上了那雙變異的眼,但他卻只聽見方才那句。
憑什么……我憑什么?
***
盛夏的雨,來得又急又猛。
狂風呼號著,騰騰翻過大地,撼動屋梁。
風雨洗刷著古老的城鎮,江上的大船小舟都如風中葉、浪里花,雖已下了錨,綁了繩,仍有好幾艘翻覆了。
滂沱的大雨連下幾夜,河面上涌、再上涌,半點也不曾消退,教人看得心驚不已?稍谶@狂風暴雨之夜,最讓人心慌的卻不是這場風雨,而是城里近來接二連三的命案,與止不住的流言蜚語。
揚州城里,有妖怪。
先是有人在夜里看見那可怕的野獸在西城出沒,然后是東岸碼頭上有一整艘船的人都消失無蹤。
玲瓏閣、七巧舫、百草店……
城里各處,無論男女老少,胡漢蠻夷,受害者不分東西、接二連三,每每入夜,就有人會聽見可怕的咆哮與慘叫。
那凄厲的聲響,聽得人心驚膽跳,嚇得不敢睡覺。
老城里,人人自危。
即便官府派出官兵街使一再巡夜,宣稱城內的安全,可他們就是每每在案發時遲上一步,慢上一些,總是無法阻止慘案的發生。
只要天一黑,家家戶戶都緊閉門窗,不敢出入。
這時日,百業蕭條,唯一生意興旺的,是刀鐵鋪。
高爐大窯里的火,徹夜不停的燒,鑄鐵打劍的聲音,鏗鏘不絕,響徹云霄。
老百姓擁刀自衛,官差將吏持劍自保,可這一切,都無法阻止吃人的妖。
“妖怪——有妖怪啊——”
風雨夜,一人發狂似的從坊內小巷,沖上大街。
“來人。【让
這驚聲的尖叫,卻喚不來一人探看,長長的坊墻之后,每一戶的門都是緊閉著的,就連原先偷偷打開來透氣的窗,在慘叫聲響起時,也全都快速合上。
“不要!不要吃我!”
屋內的人,捂住了雙耳,躲在墻角,不敢發出聲音,卻止不住全身的顫抖。
“啊——”
***
七月,鬼門開。
她在噩夢中掙扎。
烈焰中,妖怪吞吃著人們,凄厲的尖叫如影隨形,翻騰的血海從門窗里涌入,美麗的里昂在其中載浮載沉。
我警告過你了。
他臉色慘白的死死盯著她,碧綠的眼溢出血紅的淚。
他很危險。
他冷冷淡淡的說。
他就是那頭吃人的獸——
“不!不是!他不是!”
她憤怒的大聲抗議著,猛然從噩夢中驚醒。
屋外,風雨飄搖,即便已合緊了門窗,強風仍從縫隙中透了進來。
空氣里,潮濕的像水已淹了進來。
她費力的喘息著,仍感覺到身體里殘留的驚恐與緊張。
驀地,電閃雷鳴,白光落下,照亮一室,包括那在她床邊,渾身被大雨淋得濕透的黑衣男。
她張嘴驚叫出聲,但對方捂住了她的嘴,然后她才看清他的面目,和他僅剩的那只獨眼。
“別叫,我是阿萬,拜托你把刀子拿開,我不想被開膛剖腹!闭f完這串話,他忍不住還要酸個一句:“當然,除非你因為明天要嫁人了,所以打算讓我回家吃自己!
她瞪大了眼,深呼吸鎮定下來,這才將反射性握在手中,抵著他肚腹的刀尖移走!拔覜]有要開除你,還沒有。”
見狀,他松開手,后退一步,邊道:“抱歉,不是故意要嚇你,但我不能被發現。”
“你在這里做什么?我要你跟著他。”她放下刀,套上半袖,抓起外衣披上,咬牙低聲斥道:“他離開鳳凰樓,不代表你就沒事了,我們當初的約定不是這樣,你領的是我發的薪餉,不是我爹的,也不是少爺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笨蛋!豹氀鄣陌⑷f舉起雙手討饒,“我有跟著,我盡力了!
“我找你,是因為你輕功最好,不是因為你會說我盡力了——”
她又急又氣,淚懸在眼眶。“少爺呢?別說你又跟丟了,你應該三天前就和我回報。”
“我沒跟丟他,我說破了嘴他才讓我跟在他身邊,沒空和你打小報告!
“那你現在還在這里做什么?”話出口,她更慌,“你應該跟著他。”
阿萬嘆了口氣,道:“我在這里,是因為他在做傻事,雖然我沒空和你打小報告,但你應該知道最近城里發生的那些事!
銀光的臉色,瞬間刷白,反射性的替他辯駁。
“那不是他。”
“是他!
阿萬說得斬釘截鐵,教她氣一窒。
“你親眼……看到?”
“當然。”
***
雷電白光一閃再閃,照亮夜空。
狂風暴雨不停,大城小街上,空無一人。
男人裹著黑布,立于高樓之上,暴風粗魯的撕扯著他,試圖撼動立于脊梁上的他,但他略微變形的腳爪有力的抓握著屋脊,動也不動,只有濕透的黑布,在雨中翻飛。
他凝神側耳傾聽,呼嘯的風雨聲中,一切都聽不真切,但他還是可以聽見,如今他已不再需要刻意開放五感,他輕而易舉就能聽見那些聲音。
說話聲,哭泣聲,咒罵聲,風雨中竊竊的私語。
他可以聽見整座城的聲音,可以在閃電之中,看見被暴風雨肆虐的揚州城。
烏云在天上翻騰滾動,浩浩蕩蕩朝這兒狂撲而來。
驚風斜雨之中,好幾片屋瓦被吹掀了,岸邊的大浪滔天,屋里的娃兒們被可怕的雷聲嚇得嚎啕大哭,有一艘沒綁好的船快翻了,幾名船員操持著異族方言,試圖搶救商貨。
他沒有理會那些聲音,他等著,注意在那些聲音中,尋找。
然后,他聽見了,那聲慘叫。
他轉頭,看向城東,然后聞到了血的味道,他松開了腳爪,在屋頂上飛躍,朝那兒狂毒。
“——他當然在現場!卑⑷f看著眼前那位小姐,道:“但他不是去吃人,他是故意去鬧場的!
“你說什么?!”銀光失聲脫口,簡直不敢相信。
阿萬嘆了口氣,道:“他認為,與其隱而不宣,不如把事情鬧大起來,人們才知道要小心自保!
“所以他到處亂闖?挑釁那些妖怪?他到底在想什么?天啊,現在沒有腦袋的是誰?”
她跳下床,氣急敗壞的揮著手,來回踱步的罵著:“他難道不知道,這么做只會激怒那些妖怪,還會被其他人誤會嗎?大督都已經增兵全城,下令宵禁戒備,子城羅城的城門都已限制出入,早上他們才運來一批弓弩刀劍,昨天夜里城南還有個啞巴被當成妖怪遭暴民圍毆至死,他這種時候到處亂跑是想找死嗎?!”
“他是對的,他救了那些人。”阿萬指出重點。
“但那些生還者不那么認為,他們只認為那是妖怪們在爭搶食物!”她剛聽到那謠言時,也這么認為,她沒想到他會這么做。
“我們考慮過這件事,但你知道,事情一鬧起來,安分的妖怪不會亂,能走的都走了,要躲的會躲得更好,但發瘋的妖怪會,所以我們才找得出來有問題的是哪些!
“可他這樣是在找死,吃人的不是我們原先以為的一只兩只,是成群結隊的,他到現在沒有被殺死或逮到是他運氣好!現在可好了,他竟然搞得全城的人與妖都在追殺他!”她好氣,她好想親自掐死他,那王八蛋怎么敢?怎么敢?“我讓他走不是為了要他去送死!”
阿萬退了一步,閃避她的怒氣,但仍是忍不住為少爺說話:“他這么做,是因為他沒有時間了!
“你什么意思?”她錯愕的停下腳步,回頭瞪著那黑發仍在滴水的獨眼男。
“這幾天,他的狀況變得很差,他需要很久才會恢復過來!
“多久?”她喉頭發緊的問。
阿萬深吸口氣,憂慮的看著她道:“起初只要一時半刻,但后來變成一兩個時晨。然后前兩天,我發現他的手還是那個樣子,到今天早上還是那樣,我想他已經控制不了自己!
她屏住了呼吸,聽見自己的心在狂跳。
“我和他說過城里宵禁增兵的事,我要他暫時緩一緩,他同意了!
可是阿萬在這里,這表示事情出了問題。
“他說謊!彼f,她不需要阿萬開口確定,她知道一定是這樣,不然阿萬不會在這里。
有一瞬間,她好想吐,但她只是瞪著阿萬,聽見自己冷靜的說。
“你跟丟他了!彼耙哺鷣G過,好幾次。
“沒有,我剛說過了,我沒跟丟,我在下風處,我看見他去了哪里,知道他不會聽我的,只是我需要幫忙,所以我才折回頭來找你!
“他在哪里?去了哪里?”
“城東弦歌坊的萬應織造,他可以聽見,你知道,只要他夠專心,他能聽見那些慘叫,所以我們才找得到那些妖怪在哪里吃人。我發現他不在床上,追出去才看見他往萬應織造那兒去了!
她瞪大了眼,連唇也白,一瞬間,腦轟轟的響。
萬應織造旁邊就是刺史夫人表舅設的邸店,那里往來住客都是大商,駐有重兵,刺史夫人的胞弟更是京城里的金吾衛,前兩日回揚州這兒探親,今晚有大商特別在那間邸店擺桌宴請金吾衛,那兒現在到處都是兵啊——
“不,不對,那是陷阱!對方故意引他去那里的!”
想也沒想,她轉身就沖了出去。
“該死!”阿萬咒罵一聲,閃電般抓住了她的手臂,“大小姐,你以為我為什么來找你?這兩天他看著我的樣子,真的很讓我毛骨悚然,教我覺得自己他奶奶的就是一塊肉。他已經失控了,你得找到那個漂亮的家伙,然后我們才能阻止他,他現在那個樣子,只靠我們兩個是去送死!
“我不知道里昂在哪里!彼粗溃骸八脦滋鞗]來了!
聞言,阿萬臉一白。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銀光深吸口氣,說:“你留在這里,一刻鐘后再通知我爹,告訴他我在哪里!
阿萬垮著臉,道:“我不能讓你去送死。”
“你沒有讓我去送死,你知道他不會傷害我的,否則你不會來找我!彼o盯著他,振振有詞的說:“現在放開我,讓我去做我早該做的事,免得他被那些弓弩手萬箭穿心而死。”
阿萬看著那冷靜到讓他害怕的女人,臉上神色陰晴不定,一變再變,然后終于松了手。
“狗屎,我不要留在這里,老爺比少爺可怕多了!
“那就帶我去找他!
***
電光,直直落下,撕裂黑夜,照亮了眼前邪惡的龐然大物。
男人嚇得腿軟,只能慌張的哭求。
“不要、不要!別吃我!別吃我——”
驚恐的哀求,被轟雷遮掩。
他抬手試圖遮擋抵抗,但野獸滴著唾沫的獠牙已然襲來。
“不要啊——”
凄厲絕望的叫喊,響徹云霄。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條黑影從風雨中突然閃現,咆哮著將那野獸從旁撲倒。
男人嚇得淚涕齊飛,但眼看那黑衣怪漢與那怪獸扭打糾纏在一起,他本想起身幫忙,下一剎,那黑衣怪漢卻被甩了開,跌落他身旁。
怪漢抬起了頭。
電光又閃,一張臉上滿布短毛,猙獰丑惡、齜牙咧嘴的臉,突現。
他看清那人面目,嚇得又叫了出來。
“哇!”他腿軟的往后摔跌,失聲喊道:“妖怪啊!有妖怪。【让!”
那有著人形的怪物不變的張嘴朝他低咆,嚇出了他一泡尿,但黑色的野獸已再次撲來,兩只怪物瞬間又在風雨中打得難分難解。
瞧那兩只妖怪暫時顧不得自己,他立時雙手兩腳四肢并用,頭也不回的落荒而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