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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君魂 第五章 作者:尉菁
    都兒喜,明年便是兔兒年,你嫁給我,后年是龍兒年,我們生個龍娃娃,你說好不好?

    都兒喜,聽族里的人說,外長城的獨石口,越過群馬山,有片天蒼蒼、野茫茫的牧地,那里的牧草濃、野花香,片片的薩日朗花,像火紅的朝霞鋪在牧野上;片片的布日花,像湖里倒映的藍天。我們若是成了親,我們在那兒買一塊地,住在那兒,你說好不好!

    山下放馬,水邊牧羊;都兒喜,你是喜歡放馬,還是牧羊?你若是喜歡放馬,那咱們就住在山下。如果你喜歡牧羊,那我們就駐在水邊。

    都兒喜……

    都兒喜……

    都兒喜腦中縈繞不去的,是昔日阿爾坦哄她的話語。她惦記在心的是他的朗朗笑容;猶記得臨出征前,他信誓旦旦地許下承諾,他說過——

    “為可汗盡忠,是為人臣等的職守;而平安歸來,還你一個安全無恙的阿爾坦是身為土默特部駙馬、你都兒喜良人的責任,我會為了你而平安無事的!

    而今,他的承諾言猶在耳,但,他的人呢!

    都兒喜無聲地任由淚流滿面。

    “格格,咱們回去吧,不要再留在這兒了。”忽蘭勸道。留在這座御帳里,只會讓格格更恨、更傷心,與其這樣,不如歸去。

    “不,我不回去!彼粼谶@兒,留在這兒替阿爾坦討回公道。

    “格格,您留在這兒,無濟于事的!备窀裰皇且幻跖,怎么敵得上威儀大如天的可汗。

    “可以的,我可以為阿爾坦做些什么的!敝灰粼谶@兒,她便能教薩爾端康為他的卑劣行徑付出代價。

    都兒喜猛然握住忽蘭的手。“我的爹娘、家族、部落,從今以后就請忽蘭你多費心了!

    忽蘭淚眼蒙蒙地盯著都兒喜,她瞧見了格格眼中有不顧一切的堅毅,而剛剛的那番話,在此刻聽來,就像是在交代身后事。

    “格格,您別做傻事啊,駙馬不會喜歡你這么做的!

    “他再怎么不喜歡,也看不到了,不是嗎?”都兒喜顫著嗓音,說出她的悲傷。她的阿爾坦已沒辦法再來關心她的喜怒哀樂了,不是嗎?

    “忽蘭,我倘若沒法子回去為阿爾坦送終,那么請你替我上炷香,說我回不去,請他……”都兒喜眼一閉,晶瑩的淚成串地掉了下來!罢埶彙!

    “格格,你究竟想做什么?”為什么格格每交代一件事,都令她膽戰心驚。

    做什么?

    只想為阿爾坦的死討回公道罷了。

    ※※※

    都兒喜連著三日不進食、不飲水的事傳進薩爾端康的金帳里。

    她是在逼他去見她,他明白,所以他來了。

    “為什么這么凌虐自己!你要的一切,包括自由,我都能給你;你實在不需要用這般激烈的手段來逼我!

    都兒喜昂臉,紅腫的雙眼有哭過的痕跡,而她看他的神情顯得那樣地凄絕。都兒喜拖著虛弱的身子,一步步地走近他,她問:“倘若,我要的是阿爾坦,你給得起嗎!”她雙眼含淚,凝睇著他。

    薩爾端康無話可說。

    “你給不起,阿爾坦因你的私心而戰死沙場,只是阿爾坦怎么也沒想到,賜他死的不是努爾哈赤、不是八旗軍,而是他一向崇拜、景仰的大汗!彼俅吻逅闼淖锩。

    薩爾端康無語地承受了這一切,他只是眼露悲涼地盯著她看!澳阌媒^食強逼我來,就是為了要我正視你的怒氣、我的罪名?”

    “不,我要你來是有事相求!彼龜咳,故作堅強地挺直了腰桿!罢埬阗n給我一名熟悉前線的士兵與一匹腳力佳的馬匹。”

    “為的是?”

    “我要替阿爾坦收尸!

    “明知有危險——”

    “也要去!彼胍膊幌氲木痛稹

    薩爾端康的心被狠狠地擊傷了!澳惝斦婺敲磹郯柼!為了他,你連性命都不要了?”她眼里除了她的阿爾坦,她還容得下什么!

    “你可知道縱使你去了,也末必能得回阿爾坦的全尸!

    “得不到全尸也得去。我不忍他尸處他鄉,不忍他當個無主游魂無人陪伴!

    聽著她的不忍,他久久未能回神。最后,為了她的不忍,薩爾端康有了決定。

    “我賜給你一個可汗。”

    她倏然昂臉看他。

    他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替你去收尸;還給你,你的阿爾坦。”

    她的眼不爭氣地蒙上了一層水霧,顫著唇,她瞳大了眼瞪視他。“何必呢?這樣已不能彌補什么!

    “不是彌補,是不忍。你不忍阿爾坦身首異處,我則不忍你身陷危險!彼妨税柼,而他則是愧對于她。為對方付出一切,只是在還這一世的情債,不管對方受是不受,注定了這一生,他薩爾端康是陷在情海里,掙不出來了。

    他的言語多情而無悔。都兒喜別開了臉,不看他臉上的熾烈深情。

    計劃才剛開始,她絕不能心軟。

    ※※※

    在大地披上一層黑紗后,整個古列延陷入了寂靜、黑暗里。

    乘夜,都兒喜將牛皮紙絹收齊,納入她的懷里。吹熄了燈火,掀了帳簾,她躡手躡腳躲開薛軍,一路逃往暗夜的另一端。

    三日前,薩爾端康為了她的不忍,親自去前線替她取回阿爾坦的尸首。臨出發前他給了她一塊令牌,好方便她在這座古列延自由地活動,不受怯薛軍的盤問。

    他這樣,剛好合了她的意。她有了令牌,等于有了這整座古列延的通行證,這樣,她方便潛入薩爾端康的帳子內竊取布兵圖與作戰計劃。

    她知道有的,因為薩爾端康做事一向嚴謹,部屬臨出征前,他總與將領再三推演,將敵營所有可能使出的戰略全部推演一遍,再擬出作戰計劃,讓蒙古軍隊的傷亡以減到最低。

    只是——

    都幾喜臉上淡出一抹冷冷的笑;怕薩爾端康怎么也料想不到,他昔日的嚴謹竟會成為她的報復利器;這樣,算不算是天理昭彰?

    “格格!

    在都兒喜逃出古列延,進入第一望哨時,濃密的松蔭處,閃出一個身影。

    都兒喜退了三步,瞪向那個黑影。

    那抹黑影走出陰暗,月光照明了她的臉——是忽蘭!

    “你怎么會在這兒!”

    “三日前,大汗怕格格會因駙馬的事想不開做出傻事,所以大汗宣忽蘭入宮看著格格!

    所以這三天來,她的一舉一動都落進忽蘭的眼里。她知道她偷了布兵圖,偷了薩爾端康的作戰計劃!

    “你來,是為了告訴我,你讓薩爾端康收買了,來勸我打退堂鼓!”都兒喜的臉上一片平靜,冷得讓人心驚。

    忽蘭抿緊了唇,晃了頭!昂鎏m沒讓大汗收買!

    “但你卻聽了他的旨意進宮,聽了他的旨意來監視我的行動!

    “忽蘭這么做,是為了格格,不是可汗。那一天,格格聽聞駙馬死訊,是握著忽蘭的手殷殷叮嚀著一些細瑣的事。忽蘭不笨,聽得出來格格在計劃著什么。忽蘭會怕、會擔心,怕格格一個路走岔了,忽蘭便成了千古罪人,死后人了阿鼻,也無顏面去見駙馬爺;格格——”忽蘭突然給都兒喜跪了下去。

    “將布兵圖、將作戰計劃交給忽蘭,讓忽蘭拿去給努爾哈赤!彼械奈kU,她一肩扛起。

    都兒喜搖頭!拔以趺茨茏屇氵@么做!一樣是一條命,沒有貴賤之分。我去,或是你去,都是叛變的罪名,我怎能讓你去。”

    “不一樣,不一樣的。”她與格格是兩種命,兩種人生,這怎么會一樣?“忽蘭牽系著的只有家中爹娘,除此之外,便了無牽掛。但格格不一樣,格格除了爹娘之外,還身系著土默恃部與浩齊特兩部的興亡;若事跡敗露,那么土默特部與浩齊特部勢必會受到連累;格格,那是幾千人、幾萬人的身家性命;你身為土默特部的格格,身為浩齊特部的螅婦,怎么能為了已身的恩怨,陷族人于戰火之中?”

    忽蘭說得頭頭是道,且將民族大義的大帽硬生生地叩在都兒喜頭上。

    都兒喜聽得一陣心驚,因為忽蘭說的沒錯,她一出事,便是兩部落的陪葬,這……

    “忽蘭請格格成全!焙鎏m頭點地,一再的磕頭,再三的請求。

    “忽蘭,你別這樣!倍純合布奔钡刈柚顾。“我不是不成全,我只是……只是在為難。為了替阿爾坦討回公道,我可以犧牲自己,但你——”

    “忽蘭也是阿爾坦的妻子,忽蘭也可以為駙馬做那樣的犧牲!鼻也粸檫@個,單單為了那一日,格格親口許婚時,說的那一句:忽蘭不是丫頭,是家人,是姊妹……為此,她可以為她都兒喜赴湯蹈火,她的命——可以豁了出去。

    忽蘭閉了眼,堅決地開口。“格格若是不答應,那么忽蘭就這么跪著,不起來!

    都兒喜看著忽蘭臉上那抹堅定久久,忽地,她嘆了口氣!傲T了,這布兵圖、作戰計劃,你拿去吧!”除此之外,都兒喜還從她的腰間解下薩爾端康給她的令牌。“這令牌你一起收著,有了這塊令牌,各個哨站的士兵便不會為難你!

    “這是?”

    “薩爾端康的令牌。”牌上那只展翅高飛的海青便是薩爾端康的圖騰。

    “那忽蘭就更不能收下了!

    “為什么?”

    “因為這是大汗給格格的,倘若忽蘭出了岔子,讓人給抓了去,身上有這塊令牌,無疑地是在告訴大汗,這事跟格格有關。那時候,丟了忽蘭這一條命不?打緊,連累了格格,連累了土默特、浩齊特兩部才真是忽蘭的罪過。為了大局著想,這令牌,忽蘭萬萬要不得。”忽蘭將令牌推了回去。

    “格格,您就別再為忽蘭的安危擔心,為了格格、為了駙馬,忽蘭會小心行事,會好好的完成任務,不許自己出一丁點的小差錯,請格格您放心!”

    都兒喜懂得忽蘭的心意,她扶起忽蘭。“我知道了,你走吧!睆拇丝唐,她們各自為阿爾坦賣命,各自迎向不同的明天。

    只是,明天對都兒喜以及忽蘭而言,卻變成一件好遙遠的事……

    ***

    兔兒年龍兒月九日,薩爾端康派人送回阿爾坦的白骨。

    沒有完整的尸身,只剩白骨!這就是為薩爾端康賣命的結果!都兒喜手捧著白骨壇,為阿爾坦叫屈的心張狂著怒火。

    “薩爾端康汗呢?”他怎么不親自送來!是愧對死者家屬,所以不敢前來嗎?都兒喜冷凝著嗓音,直直地刺向那名令兵。

    那名傳令兵看不見都兒喜的憤怒,只是順著回答。“大汗為了奪回阿爾坦萬夫長的尸首,單槍匹馬夜闖敵營。”

    “后來呢?”她壓抑下心底那抹該死的擔憂。

    “背部、腰間各中了一箭,但在隨行大夫的關照下已無大礙,現在大汗人已被送回汪古剔!

    回來了?“那……征戰怎么辦?”她的心其實是矛盾的。既希望努爾哈赤敗陣,卻也希望給薩爾端康一個教訓。

    “八旗退敗!

    退。 霸趺磿?”難道是忽蘭來不及將布兵圖及作戰計劃交給努爾哈赤?還是——

    “說來還是一名偷了布兵圖的姑娘立的戰功。要不是她,大汗不會想出反間計來!

    “什么意思!”都兒喜的心倏然漏跳半拍;她擔心的是忽蘭……她失敗了嗎?

    “那個姑娘是怎么立的戰功!”她急急地追問。

    傳令兵卻只是搖頭!按蠛菇淮聛,格格若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那么走一趟古列延,便可以得到答案。”

    聽到這樣的回答,都兒喜臉上的血色全部褪去。

    不用問了,忽蘭一定走漏了消息,不然的話,薩爾端康不會用這樣的法子引她進宮。只是——

    薩爾端康,他以為他勝了嗎?

    只怕事情還沒個定論呢!

    都兒喜將阿爾坦的白骨壇子抱在懷里,以臉蹭著。

    失去阿爾坦,對她而言,就像失去了一個至親的人般悲慟,就算她曾對薩爾端康萌生愛意,她仍不會原諒他……

    ※※※

    都兒喜手執薩爾端康的令牌,一路通行無阻地闖進了他的金帳里。

    他正在帳內換藥。卸下層層紗布,映入都兒喜眼瞼的是一道刀疤,還有兩處新添的傷痕,是箭傷,一處落在右肩,一處落在左腹。

    薩爾端康見她來了,便遣走了大夫。

    他命令她站到他跟前,替他包扎!澳銜氖遣皇!因為這兩處傷,是為了你才添上去的。”

    都兒喜正視他裸露的胸膛,焦黑、結痂的兩塊疤,極丑陋的烙印在他厚實的胸膛上。

    “知道蒙古士兵是怎么處理外傷的嗎?為了防止箭口的瘀血化膿,我們用燒紅的熱鐵烙在傷口上!

    滋的一聲,都兒喜的心一緊,為那痛。

    “都兒喜!彼蛦≈ひ魡舅瑔问汁h上她的左肩,右手輕托著她的下頷,讓她的眼正視著他的。

    “為了你,我心甘情愿前去替阿爾坦收尸。即使受這兩處箭傷,我亦是無悔。熱鐵烙身的痛,我也可以挺過來。但是,都兒喜,我承受不住你的鞭笞,你明不明白?”

    她的無情、她的冷眼,對他而言都是一種傷害。

    “你怨我為了你遣阿爾坦出征,我認了一切,且愿意付出代價來償還你;但,你千不該、萬不該賭上四十萬蒙古軍,不該賭上他們的妻子兒女,不該賭上忽蘭那丫頭的!

    忽蘭!

    都兒喜目光一顫!八趺戳?”

    “那傻丫頭,可能是怕壞了事,會熬不住刑求,所以早在我們抓到她之前,她便服了藥,毒啞了自己。”

    “啞了……”都兒喜喉嚨一緊,眼眶泛著溫熱的水光。

    忽蘭她……怎能這么傻?

    “讓我去見她!

    “你不會想見她現在的模樣!

    “你刑求她?”

    “我不得不,她戰前通敵!

    “是我的主意。”她打斷他的話,且攔下了一切罪名!笆虑榈闹髦\是我,是我偷的布兵圖,是我偷的作戰計劃,是我遣忽蘭將戰略拿去給努爾哈赤,所有的事全是我做的,跟忽蘭無關。”她大聲承認了一切。

    他望著她漸漸慘白的臉,半晌之后。他開口了!澳阋詾槲視幻靼讍!我這座帳子不是誰都能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更遑論是在這金帳里翻箱倒篋地找尋軍事機密!

    “你既然早明白了一切,那就不該為難忽蘭。”該入獄受刑求逼供的人是她,不是忽蘭。

    “都兒喜……”他用手溫柔地替她撥去紛落在頰邊的發!澳阋詾楹鎏m那丫頭毒啞了自己是為了什么?你以為我私心坦護你又是為了什么?是為了土默特部,還是浩齊恃?不,都不是。是單單為了你一個都兒喜,而你怎么能不明白?”他鷹眼蓄著柔光,深情地看著她。

    忽地,他搖頭失笑。

    “不,你不是不明白。你就是太清楚了,所以才掐住我會甘心為你付出一切的弱點,而一味地試探。你是在探;探我薩爾端康為了你,究竟能扛下多少責難、多少罪……”他的話突然中斷,攫拿她下頷的手倏然縮緊。

    都兒喜痛得皺上了雙眉,薩爾端康吻上她的唇。

    輕輕一吻,便又放開。

    “一切。我可以為你放棄所有,包括偌大的江山,包括四十萬大軍,只是……給我一個理由,讓我可以這樣義無反顧地去愛你!彼恢溃瑸榱藧鬯,他已心力交瘁?

    都兒喜目光轉為冷寒,終于正視他的眸光。

    一個理由是嗎?

    可以,她給他。

    都兒喜扯下袍子的系帶,卸下衣衫。她赤身裸裸的站在他面前,面無表情。

    薩爾端康的心都冷了,她以為他要的,就只是她的身體!

    若事情真可以這么簡單,那么他可以用強的,而且霸著來,可以不用顧慮到她的心、她的感受、她的恨。他更不用等這么久,犧牲了那么多之后,才換得她心不甘、情不愿的獻身。

    “你當自己是什么?”

    “一件交易品,你愿意交換,我便愿意賣!彼跉獾唬f的正是一筆買賣。

    為了她,忽蘭毒啞了自己且身受刑求之苦,而她能為忽蘭做的就只有這個了。

    “一個都兒喜換一個忽蘭,就這么簡單!彼目谖抢餂]有溫度,沒有情感。

    夠了,真的夠了,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她不僅僅看輕了自己,也傷了他。

    交易是嗎?

    那就交易吧!

    薩爾端康抱著都兒喜上氈毯,解開幃幕,他關上了這一幕的糾纏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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