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昊掏鎖匙開門,扭頭朝她一揮手,笑說:“歡迎光臨寒舍!
她小臉一紅,雙手交抱胸前跨步進入。
院子不大,墻邊種了不少紫葡萄和金銀花,院內沒有假山魚池,純鋪著大片的草坪,上面隨意堆放著數顆形狀天然的紅巖石,一條鵝石小路從中穿插延至主樓。
米白色的主樓外墻干凈高雅,落地玻璃窗掛著蕾絲雪紡簾子隨風飛舞輕揚。風起簾動間,隱約顯露的內里的擺設也是潔凈、安靜、祥和的。
絕對是很幽雅的屋子。
然而,當繁華落盡,暮鼓晨鐘之時,此地的簡單和清冷并非很多人,尤其是年輕人接受得了。以程昊謹慎的性格,購置此房必定鐘情良久,絕非一時沖動。
這人外形普通,性格內斂;蛟S因為意識自身平凡,所以從不在乎表面浮華。從某些角度看,這其實算是一個優秀的男人,最難得的是,相識數月,他一直陪伴著她,愁她難過、憂她感冒、陪她奔走淋雨……
她的鼻間驀然酸熱,然而略略平復后,一抹疼痛在心頭滑過——除了丁秋,他是唯一一個知道自己曾鐘情應展的人……即使兩人真會發生些什么,也不可能是現在,畢竟一顆心是因為遺漏而修補,若同期發生,未免損害了他的自尊……
丁萌微嘆口氣,再悄然咽下肚子——曉得自我唾棄的完美主義者都必然痛苦,為了不可能改變性格,為了不可能控制命運,為了不想損人利己,只能任由事態發展,懷揣無法掌握快樂與憂傷的彷徨,做一天和尚敲一天的鐘。
程昊把保溫杯放在茶幾上,望著洗完澡后,穿上他最小碼襯衣外加睡袍,前襟包得嚴密,腰帶扎得緊緊的正用毛巾擦著頭發的丁萌,忍不住笑了。
“有什么好笑!彼姿谎,小臉微微紅了。心中其實知道他在笑什么。
“你要相信你自己!
“什么意思?”
“你的嗓門!
丁萌瞅著他,滿臉“我在揣摩你什么意思”的神色。
程昊更覺好笑,指著茶幾上的保溫杯,“快喝吧,甘苦茶要趁熱喝,再出一身汗就精神順爽了。”
“你這語氣像我媽!彼λδX袋,把濕發撩向背后,很正規地合著腿坐在沙發上。
“榮幸之至。”
丁萌一翻白眼,走到沙發坐下繼續擦頭發,“你別支開話題,我的嗓門怎么了?”
“張嘴一喊,大伯二叔三姑六婆會如雨后春筍般冒出頭來。”
她一愣,隨即大笑,聲線干干的,有點夸張,“是啊是啊,所以可以在這兒像螃蟹般打橫著走路呢!”
程昊微笑不語。
丁萌訕笑兩聲,不知再說什么好,扯過毛巾繼續擦頭發。半晌,仍然聽不到他說話,只得裝作很自然似的把臉湊向保溫瓶,喃喃說:“很大的瓶子啊,別說只泡給我一個人的!
“我喝過了,這杯是你的,快喝!
她盯著瓶子發呆。
“喝!”
“不要這么多!
“快喝!”
“太多嘛。”她噘嘴。
她這模樣很可愛。程昊心神一動,卻不動聲息,視線在她和保溫瓶之間來去。
廝磨了一陣,丁萌捧起來齜牙咧嘴喝了一口,隨即打著冷戰劇烈呻吟:“苦啊,好苦啊……”
“再喝!”
她瞇著眼睛又灌了幾口。
“再喝!”
她沒法,只得一邊啜著一邊瞄向監視員般盯著自己的他,直至杯底朝天。
程昊滿意地站起身,拿著保溫杯到大廳側面的開放式廚房,一邊洗著一邊張望過來,“你還沒有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什么?”
“你應該記得的!彼醚┌椎拿硎貌帘,視線沒有望著她,“事實上,我并不經常詢問些什么。”
“干嗎現在又問了?”
他不語,把杯子放回玻璃柜子里。
她眨眨眼睛,故意說:“哦,是問我嗓門的問題?”
“那是你問的!背剃粡谋衲昧艘还奁【疲黄康V泉水放在茶幾再坐下。
丁萌垂眼不語,她當然記得他的詢問——如果謠言的主角是應展,她會有什么反應。
兩人沉默。
半晌,她小聲說:“如果真是那樣,我會憂慮你被謠言傷害,卻不擔心應展成了犧牲品!
他心一跳。
“你真心實意對待我,應展卻視我如無物,真是自作踐不可活。”話未說完,她俯身上前搶去他手中的啤酒往嘴里倒去。
他驚異,隔著茶幾上前搶奪。
“搶什么呢,我喝啤酒喝大的!”丁萌用力撥開他的手,然而動作太大,酒液濺在頸窩處,如一條晶亮的絲帶,沿著脖子蜿蜒而下,自有一份說不出的性感。
她抬手左右拉扯著領窩抱怨:“才洗了澡又臟了,不就一罐啤酒而已,這么吝嗇干嗎?”
程昊正要道歉,抬眼間,見得她扯開了睡袍,頸窩處一片雪白——胸膛猛地一跳,熱血直涌腦門,連忙縮手垂眼,不敢再往下看去,任由她把一整瓶啤酒灌個精光!
“底朝天了!”她重重喘了口氣,手背一抹嘴巴,“還有沒有?再來!”
他回神,俯身奪過啤酒罐扔在茶幾上,“不行!喝完甘苦茶再喝酒會肚子疼!
“我還你錢就是!”丁萌推開他,起身到廚房的冰柜摟了幾罐啤酒,大步回來堆放在茶幾上,“啪”地拉開一瓶仰脖就灌!
如此爽直的她感染著他,程昊越顯心動!起身大步到廚房拉開儲物柜,掏出幾包薯片回來。扯撕開攤在茶幾,拿起啤酒拉開,“難得你如此豪氣,我陪喝就是!”
丁萌拿起啤酒朝他一舉,“別先我倒下,否則恥笑你一輩子!
“彼此彼此。”程昊也朝她回舉一下,視線始終凝在她的臉上,“很高興能和你對飲,謝謝你信任我!
“未必!彼龘P了揚手,“幫我撥電話給丁秋,現在。告訴她我們孤男寡女對酒當歌,快來一塊尋歡作樂!
他一頓,“由你說更好一些!
丁萌白他一眼,掏出手機撥號,半晌,隨手把電話拋在沙發,“她不接我電話,大抵在開會。算了吧,我們樂我們的,大喝一回,不醉無歸!”
不醉無歸?他的心微微一突,朦朧預感有一些事情將會發生。可能是模糊的、混亂的,也可能是刺激的、喜悅的……語氣更因為這樣的感知變得浮躁而嘶啞:“你真的……這么相信我?”
“男人這種生物我家里多得是,經驗告訴我你很信得過的!倍∶炔煌|c頭,趁著酒意,倒身斜枕在沙發上“呵呵”笑說,“別怪我無禮,這姿勢舒服!
程昊身子一僵!與此同時,也為丁萌的反應愉悅非常——她未必愛他,卻信任他,這必來源于好感!甚至已經暗生情愫,是她不自知罷了!
正在他越想越美的時候,丁萌抬起脖子,“怎么不吱聲了?”
他微笑,“沒什么,只是一眼過去,發覺你斜躺在這張沙發上異常順眼,仿佛我是為了這么一個安逸清閑的畫面,這么一個慵懶嬌憨的你而購買回來的……”
丁萌輕笑,拿了一塊薯片扔在嘴里,“很曖昧的話,別不是喜歡了我吧?”
程昊深吸一口氣,盯著她急促地說:“是的,我、我喜歡你很久了。”
她立即酒醒,小臉飛紅一片,不知要說些什么,撐起來坐正身子,伸手輕捋著頭發掩飾窘迫。
“你不討厭和我相處的是不是?那咱們可否進一步交往……”
程昊好像要努力地平復情緒,然而沙啞繃緊的聲線卻完全透露了他的緊張情緒。這發現令丁萌感動,她咬咬牙,垂著臉低聲說:“初入公司的時候,我已認為你和應展是不同類型的人,你有著他沒有的優點,他也有著你沒有的長處,這種發現,是我曾用過心去分辨才知道的……”
他愣瞪著她說不出話來。
小臉益發漲紅,她低斥:“牛一樣瞪著我干嗎?除了‘有公事要聊’、‘咱們順路’、‘一起午飯’的借口,你何曾約會過我?”“你那時戀著應展,我……我心里沒底!
丁萌不語,半晌才低低說:“我這人一無是處,你的付出或許不值得……”
“子非魚。 背剃惠p嘆一聲,“只要和你在一起,我總覺生機滿目,愉快非常,這是以前從未感受過的。幾乎在邀請你到公司工作之時,我就知道你是我要尋覓的女人!
她抬頭,一雙俏目晶瑩閃動,“你總是讓我很有被寵的感覺。”
“因為我只想寵你!
小臉嫣紅一片,眸子定在他面上,她仿佛在觀察些什么。
“在看什么?”
“透過窗戶看你的心。”她抬手輕觸他的臉,低低問,“程昊,你真的喜歡我?”
他心潮起伏,捉著她的手用十二分虔誠的語氣一字一頓地說:“喜歡,我很喜歡你!
她微笑,雙手輕捧他的臉,“那么,吻我!
程昊呆住。
“我會數三次,如果數到第三次你仍然發呆,剛才的話宣告作廢,永不生效!
“你……”
“一、二、二點五……”她晶瑩的眸子眨巴眨巴,“二點五五、二點……”
“閉嘴……”他迅速回神,低頭吻住兀自張合的櫻唇……
丁萌熱烈地配合著。觸及他濕潤的嘴唇時,感覺陌生而激越,只覺整個人輕輕飄飛著,有想從此融化在他懷里的沖動……
幽雅的空間、柔軟的沙發、互生的誘惑、迷離的眼神和低沉的喘息、毫無縫隙的摟抱和深吻……如此美妙的氛圍,程昊求之不得。丁萌無法抗拒,也不想抗拒。他們都清醒地知道,即將會發生些什么……
激情過后,一切理應回復平靜,不過,冷不防墜進溫柔鄉的程昊仍然難以平復這突如其來的驚喜,像得了珍寶一般,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圍著她又茶又水地不停轉,不知要如何呵護才好。
不過這種“你情我愿”的活動可得講究心理承受能力,畢竟不是人人都能夠于事后在沒有親密感情卻有親密關系的人面前繼續天真無邪。丁萌也是,心頭的烈焰一旦消退,便覺得剛才有若自動獻身,羞愧非常。任憑軟語溫聲在耳邊起伏不斷,還是緊裹著被子面向沙發縮成一團不做聲。
程昊伸長脖子一看,如煙的睫毛微微顫動,知她裝睡,心里既憐惜又好笑,抱來一張絨被小心替她蓋好,再到沐浴間把她剛才淋濕的里外衣裳洗了烘干,整整齊齊疊放在浴室里。
丁萌尖著耳朵聽他走來走去,又茶又水又蓋被子的。一會好像走開了,然后是洗衣機的聲音。她半睜著眼睛四處溜看,猛聽得腳步由遠及近,連忙閉眼假寐,卻覺眼皮一黑,一只溫暖的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額頭,再慢慢滑下小臉,半晌,像不放心似的再滑上額頭,輕按了很久。
胸口微微堵著,鼻腔有點發酸,他全心全意的關懷很令她感動。然而,強烈悔意也在心里拼命掙扎——一切在心境彷徨,還未肯定自己愛他,還未正式開始的時候突然跳級晉升,主動成為他身下的女人,這于自小保守的她來說,是繼“應展之辱”后的另一件悔事。
復雜的情感在心里纏結不休,羞愧最終占了上風,逃避似乎成了唯一的方法。
腳步聲自身邊再次遠去,丁萌悄悄睜開眼睛,見他朝樓梯走去,似要上樓拿些什么東西。待他在梯間拐彎后,她立即跳起來,包著被子飛快奔向浴室,極速穿好衣服沖出來,挽起放在沙發的背包飛快朝大門奔去……
樓下傳來“咔嚓”一下關門聲!
正在二樓書房接收傳真的程昊一愣,快速朝窗臺一望,只見丁萌捧著背包像只袋鼠似的跳出大門,一溜煙去了。
他一急,舉步追去,卻在梯口停步。應展的事發生在先,不排除丁萌把歡愛建立在慰藉之上。如果真的如此,清醒過后,就算不曾悔恨也必然羞愧,強行相對只會令她更加難堪,除非……
想到這里,他眼睛一亮,取出手機查找電話簿,按了半天還找不到,方記得他從來沒想過要留下那個以前避之則吉,現在卻很需要的電話號碼。想了想,決定撥電話給應展,查一查丁萌堂姐丁秋的電話號碼。
他和丁秋其實早在四年前已經認識。
那一晚應家舉辦生日宴會,應展的妹妹應思介紹同學丁秋給他認識。那時的丁秋外形清秀,眼神冷漠,不入舞場不看帥哥,捧著紅酒獨自坐在窗前一張高椅冷眼旁觀,滿眼不屑意味,似乎從不渴望融入其中。
幾乎立即的,程昊覺得反感——公眾場合,就算無意平易近人,也不必高人一等,若感覺與環境格格不入,大可禮貌道別,掉頭離去,何必滿臉不屑處身其中?所謂的另類,有時只為刻意彰顯自己與眾不同。
宴會結束后他受應思所托,駕車順路送丁秋和一男子回家。男子在中途下車。當時開始下雨,偏偏丁秋住在圍村,山路濕滑,車子駛進一個頗急的斜坡時煞車突然失靈,一下撞在路邊的護欄上!因為沖力太大,他當場暈了過去!丁秋坐在后座,傷勢較輕,拖著傷腿拉開車門拼死把他拉出來送院救治……
那段期間,丁秋左手拎愛心靚湯右手挽甜蜜水果到病房探望他,天天到訪,風雨不改。后來,應思轉達說她喜歡他,希望能夠交往。程昊隨即搖頭,從此刻意逃避。究其原因,皆因總能自她的聲線和氣息感受一種無形的壓迫。應思提及她有一段辛酸的童年,他同情,卻不代表就有耐性和能力安撫這么一個苦大仇深的女孩,雖然她曾有恩于自己。
錯愛應該終止在開始的時候。所以每一次丁秋主動來電,他都是應付式的客套。后來手機遺失,丁秋的電話號碼也隨之失去,她也沒主動來電,一晃兩年過去,倒是打過一兩次照面,沒什么交集,他甚至不記得這回事了。
愛情是一種感覺,存在與失去不必刻意。這個道理他六歲那年就深切體味——母親突然說不再愛父親,堅決離婚。
搬家那天,他向父親問出心中積存良久的疑問——為什么舍得和美麗如女神般的母親分手?
父親反問:“你為什么毫不猶豫選擇跟隨我生活?”
“和爸爸在一起我更舒坦,更有安全的感覺!
父親苦笑,撫著他的頭說:“人貴有自知之明,瓷器和瓦礫相交,誰碰了誰都不好!
他抬起頭天真地問:“你仍然當媽媽是瓷器?”
“是的。她自己也知道是這樣,所以不甘心和瓦礫廝守。瓷器是珍品,必須付出與之相等的努力和心血守護,細心盤算,誰得誰失一目了然,可惜要在年終總結才知道!备赣H輕嘆一聲,“這時的我們都老了!
程昊不懂,卻沒有再問,小小的他已經朦朧認識,愛情不重在激情跌宕,而重在細水長流。
后來,父親死了,他把他的話永記心中,然后在某一天,碰到爽直可愛的丁萌,并認定她可以一輩子吸引自己,于是愛上了她。
五分鐘后,應展來電,劈頭一句:“我知你喜歡那個那個,她叫什么名字?”
“丁萌!
應展“哦”一聲,“記起來了!
“你當然要記得,就算不記得她,也應該記得那只被你砸碎的虎皮紋杯子!
他干笑。
“不過我仍然要謝謝你。”
“謝我?啊,當時你追出去了……然后天氣驟變,月黑風高,不,是烏云密布……咦,難道借此得手了?”
“你想聽哪一種答案?”
“當然是否認的好!
“你嫉妒?”
“是擔憂!睉箛@了一口氣,“若他日要稱呼一個幾乎被我砸破腦袋的人做嫂子,很高難度!
“威脅無處不在!背剃徊痪o不慢,“除了丁萌,云映也是另一個我欣賞的女子,須知道男人雄性激素過高的時候,‘不擇手段’四個字便成為本能!
聲線突兀提高數倍:“你敢?!”
“現在不敢,將來就不知道了!背剃晃⑽⒁恍,“我記得云映曾經閑話,選男友的話我比你更安全。”
“若你敢這樣我會揍死你!”
“彼此彼此!
“看來我也要在業余時間安慰丁萌。畢竟曾被她暗戀,要上手相當容易。”
“事先請通知聲,好讓我帶好相機,拍下她潑你涼開水、扇你辣耳光的經典畫面。”程昊冷笑。
“萬事開頭難嘛!
“既然如此,我也該及早約會云映才對,你應該知道我們頗能聊的!
“還未聊著我已揍死你了!”應展罵他,“既然這么喜歡丁萌,就獻殷勤去!找丁秋干嗎?”
“丁秋是丁萌的堂姐兼死黨!
“怪不得她們的樣子有點相像!彼D了一頓,說出一串電話號碼,“丁秋曾對你有意思,小心一沾上了便如牛皮膏藥,扯也扯不掉!
“我姓程非姓應,不會這么花癡。”程昊“啪”地合上電話,把應展的咒罵截斷在空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