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茶樓歷史悠久,風味依然。內中喧嘩繁雜,四方小桌上絕不缺煙壺、茶盞和收音機。一天之中,叔伯兄弟們最大的享受,莫過于趕在日出前占個臨窗位置,沏一壺香茶,配幾樣小點,和友人互通奇聞,小事如東家不見了雞西家不見了狗,大事如某地死了多少人塌了多少樓……總而言之,每一個喜歡泡茶樓的人,都明白席間之話必定添磚加瓦,卻因為聽的人喜歡,說的人自當賣力非常,語不驚人死不休。
丁萌從小就喜歡跟著老父喝早茶,對這兒蠻有感情。丁秋相反,最討厭老男人們的黃褐大門牙和煙味兒,卻禁不住丁萌軟硬兼施扯了來。
一進門,她就一只手捂著鼻子,一只在臉前起勁揚著,“惡心死了,連空氣都是臭的!真不懂你就這么喜歡和這伙黑心肝的老東西一塊進食。”
“他們都過了覬覦女孩的年紀,安全!倍∶刃那橛淇,四處瞄著找位置。
“謬論!”丁秋白她一眼,挑了臨窗一張桌子坐下來。鄰桌的老伯正“啪嗒”一聲,朝桌下的痰盂吐了一口。
丁秋當即捂緊嘴巴板著腰身“蹬蹬蹬”跑離三丈遠,狠吐了一口大氣,然后黑起臉挑剔了半天,才在角落頭一張桌子旁邊憤然坐下,恨恨道:“人家說殺人放火金腰帶,按我說這伙人又窮又爛又黑心,卻偏長了一張吃人不吐骨的菩薩臉!”
丁萌翻翻白眼,在她面前坐下,服務員張姨送來熱茶,她笑著致謝,把茶倒在一只小碗上,逐一灼洗杯碗和筷子,“算了吧,事情都過這么久了!
“就算隔再久,久至我死掉了也會記著他們都是滿手鮮血的劊子手!那對老兒也是!”
她不語。丁秋口中那對“老兒”正是她的爺爺奶奶。
“你厲害你聰明,每說到他們就沉默以對。”
“請繼續牢騷,我坐鄰桌好了,清靜!倍∶乳L著小臉捧起杯子要起身。
“不說了不說了,省得開罪你的好爺爺好奶奶!倍∏镡筲蟮闪怂谎邸
“可以繼續,你說你的,我吃我吃!彼粨P手,“張姨,來兩個魚粥、兩根油條、一籠餃子。”
丁秋“哼”了一聲,抿嘴四下張望,視線突然一停,隨即朝坐在左邊桌旁的一個男人揚手,“程昊?這么巧?”
丁萌抬頭,果然見程昊起身朝這邊走來。大抵剛才早已瞄到兩人進來,臉上并無意外神色。
“請坐請坐。”丁秋一臉的殷勤,揚手叫張姨添加杯子,又問,“這周末不出市區嗎?”
“下午再去!背剃蛔拢⑿粗∶,“我們又見面了。”
“是啊是啊,你好你好!彼龥_他笑了笑。
“你們認識的?”丁秋眨眨眼睛,視線在兩人之間溜了幾眼,停在丁萌臉上,“沒聽你提過,什么時候的事?”
“一面之緣。”丁萌一語帶過,拿了個叉燒包慢慢撕著吃。
剛才丁秋面對程昊時笑容可掬,聲線圓潤了許多,便知她對他有意,乍聽得他們原來認識,疑惑自然滋生。
姐妹多年,自然知道她生性多疑,不輕信人性。其實也很難怪她,自幼失去母親,個中滋味的確苦不堪言。
當年,丁秋的父親,也就是她的伯父在外謀生,秋媽長年寂寞,和村中另一個男人暗通款曲。爺爺奶奶怒極,把秋媽帶到祖祠,在叔伯兄弟面前要她誓言永遠不得再踏入村子半步……秋媽也不甘示弱,罵咧著回家拿了早準備好的包裹走出村子……三天后,卻有人在村邊的水坑發現了她的尸體,隨身小包被洗劫一空……
思量間,耳邊傳來程昊溫厚的語調:“兩位丁小姐要吃什么點心,我替你們拿!
丁萌抬頭,“不了,我們下單了!
“難得碰面,今天這頓就由我付賬,別客氣。”
“謝咯!倍∏镟ㄒ豢诓,故作嬌俏地歪頭看向程昊,“聽說你要長駐上海分公司,怎么又在這里見到你?”
“誰說的?”他皺眉。
“劉文詩。 倍∏铩拔币恍,“你的女朋友,不不,應該說是舊相好,前女友!
“別胡說,我們只是舊同學!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關系。”程昊溜了丁萌一眼。
丁萌察覺,努著腮幫子抬頭看看他又看看丁秋,兩人臉色并無異樣,懶得深究,垂著眼睛繼續朝嘴里塞包子。心想丁秋只是旅游公司的一個小文員,一直有意轉換工作,如果她喜歡程昊,卻未被邀請到他公司工作,反而和他萍水相逢的自己有此榮幸,得悉后會不會生氣?想到這里,對這份即將而來的工作不禁萌生退意。
“沒有嗎?”丁秋故意驚訝,“明明聽誰說有的啊。”
“準是聽錯了!背剃晦D了話題,“你呢,這段時間怎么樣?嫁人沒有?”
“沒人喜歡,如何嫁得掉!”丁秋瞄他一眼,嬌嗔,“早陣你順路載我和應思一起逛街,曾這樣說過了……”
這點小事何會記住!程昊笑了笑,“禮尚往來,自然是要哪壺不開提哪壺!
丁秋小臉一紅,輕聲說:“嫁人有啥好?才不想這么早就被綁住了!”
程昊微笑不語,視線再度溜向丁萌。她正埋頭吃著包子,右邊嘴角沾了一點殘渣,像一粒風情小痣,煞是可愛,嘴邊的笑意不覺加深。
低頭啜了一口茶,眼尾間,卻見丁秋看著自己,便知是時候離開,程昊淡笑說:“我有事要先離開,兩位慢用,我會把賬單先付清的。丁秋,有空聯絡一下應展,他父親的公司準備組織管理層職員到澳大利亞旅游,若能招攬了這單生意,倒是能多賺點花紅!
他話未說完,一旁咬著包子的丁萌已是呆!程昊口中提及的應展是否就是當日解救她的男人?!胸口霎時急跳!
那襲高大挺拔的身軀,那張英俊不凡的面孔清晰如昨,鼻腔仿佛也突然嗅到木香古龍水的味道……她連忙急問:“應展是你的合伙人?!你公司另外一位老板?!”
程昊微愕,“是的,你認識他?”
丁萌一愣,笑得很大聲,“不是啦不會的,只是覺得這名字耳熟罷了!
“干嗎這么大反應了?”丁秋怪怪睨她一眼,“我可從沒和你說過認識應展,他沒錯是長得很帥,你……”
程昊望著她。
小臉立時漲熱,抬起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知道避不過了,“其實、其實他……曾救過我。”
丁秋睜大眼睛,“你出什么事了?”
她沒法,只得把那晚的事說了一遍:“其實我也不知此應展是不是彼應展……”
丁秋起勁瞅著她,突然一拍大腿,也不管程昊就在身邊,張嘴就叫:“耶,聽得‘應展’這兩個字便像撞邪般呆!哼,想必是見得人家英俊有形,芳心淪陷,終日渴望和他重遇吧!”
丁萌小臉通紅,加之程昊就站在身邊,更顯羞愧,想要張嘴爭辯,又不想太搶白她,咬住下唇不做聲。卻不知緋紅的小臉、游移的雙目、亟待掩飾的著急神態,都顯示她曾在某月某日,把一顆心拋向從不把普通女人放在眼里的應展,即使它會滑落在他的衣擺,褲管或鞋跟上搖搖欲落,也視而無睹。
程昊微覺失落。和應展十多年同學兼好友,的確很多女孩迷戀應展。眾星捧月之時,她們的愛情觀仿佛突然升華——只要得償所愿,什么都可以忽略。
看來這個“追展行列”,也包括了面前的可愛女孩。
悄悄一聲嘆息,臉目依然如故,他淡笑說:“如果丁小姐想求證此應展是否是彼應展,可于周一到敝公司看看,如果感覺一切尚可,或許我們真有機會成為賓主!
“你要招聘新員工?”丁秋瞪大眼睛,“干嗎不早說啊,半年前我就想轉工了?!”
“現在有林父這一筆大生意等著你,如果事成,你不但不用跳槽,還有可能升職加薪!
丁秋轉了轉眼珠子,不做聲。
“兩位再見!背剃豢粗∶龋跋M芤荒芤姷侥,拜拜!
“一言為定!彼睉
他點頭,轉身離去。
丁秋的目光追隨他去,直至看不見人,方低頭啜了一口茶。
丁萌正要怒斥她剛才在程昊面前胡說八道,卻聽得她說:“謙和溫厚的臉面,恰到好處的言談,好男人標志顯露無遺!薄霸瓉碛腥诵膽巡卉墶!倍∶缺饬吮庾欤肮植坏眠B聲線都嬌了許多!
她輕嘆:“可惜他不喜歡我!
唏噓的語氣令丁萌憐惜,惱怒緩緩彌散,“你未嫁他未娶,還有機會。”
她冷哼一聲:“四年前我曾向他暗示有意,卻沒半點回音!不過他這四年也沒戀愛什么的,否則面對面碰見我也不會和他打招呼。”
“看來你很留意人家哪!
“他和應展是死黨,應展的妹妹應思是我的中學同學,就算我不開口問,自有他的消息跑進腦袋里去!
“那就倒追去嘛!
“省了,被人拒絕太沒面子!”
“我不會這么悲觀!彼种鹦∧槪0椭悦傻难垌哉Z,“總覺得人生在世不轟轟烈烈談一場戀愛就很遺憾似的。如果能讓我得一帥哥垂青,嗯,定然得是我喜歡的帥哥,就算受點委屈也很值得啦!
“做夢去吧!倍∏锇姿谎,“小心當了那場轟轟烈烈愛情的犧牲品!”
“那也只是磨煉!總得經歷點什么才會懂得珍惜嘛。”
“然后看誰付出最多,誰就是輸家!
“你這人……”
“狠毒?對極,但我并不內疚!
“天啊,求你不要再說話了,不要再拿你媽的事衡量愛情了!倍∶壬胍,把桌面所有點心一股腦地往丁秋面前推,“難得今天程昊付賬,快吃快吃,全吃下去!”
丁秋“撲哧”笑了,“人家已經不夠你漂亮了,還想把我喂胖,你居心叵測!”
“胖了好,你才會陪我爬山減肥!
“廢話!”丁秋夾起一只餃子塞進嘴里,“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看上應展了?”
“神經病!”丁萌垂眼啜了一口茶,聲線低了下去,“我才不會這么花癡……”
“我知道你從小鐘情帥哥,只是提醒提醒罷了。那人雖不是什么壞東西,但女友走馬燈一樣換著,這一任聽說是個碩士,長得天仙一般美麗!
丁萌沒做聲,垂眼折疊著小小的牙簽套子,似是心不在焉,卻又角兒對角兒折得很對稱。心想那晚應展挽著的女孩,不知是個怎么絕色的佳人,可惜只看到個背影。
“其實那人有什么好,一整天到晚都是高高在上的模樣,沒半點溫厚。選男人就得像程昊這種,精明能干又穩重誠實。”說著說著,丁秋突然湊過來壓著聲音說,“喂,我感覺他剛才瞄了你好幾眼,后來你緊張地詢問應展的時候,他臉色有點不自然……你們究竟怎么認識的?”
她一愣,“他……曾向我問路,然后在爬山時又碰到一次!
丁秋睨她一眼,“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說不準他會追你喲!
她小臉一紅,低罵:“胡說什么!只見過一兩次,才不喜歡他!
“我胡說?”丁秋反手指著自己的鼻尖,“我就是不夠胡來才追不到他!”
她“哈哈”大笑,“我教你我教你,下迷藥或者色誘他,猶褪衣衫半遮胸,豁出去!”
丁秋雙目圓瞪,撿起一根小牙簽飛過去。
她趴在桌上,笑得幾乎岔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