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愿被刺時一品堂有很多人目擊,席府第二天又搭出靈棚治喪,席炎更是憤怒地在全城大肆搜捕兇犯,一時間整個揚州沸沸揚揚,全都在議論席家二公子之死。因為我家兩個兒子在此地的人緣極好,一天之內衙門接到兩百多條舉報疑兇的線索,還有近二十個人被扭送到席炎跟前,請他鑒定是不是那個刺客。
設在家中的靈堂也絡繹不絕有人前來吊喪,我面罩黑紗,步履蹣跚地由小珠扶著接待客人,而身旁的小天因為演技太差,被阿發強迫滴了兩滴從小紀那里要來的一種無害的藥水,一直淚流不止,哀凄的氣氛十足。
樓京淮一早就來幫忙處理事務,見小天哭成這樣,雖然明知是假哭,也不免心疼,不住地在一旁問寒問暖,端茶喂水,殷勤之至。轉眼已經過午,來吊唁的客人漸少,京淮用衣袖擦擦小天臉上的淚痕,問道:“餓不餓?”
席天剛一點頭,他立即吩咐一旁侍侯著的一個老媽子:“去告訴廚房,準備開飯!
那老媽子大概耳朵不大好,竟是一副沒聽見的模樣,理也不理他,沉著個臉站著不動。
我忍了忍笑,道:“齊媽,沒聽見樓家少爺的吩咐么?”
老媽子梗了梗脖子,“他自己不會去?如果沒長腿就爬著去好了!
樓京淮少爺心性,怎容人如此不敬,立即面有怒色,斥道:“你怎么說話呢?是新來的嗎?雖然席家素日待下人寬厚,太爺的脾氣更是好,但你也不該……”話音一頓,似乎遲鈍地想到了什么,“…齊……齊媽?……天哪……你不會是……是……”
齊媽白了他一眼。
樓京淮一個踉蹌,幸好小天手快扶住了他。這可憐的孩子,在我們家受的驚嚇可真不少。
忙亂了一整天,我略感疲累,便沒有等席炎回來,早早就上床休息。睡得迷迷糊糊之際,隱隱覺得有人正輕輕用手帕擦試我的額頭。努力睜開沉重的眼皮,好不容易調好焦距看清四周的情況,頓時嚇了一跳。
我的床邊黑壓壓站了一堆人,粗略一看,似乎全家上下都在。
“又出什么事了?”我急急地問。
席炎坐在床沿上,見我醒來,露出驚喜與放松的表情,微微俯下身子,溫熱的手掌按在我的額角,輕聲道:“你發燒了,覺得怎樣?”
“發燒?”我吃了一驚,絕望地感覺到蘇州城江南少女悅耳靈秀的歌聲漸漸遠去,忙伸出手來自己摸摸,反駁道:“哪有發燒?我覺得溫度很正常啊!
“還正常呢!剛才小天來看你,叫都叫不醒,你想嚇死我們?!”齊媽大概憋了一整天的火,幾乎是暴跳著說。
“那是因為我身體棒,睡眠好,還有小天叫的太小聲了!蔽易煊驳。
“小聲?他叫到后來那個凄慘勁,隔了三條街都聽得到!病了就是病了,不許抵賴!”
“沒!我只是累了點,睡得沉,沒病!”
“病了!”
“沒!”
“大夫都說你是病了!”
“哪個蒙古大夫?敢站出來給我瞧瞧嗎?”
席天與福伯向兩旁一閃,小紀陰沉沉的臉出現在我面前,冷冷道:“你說誰是蒙古大夫?我出來了,你想瞧什么?”
我趕緊陪笑道:“小紀,你是神醫是圣手,我怎么好意思說瞧就瞧?不如等改天我真的病了再瞧吧!
“你現在就是真的病了!”席愿咬死了不放。
“沒!”
“病了!”
“沒病!”
“病了!”
“沒……”
一家之主的目光終于掃了過來,我立即閉嘴。
“爹!
“在!
“你病了。”
“是………”
“病了該怎么做?”
“吃藥……休息……聽大夫的話……”我扁著嘴道。
“知道就好。小天,把藥給爹端過來!
我捧著藥碗汩汩喝個干干凈凈,自覺地把被子拉上來重新裹裹緊,眼巴巴地望著席炎,小聲道:“小炎……”
“什么?”
“你是昨天說的去蘇州聽歌,昨天我還沒有發燒……”
“知道了。只要你乖乖養病,好了我們全家一起出去玩!
我大喜過望,趕緊閉上眼睛。屋子里的人小心地相繼退出,吱呀的關門聲后,周圍安靜下來,連風聲也聽不到,反而是耳朵里嗡嗡作響。
頭的確有點暈暈的,胸口微微發悶,背部和肺上的舊傷也有隱隱作痛的跡象,深吸了兩口氣,覺得毫無睡意。
“小炎……”雖然合著眼睛,但我知道他一定在。
“快睡!
“明天要下雨了!
“怎么,你舊傷又痛了?”一只溫熱的手伸進被中,在我胸腹之間輕柔地揉著。
“小愿的事,要怎么了結才好呢?”
默然片刻后,席炎平靜地道:“揚州城內,認識小愿的人太多,又不能一直讓他當齊媽,所以我今日已寫辭呈,遞往吏部了!
“辭官理由是什么?”
“弟弟慘遭不幸,父親悲傷過度,要離開這個傷心之地,所以辭官奉父返鄉。離開揚州后,讓小愿換個身份,一家子照常安穩度日,反正咱們也算有錢人家了,至少不必為生計發愁!
“那南安王爺他們……”
“等安頓下來,我再派人告訴他們小愿的消息。反正我知道你是絕不會讓小愿去爭那個什么皇儲之位的。”
我輕輕嘆一口氣,“一個皇位而已,爭來爭去爭什么?那個人爭到了手,又何嘗比以前快活?他本是絕世聰明的一個人,總是笑我遲鈍天真,卻不知自己汲汲以求的,一直錯了方向!
席炎揉動我胸口的手突然停下來,我緊緊握住了它,轉過頭凝視著這個自小從未離開過我的孩子。
“小炎,我一直不許你報仇,你可曾怪過我?”
席炎深深看我一眼,伸出另一只手撥了撥我的額發,“雖然只有六歲大,但是娘臨終要你發的誓我一直記著,她要在黃泉之下看到我平安長大,幸福地生活,而絕不許我把一生的目標,都放在報仇二字上。”
我頓時鼻子發酸,吸著氣揉了揉,粉懷念地道:“是啊,你娘還要你永遠都聽我的話,記得嗎?”
“這個不記得!
“>_<………”
席炎輕柔地笑起來,用手指摩挲著我的鬢角。
“那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她拉著我的手含著眼淚叮囑我,這個孩子象他爹,心又軟又愛鬧小迷糊,大錯不犯小錯不斷,最讓她放心不下,一定要好好照顧,對嗎?”
“對。她說的話一個字都沒錯。不過這幾句話她是拉著我的手說的吧?”
“是嗎?……呃……大概是吧……”我有些泄氣地把頭向被子里縮了縮。姐姐真是的,這么不相信我,臨終前竟然對才六歲的席炎說要拜托他來照顧我,真是面子里子全都丟光了,本以為席炎當時年幼可能記不得了,誰知這小子這么可惡,居然記得如此清楚。郁卒啊……席炎俯低身子,拉了拉我的被角,柔聲笑道:“可惜娘卻沒有看到,當年你是怎么背著我和小愿沖破重圍逃出京城的,她也沒有看到,你是如何在接連的追捕與襲擊中安全把我們養大的。雖然你象外公,心又軟又愛鬧小迷糊,讓她怎么也放心不下,但最終,仍然是你照顧了我們……”
這段話說的我心里甜蜜蜜的,又把頭伸了出來,認真地說:“等再過七八十年,大家一齊在陰間會面時,你一定要跟你娘講清楚哦!
“好好好,你放心?焖伞!
“你也去休息吧。”
“你的燒沒有全退,我在這里守著!
我向床里滾了滾,讓出一塊地方,“那你就上來睡!
席炎怔了怔,呆呆地看著我的臉,突然伸出一只手來輕輕地撫摸著,喃喃道:“你真美……”
我捏捏自己的臉,這都美了三十多年了,他今天才發現?
“其實……我早就不想叫你爹了……”他目光溫柔無比地看著我,卻突然說出這樣一句嚇我一跳的話來。
“為……為什么??!”我幾乎從床上跌下,“爹爹哪里不好?”
席炎定定地凝望了我一會,突然淺淡地一笑,道:“沒什么,夜深了,真的該睡了。”
“你說這樣的話,我還怎么睡的著?”我扁著嘴,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如果你不是打算要拋棄我的話,就上來陪我睡!
席炎神色一黯,臉上的笑容瞬間收住,直直地盯了我半晌方道:“爹,你真是沒心沒肺的。”
我大吃一驚,怒道:“怎么這樣說我?我還不夠疼你們,哪里沒心沒肺?”
他把臉撇向一邊,冷冷道:“算了,當我沒說,你不舒服,睡吧。”說罷竟甩手出去了。
我呆呆地半躺在枕上,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但慢慢地,一股哀傷之感漫上心頭,揉了揉眼睛,卻發現假哭時隨叫隨到的眼淚此刻竟涌不上來。
席炎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我,雖然他當家后也常常管教我、用家規罰我,但我知道,他從來沒有真正跟我生過氣。
我打破他最喜歡的硯臺時他沒生氣;
我弄臟他的名家字畫時他沒生氣;
我偷酒喝喝醉了吐了他一身時他沒生氣;
我在外面亂撿小孩子回來時他沒生氣;
甚至有一次我幫他修面剃掉他半邊眉毛時他也沒生氣………
為什么?為什么今天晚上他卻突然生起氣來了?
門嘎吱一聲,我驚喜地抬頭,卻失望地發現進來的人是席愿。
“大哥叫我來守著你!倍䞍鹤雨P上門,坐到我床頭,“快睡吧!
“小愿,”我委屈地問,“你覺不覺得我沒心沒肺?”
“…………”
“你說!”
“確實有一點兒……”
“什么?!”我大怒地跳起,“爹爹把心都掏出來對你們,你們居然這樣說我!?”
席愿趕緊把我按回被窩,拿被子裹嚴實了,皺著眉頭道:“你別亂動,當心又著涼。其實對我和小天來說,你是全天下最好的爹爹,可是對于大哥……”
“對你大哥怎么啦?雖然平時看起來我是比較寵小天和你一點,但那是因為小炎他是戶主很強啊,并不是我比你們少疼他!”
席愿搖搖頭,“你沒懂,不是這么回事。其實大哥他………他……他早就不想再叫你爹了……”
“這個我知道……”
“你知道?!”席愿很吃驚的樣子。
“他剛才已經跟我說了啊。我就想不通,也許我跟人家的爹爹是沒法比,但小炎以前從來沒有抱怨過,為什么突然……”
“爹,你根本不知道!”席愿打斷我的話,表情很認真地道,“大哥他一直把你當做是他最重要的人,現在還是這樣,他只是不想叫你爹爹而已!
“那他要叫我什么?舅舅么?”
“不是!”
我豎起眉毛,怒道:“太過分了。他不想叫我爹我也沒辦法,誰讓我真的不是他爹呢?但不管怎么說我也是他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舅舅,這也是他想不叫就不叫的?”
席愿用嚴厲的目光瞪著我,瞪得我一陣心虛。不會吧,他不可能知道姐姐因為是養女所以跟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這件事的,連席炎都不知道啊。
“爹,大哥對你的心,你真的一點也感受不到么?”席愿收回指責的眼神,嘆息道。
我覺得萬分委屈,分明是席炎感受不到我對他的疼愛,一心不想認我這個爹,怎么小愿卻一直罵我呢。真是兒子大了不由爹,我好苦命啊………
氣呼呼蒙上被子轉身向里,心里跳跳的,嘴里苦苦的,根本培養不起一絲睡意,輾轉了大半夜,感覺全身冒熱氣,好象又發燒了。
席愿慌慌張張跑出門去,片刻之后席炎就飛奔進來,臉兒嚇得白白的。我一看見他,剛才怎么擠也擠不出的眼淚一下子滾了下來。
“你怎么樣?為什么哭?難受么?痛么?”席炎把我抱進懷里,連珠般問了一串,但沒有聽到他叫爹,我的眼淚頓時掉得更急。
這時小紀揉著眼睛滿面困色地被席愿拉進來,拍拍席炎的肩道:“讓開,我來看看!
席炎立即起身讓到一邊,但還是緊緊握住我的手不放。
小紀睡眼朦朧地把了把脈,皺眉道:“脈相強勁有力,什么毛病都沒有……這也好得太快了吧……”
席愿咳了一聲,提醒道:“小紀,你把錯了,那只手腕是我大哥的……”
小紀修長秀美的雙眸向下一瞟,怒道:“席大人你抓著他的手我怎么把脈,快放開!”
第二次診完脈,小紀不緊不慢地道:“氣血不穩,脈相虛浮,心緒煩亂,五內不和,這是怎么回事?睡前明明還很穩定的,剛才誰刺激他了?”說著臉一側,刀鋒般的目光直射席愿。
“都是我不好,”席炎輕柔地理著我的額發,滿面憂悒,“你別動氣,好好養病!
他痛楚的眼神令我的呼吸莫名地艱澀起來,緊緊捏著他的手指,說不出話來。
“好了,你們倆別急著眉目傳情啦,席大人你也真是的,什么時候不好說,偏挑他生病的時候告白,你不知道他腦袋里少根筋啊?”小紀惡毒地攻擊道。
“誰、誰腦袋里少根筋?你個沒知識的店小二,人的腦袋里本來就是不長筋的!”我憤怒地回嘴,卻被一掌推回枕上躺著。
“聽著,本人的醫囑,七天之內,不許下床,每日三劑湯藥兩頓補品,嚴禁甜食!”
………蒼天無眼,我為什么會揀這么個人回來?這不明明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半個月后,我的身體已經康復,席炎在被慰留數次后也終于獲準辭官。南安王爺夫婦在悲痛中回到自己的封地,為防北定王的耳目,他們二人仍然不知曉真相。
福伯出面花了十天的時間變賣產業,給阿牛小珠等家仆各分派了一筆銀子,勸他們做些小營生,傷心無奈地都遣散了。席炎選定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帶著全家上下離開揚州城,雖然明說是為了避開離情依依的揚州人,實際上主要還是因為富得有點不好意思,唉,沒辦法,小愿太能干了嘛。
在揚州生活了數載之久,一旦要離開,還真有些不太舍得,但全家能安全幸福地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更何況,在返回所謂的“原籍”途中還可以悠然地四處玩玩,使我大大覺得喜甚于悲。
樓京淮畢竟身負著江南第一名門望族的當家之責,只能含淚與小天暫別,兩個人割發嚙臂,滴血為盟,信誓旦旦一定要在兩年后永結同心,其結果就是當晚小天一直嚷著滴血時割破的手指頭好疼好疼好疼,煩得小紀一劑湯藥讓他從揚州一路睡到了鎮江府。
由于鎮江仍在揚州附近,事情余波又還未息,所以席愿仍然只好當著齊媽。我們席家上下外帶一個鬼靈精怪的齊齊、一個臭架子十足的小紀分乘四輛馬車,攜著滿箱籠的行李,從頭到腳都寫著“肥羊”二字,招招搖搖進了鎮江城,住宿一晚后早早起程,向蘇州方向進發。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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