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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 第八章 作者:亦舒
    我們離開碧水路。

    永亨把我送回家就轉頭去找梅令俠。

    坐在家里,我的心突突地跳,幾乎從口腔里躍出來,我冒汗、驚怖,不能出聲。

    我心中有一股強烈的沖動,我憎恨梅令俠,我要殺死他。這一剎那如果他在我面前,我用棍子就可以打死他,他的所作所為把我血液內的獸性完全激發出來,我不會饒他,我發誓不會饒他。

    永亨回來,他坐在我面前開解我。

    “……它不過是一只狗。”

    我流下眼淚,復仇的眼淚是炙熱的。

    我間:“是他干的,是不是?”

    永亨點點頭。

    “他回來等它,可憐的亞斯匹靈一直在這里附近徘徊,他使人捉了它,打死它,把它拋進水池里去。他也恨那座大宅,因為他白白在屋子里住了那些年,他舅舅什么也沒留給他,這個心理變態的賤人,他稍有人性,都不會對那么可愛的動物施辣手!

    永亨轉側了臉,我有種感覺他在強忍著笑。

    我氣憤到肺葉要炸開來,握緊拳頭,“你膽敢笑!”

    他嘆口氣,“你們兩個人都幼稚得要命!

    我嚎叫起來,“什么?你竟把我與那兇手相提并論?”

    “他到現在走路還一蹺一蹺,亞斯匹靈是只危險的動物,給有關方面抓到也有可能要人道毀滅。哈拿,過去的事不要再計較,馬大的下落還不明不白,我們別節外生枝!

    我怨懟的看著永亨,“你根本不了解我!

    “我了解!彼f,“我實在是想化解你們之間的恩仇,都是一家人!

    我的亞斯匹靈,我凄苦的想。

    “看我買來什么。”他到門口抱只籠子進來。

    我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冷如冰山的說:“我這輩子不會再養狗!

    “知妻莫若夫,我早料到你會說這句話!彼χ蜷_籠子,“不是狗。”

    一只剛睜開眼睛的乳灰色小波斯貓蹣跚地自籠子里掙扎著走出來,碧藍眼睛,圓面孔,可愛得不像話。

    我仍舊板著面孔。

    永亨自說自話,“叫什么名字呢?叫露斯?叫幸運?”

    我冷笑一聲,不語。

    “還可以吧?”

    永亨抓起小貓的脖子皮,遞到我面前來。

    我只好伸手接過,白他一眼,“巨人這樣抓牢你的頸皮揪來揪去,你有什么感想?”

    “你養它吧!庇篮嗾f。

    “我再也沒心情了!蔽覈@口氣,“交給英姐吧!

    永亨說:“來,露斯,咱們去找吃的!

    我說:“什么露斯,叫它碧眼兒!

    永亨還是很高興:“好,好。”

    我也不能再出聲,把頭垂得很低。

    英姐喂完貓,輕輕同我說:“覓得這樣的如意郎君,夫復何求!甭曇糁袩o限寬慰。

    我偷偷看永亨一眼,心中默認英姐所說字字屬實。

    殷家那賊窩里居然出了個好人,宛如污泥中的白蓮。

    英姐說:“再同他斗氣,我都看不過眼,去,去跟他說話。”

    永亨兩手插在口袋中,看著我只是笑。

    他真是遷就我。

    他跟我說:“瑟瑟說令俠酗酒,剛才我去,也看見他喝得滿面通紅!

    我是巴不得梅令俠不快活,面孔上淡淡的,實則非常幸災樂禍。“不是新婚燕爾嗎?”

    “可不是!如果他們快樂,那么馬大的犧牲也有價值,F在三個人都苦悶不堪,真不曉得令俠打的是什么算盤!

    “他只不過想花錢花得舒服,可是這年頭,除非閣下花的是自家的錢,在別人手底下討生活總是屈辱的,他才弄明白這個道理,可惜已經太遲。”我說,“他覺得馬大諸多為難他,所以棄馬大去就殷瑟瑟,結果還不是一樣!

    永亨又改變話題說:“哈拿,你越來越瘦,要小心身子,別鉆牛角尖!

    我埋怨他,“你那些朋友,一點都幫不上忙。馬大到底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是沒有消息,有人見過她,不過當時她還跟令俠在一起!

    “那是成半年的事!蔽倚臒庠。

    “少安毋躁!庇篮嗾f。

    正在這個時候,門鈴短促響了一下。

    多年來我想將那只老式門鈴換過,改裝那種叮哇叮叮噹的電子鐘,但媽媽不允。老門鈴一向沙啞刺耳,今天尤其如此。

    “英姐呢?”我問。

    “她在跟貓玩!

    我站起來,走到門前,猶疑一刻,才把門打開。

    是永亨叫出來的一一

    “馬大!”

    馬大回來了。

    我一把抱住她。“媽媽,媽媽,馬大回來了!蔽掖蠼小

    媽媽與老英姐是跑出來的。

    馬大很憔悴很臟,神情呆木,頭發油膩潤濕,好像多日未洗。衣服也拖拖拉拉,她仿佛在不知名的地方流浪良久,步行許多路才到達家里的樣子。

    最顯著的是,她的腹部已經恢復平坦。

    我吞下一口涎沫,事情再明白沒有,孩子已經失去。

    我與媽媽扶她坐下。

    馬大的黑眼圈使她看來老了十年。

    她嗚咽的叫:“媽媽,媽媽!

    媽媽緊緊抱住她,“傻孩子,天大的事,媽媽照樣愛你。你肯回來就好!

    永亨笑說:“沒事了沒事了。馬大仿佛有點感冒,我叫醫生來瞧瞧她。”永亨永遠顧著別人的自尊。

    永亨給我使一個眼色,我隨他出去。

    “馬大受了很大的震蕩!

    我急問:“孩子呢?”

    “看樣子是小產了!

    “多么可惜!蔽倚耐吹恼f。

    永亨嘆口氣,“是她的身體與她的孩子,她有權做主。既然已經回到家里,咱們什么也不要提!

    “是!蔽尹c點頭。

    但這些日子她在什么地方出沒?她是怎么回來的?為什么整個人破爛若此?

    永亨說:“這一切只好慢慢問她!

    醫生抵達,替馬大詳細檢查后,同我們說她的身體非常差,要好好調理,約一星期前她做過一次十分危險的人工流產手術(正是我劇烈腹痛那一日),更要妥善的護理。他千叮萬囑的走了。

    媽媽很樂觀,她說:“年紀輕輕,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好好養一年半載就沒事!

    過了幾天,馬大的精神漸漸好過來,可以蹲著與碧眼兒玩,我很覺安慰。

    我同她說:“把碧眼兒送給你好不好?”

    她仰起頭,想很久,才說:“好!

    從此她走到什么地方,這只貓總是跟著她,睡覺也在一起,一人一貓都出乎意料之外的靜。

    但是,但是大家都覺得寧靜得不對勁。

    永亨忍不住同我說:“你可覺得馬大有點恍惚?”

    我看著他那肅穆的面孔,“沒有呀,你發現什么?”我言不由衷。

    “她對很多事,都不復記憶!庇篮嗟拿婵紫蛑鴦e處。

    “經受那么大的打擊,又失去孩子,神態當然呆鈍一點,你不能叫她跟以前一般的活潑!

    永亨遲疑一刻,“不,不止這樣,你有沒有發覺她沒有什么哀傷?”

    我冷笑,“根本沒有值得哀傷的事,過去已屬過去,創傷終會平復,我巴不得她這樣想得開。”

    永亨說:“我怕不是這么簡單!

    “照你看,是為什么?”

    “她受了很大的刺激,精神大不如前。”

    “你的意思是說,她精神失常!蔽业穆曇艏馄饋怼

    “媽媽與醫生已經發覺這一點!

    “不會,她記得媽媽,她也記得我,她還向英姐拿東西吃,怎么會!

    “可是她完全忘記梅令俠,完全不記得懷過孩子,忘記在歐洲發生的事。”

    我訝異:“可能嗎?有可能把記憶如此有系統地在腦海中掃除?”

    “可以的,她故意不要去記得過去一些丑惡的事,這是保護她自己的一種方法。”

    “真的忘懷,抑或只是故意不提起?”我震驚。

    “醫生說是真的忘懷,她的心理年齡已回到很小的時候,我們尚未知道,她究竟忘記了多少!

    我打個寒噤:“你這樣說是什么意思?如果她的思想回到三歲的時候去,她豈不是成為白癡?”

    “醫生已在替她檢查!

    “我……以為醫生是來替她檢查身體!

    “她身體已經恢復,哈拿,媽媽不敢把真相告訴你,怕你受不了!

    我強忍著眼淚!拔覟槭裁匆懿涣?只要她健康地回到家中,這種小小的精神病可以慢慢治療,沒什么了不起!蔽业穆曇粼絹碓奖瘧Q,越來越激憤,終于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可憐的妹子,可憐的馬大。

    馬大的確是回來了,家里多一個精神病患者。

    她的思想光束回去老遠老遠,醫生說她的智力與一個十歲的女童相似。

    她只記得媽媽,老英姐與我。永亨是我“介紹”給她認識的。

    她日常生活非常簡單,在屋子里會得照顧自己,有時候也機伶可愛,特別喜歡纏著媽媽,而碧眼兒成為她忠誠的伴侶。真是一幅奇異的圖畫。一個像孩子般的美女。

    馬大的面孔漸漸恢復嬌艷,一種厚鈍呆滯的美麗,她抱著碧眼兒坐在沙發椅上一呆便是半天,不覺悶膩,也沒有不耐煩,許多時一日也不說一句話。

    媽媽看她的眼光一日比一日悲哀沉默。

    我嘗試同馬大說話,總是失敗。

    一一“喜歡碧眼兒嗎?”

    點頭。

    “我是誰?”

    “哈拿!

    “哈拿是誰?”

    “姐姐!

    “你是誰?”

    “馬大!

    “馬大,你離開家很久,發生過什么?”

    她很專心的聽,但永遠沒有答復,雙眼定定的看牢我,通常我不忍再問下去,便把她擁在懷中。她馴服得像碧眼兒一樣。

    我心中很清晰的知道,馬大康復的機會非常的低,為她哭得眼睛都腫。

    這個時候媽媽催我結婚,真要命,在這時候提這種事。

    我低頭說沒有心情。

    媽媽說:“辦人生大事,何必跟心情扯上關系,拖著對永亨不公平。”

    永亨說:“我可以等,”他說得很平靜。

    媽媽說:“不能再等,都給我辦起來!

    我們沒有在外頭租房子,只把老屋子重新裝修一下,順便替媽媽也換套新家具,明明是辦喜事,卻沒有喜意,就這樣,靜悄悄注冊結了婚。

    沒想到梅令俠會找上門來。

    那日我正在店里盤算夏季的新貨,有客人推門進來,我迎上去,驀然抬頭,認出是梅令俠。

    頓時怒氣上涌,撐住喉頭,變為一口濃痰,連話都說不出來。

    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抄起身邊一只水晶煙灰缸,重疊疊向他劈頭擲去,他一閃避,煙灰缸落在柜臺玻璃上,嘩啦碎成一萬片;镉嬹R麗驚得呆了。

    我自牙齒縫中嘶聲說:“滾出去!”

    那一下巨響驚動左右鄰舍,以為是搶奪,店員都探頭過來看察。

    我指著門口,“滾!”

    我不想與他多說,只是重復著那個字。

    他雙眼充滿紅絲,眼袋直掛到面孔中央,衣冠不整,呼吸中的酒氣噴人。他己不再是我們所認識的梅令俠。

    門警推門進來,一手揪住梅令俠。

    門警高聲問我:“什么事,裘小姐?玻璃可是這個人打碎的?要不要召警察來抓他到派出所去?”

    “把他帶走,摔他出去,”我喘氣,“以后不要放他進來!

    門警為難地猶疑。

    馬麗連忙說:“先帶走他,他喝醉了酒!

    梅令俠走掉以后,我心一片空虛。

    他來做什么?他還有膽子來見我們?

    永亨知道這件事后瞪大眼睛責備我,“你太魯莽,他的出現對我們有益處,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馬大在歐洲遭遇到什么刺激?梅令俠可以提供很多線索給我們!

    我倔強的說:“算了,我沒有本事坐下來好好跟他談!

    “為馬大你就應該給他這個機會。”

    我的心一動,“以火攻火?”

    永亨嘆口氣,“也許他可以喚回馬大的記憶!

    這時馬大坐在寬闊的露臺上曬太陽,穿著毛衣長褲,懷中蜷縮著碧眼兒,正打瞌睡。

    媽媽在一邊辛酸說:“誰能夠說她此刻不是更幸福呢!

    我不出聲。

    媽媽說:“永亨,帶你的新娘子到本家去開枝散葉,別理這里的事了!

    “媽媽一一”

    “你越幫越忙,馬大有我照顧,你們自己的生活要緊!

    “媽媽我不要離開你,我跟永亨說好永不離開媽媽。”

    “怎么可以違反自然?”媽媽責問,“豈不是太難為永亨?他的事業在那邊。”

    我低頭不語。

    “還有,梅令俠再來的時候,我不要你出聲!眿寢寚绤柕恼f,“這里不用你!

    永亨取笑我:“狗拿耗子!

    “你們都是不記仇的好人!蔽移>氲恼f。

    “恨令俠重要,還是醫好馬大重要?”

    “他出現一定醫得好馬大?”

    “總是一個希望!庇篮嗾f道。

    “好,那么我忍著不出聲!蔽乙е缿省

    梅令俠再來的時候,由永亨帶著。

    中午,他已經喝得滿頭通紅,酒臭老遠就聞到,潦倒不堪,本來唇紅齒白的一個人,此刻皮膚上蒙著一層灰黑,像是洗不凈的一層老污垢,嘴唇是紫黑色的,嘴角濺著唾沫星子,見了人也不敢打招呼,只低著頭。

    我更加憎恨他,恨他沒有霸道到底。

    他坐下來,一雙皮鞋還是跟馬大在一起時買的,半新舊的鞋子還嫌緊不舒服,索性在鞋口剪一刀,當拖鞋那樣穿,邋遢得不像話。

    我害怕的掩住面孔,上海人口中的癟三,就是這個樣子。

    他以前是最要漂亮的,短短幾個月,怎么會變成流浪漢。

    媽媽招手叫馬大前來。

    馬大看到梅令俠有點害怕。但是她完全不認得他,她像孩子般縮在媽媽身后,有點好奇,故此睜大眼睛看著梅令俠。

    他應當滿足了吧,把一個活潑潑的少女折磨成遲鈍兒,我憤慨的想:他做夢也該笑出來吧。

    只聽見梅令俠顫聲說:“馬大,你……好嗎?”

    我心里叫:別做戲了!你這個天生的戲子。

    馬大沒有回答他,過一會兒,她對陌生人的興趣消失,注意力回復到碧眼兒身上,只顧逗它玩。

    梅令俠站起來,向馬大走過去,這個時候我才發覺,他走起路來,一蹺一蹺,有點跛。

    是那次被亞斯匹靈咬傷的,他一定是在事后沒有好好遵囑做物理治療,所以肌肉僵硬。這個人真是自作自受。

    “馬大一一”他向馬大伸出手去。

    馬大不再注意他。

    媽媽嘆口氣,“她不認識你,改天吧,改天再試試!

    “她怎么會不認識我?”梅令俠不置信,“她明明是馬大!

    永亨說:“她精神受很大的打擊,令俠,你應當比我們都清楚,在歐洲的那段時間,只有你與她在一起!

    “不關我的事,完全不關我的事!泵妨顐b囁嚅的說,“的確是她要離開我!闭f著他流下淚來,雙目本來已經通紅,再淌淚抹眼的,更似患了砂眼似的,非常不堪。

    我厭惡的轉過頭,不要去看他。

    永亨說:“令俠,我同你改天再來,現在大家都疲倦了。”

    我與馬大坐在露臺上閑聊。

    “剛才那個人,你不記得他?”我問。

    “那是誰?很可憐,他為什么哭?”馬大問。

    我微笑,“他為他的過錯哭!

    “他做什么錯事?”

    “他害人!蔽艺f,“因為天良未泯,所以內疚!

    “他可是打破了花瓶?”馬大問。

    我把馬大抱在懷中,笑道:“呵,比打破花瓶更壞的壞事!

    馬大訝異的說:“啊那實在太壞太壞了!

    我以嶄新的情感來愛馬大,親自送她到醫生那里,她很有進步。

    但只限于目前智力范圍內的進步。一切需要時間,醫生說:待病人必需耐心。

    我與永亨拖延不離開,周末他來往奔波于馬來西亞及香港,平日捧牢長途電話與那邊通消息,心神疲乏,瘦了很多。

    我與他都很堅強,深信這種不幸的非常時期不會延續下去,曙光終有露出來的一日。

    我還是用大部分的時間嘗試與馬大溝通,每天下午都與她談話。

    老英妞前來打斷我們:“有一位小姐找你!

    “是店里的馬麗?”我問。

    “不,她說她叫殷瑟瑟。”老英姐說。

    馬大聽見這三個字,忽然一怔。我心一怔。

    我問馬大,“記得她嗎,馬大,記得殷瑟瑟?”

    馬大側著頭,“殷——瑟一瑟。”

    “是,可記得這個人?”我逼切的問。

    馬大想很久,終于笑,搖搖頭,把這個名字丟下。

    我嘆口氣,站起來去聽電話。

    殷瑟瑟一開口便說:“永亨在不在?”

    我答:“他在馬來西亞,明天下午回來。”

    “啊,對,他現在過人球生活!彼f下去,“我有些股票要托他賣,他回來請你叫他同我聯絡一下!

    “還有別的事嗎?”

    她終于說:“馬大可好?”

    我很冷淡的說:“她很好,謝謝你!蔽覠o法與她和平的談話。

    “我早說過,沒有人可以在我手中搶走什么。”

    我說:“你跟你母親一樣的惡毒自私,但是你得到的是什么?是梅令俠的一個軀殼!

    “胡說!”瑟瑟勃然大怒。

    “他現在是只醉貓,沒有靈魂的傀儡,你滿足了?你傷害我妹妹,現在還來向我耀武揚威?你們兩個人稍有一點良知,都不會再振振有詞。”

    她摔下電話。

    我一整個星期鐵青著臉。

    媽媽說:“再大的虧也吃了,索性大方一點。何必還在嘴舌上同她爭!

    永亨笑說:“媽媽,哈拿是這種脾氣,你說也是白說!

    “她為什么要賣股票?”

    “她的現款已花得七七八八,我會同她找一兩個可靠的人,渡過這個難關,相信她會學乖!

    媽媽說:“她的日子也不好過,同令俠扯上關系,哪還有安樂茶飯好吃?還不是天天想法子替他弄錢!

    “他們倆正是一對,有什么好擔心?”我說,“誰也別想占了誰的便宜去,狼狽為奸。”

    媽媽不出聲。每次發脾氣我都得不到共鳴,心里非常不快,我只想報復,我不懂得寬恕,但永亨不允許我有任何行動。

    永亨沒想到我會碰到殷瑟瑟。一看見她,我的雙頰便燒起來,我放下面前的食物走過去。

    她卻心閑氣定,臉不紅耳不赤,比較之下,我相形失色,我沒有辦法做到她的段數。

    她先笑,“真巧,快過來侮辱我,這是天大的好機會,過來呀!彼翎叺恼f道。

    我很氣餒,反而說不出話來。

    我拉開她的椅子,坐在她對面,不識相的侍者以為我見到朋友,立刻把食物搬到我面前未。

    我哪里還有胃口,只是喝著水。

    殷瑟瑟忽然說:“我也希望有一個如此愛我的姐姐,不管我做過什么,總是原諒我愛護我,當我是小白天使!

    我一怔,不出聲。

    她說:“通常來說,一個人只有對自己才有那么好,你幾時見過肯認錯的人,天大的紕漏,仍然是旁人不對,不過你與馬大可以說是一個人,你們是相愛的!

    她的語氣轉為自嘲與蒼涼,我真沒料到,更加詞窮。

    “你咬定我是勝利者,害了馬大,”她說下去,“但是正如你說,我得到的是什么?一個軀殼,天天喝兩瓶拔蘭地,花光錢就伸手問我拿……這些都是活報應,當然,但可愛的馬大就不同,她不會自作自受!

    “她當然不是!”我為她分辯。

    “為什么不是?是她從我手中把令俠奪過去的!

    “胡說,那時候你一直同那個金頭發男人走!

    “可是我沒有放棄我表哥呀!

    “是他心意不堅,見異思遷!

    “是不是?”殷瑟瑟苦笑,“我說破嘴有什么用?天老地荒,馬大仍然是純潔的安琪兒!

    “即使她跟你一樣壞,她現在已經精神失常,你夫復何求?”我痛心的說。

    “我并不是個一味黑心的人。”

    殷瑟瑟說:“我告訴你一千次,是令俠受不了她,自動回到我身邊來的!

    我冷笑,“你賴他,他賴你,這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

    “你這個人不可理喻,”殷瑟瑟說,“成見深,固執如牛!

    “你何需我了解你?”我反問。

    “說得對。我們一生下來就注定是敵人,我父親害死你母親,因為我的母親,你母親沉冤如海深,要你相信我亦是一個人是不可能的事,你下定決心要恨我一輩子以報答你母親。”

    “殷瑟瑟,你強詞奪理,我恨你是因為你本身的所作所為!

    她忽然很厭倦的擺擺手,“裘哈拿,我不想再與你斗,我對于你這復仇女神式形象覺得非常討厭,我知道你不會放過我,你希望我自殺謝世,但是我也告訴你,我不會那樣做,但我會避開你們。”她叫伙計結帳。

    我握緊拳頭。

    她轉過頭來說:“恨吧,恨死我,如果那樣可以使她快樂,使恨火燃燒吧!

    她拖著很疲倦的腳步離開。

    我卻并沒有勝利的感覺。

    也許她說得對,無論怎么樣,我還是要恨她。下意識我相信如果沒有她與她母親,我與馬大會有個幸福的家庭,我們的母親不會輕生。這個仇恨的結打牢二十多年。

    那天我開車到郊外去兜風,把這件事在心底翻來覆去地想了很久,回家已經黃昏,華燈初上,漫山遍野的燈火。

    我從來沒有這樣沮喪過。在很多困難之下,我都會非常沉著地作戰應付,這次卻士氣低落。

    是因為發覺我的敵人也有值得同情的一面吧。這場仗打不下去。

    進屋子,發覺一片黑暗。

    我知永亨坐在客廳中,我看到他燃著的香煙頭上一點紅光。

    我說:“自從在馬來西亞回來,你就染上煙癮!

    永亨仍然維持著沉默。

    我陪著笑開亮燈,心情也不是那么好。

    “媽媽呢?”我轉身問。

    他不回答。

    “老英姐呢?咦,一家子全跑到哪里去了?”

    望眼見碧眼兒自房中躡腳出來。我抱起她。

    永亨仍然吸著香煙,深深的,用力的,使煙頭那一點紅色更加殷紅。

    “我中午吃飯時看到殷瑟瑟,你若知道我說過什么,一定又要罵我!

    永亨仍然不出聲。

    我訝異,“你在生氣?”

    他自喉嚨里發出一聲響聲。

    “后來我開車到郊外去,自結婚以來、第一次單獨行動!蔽覝愊蚯叭,“你等久了吧?”

    他仍然不出聲。

    “永亨?”我把他身子扳過來!坝篮!

    他滿臉的眼淚。

    我一驚,手一緊,碧眼兒吃痛,尖叫一聲,掙脫下地。

    永亨哭?

    “永亨——”我把著他的肩膀,駭異得說不出話來。

    他擦一擦眼淚,“哈拿,這件事你要好好接受!

    我想笑問:是不是你有了新歡?但是隨即住嘴。

    “永亨,你說,你快說。”

    “哈拿,馬大死了!

    我沉默。

    隔很久很久,都發不出任何一點聲音來。整個人像是失去重量,輕輕飄起,腳步凌空,踏不到實地。

    這不是真的,這是一場惡夢,我終于會從惡夢中醒來,發覺一切如常,馬大穿著新衣,笑臉迎人的與我吹牛,我們如常的滾作一團,而亞斯匹靈在一邊跳來跳去。

    我也覺得我的精神壓力已到了極限,不能再應付下去,我想說話,不過喉嚨中,只發出模糊的聲響。

    永亨緊緊的攬住我!坝形以谶@里!彼唤纯奘。

    媽媽與老英姐已經被送到李伯家去住。警察來的時候,由永亨應付。

    ——“是從這里摔下去的,露臺的欄桿很矮,但是一般成年人沒有理由會得失足!

    一一“我們已經取得死者的病歷。”

    ——“這兩日我們會研究研究。她撲上去搶救已經來不及,親眼看她墜下街心!

    一一“死因無可疑之處!

    我與永亨無言,三日三夜,我們沒有合過眼,我的面孔浮腫,眼泡像鴿蛋,但很奇怪,心靜如死水,像是了一件事。

    馬大的故事到此為止,轉過一頁,世界上從此沒這個人,太陽升起落下,春去秋來,與她再無關系,她如一朵玫瑰,跟所有的玫瑰一樣,只開了一個上午。

    她什么都沒留下,花盡她的青春之后,她離開我們。

    警察在絮絮細語,陽光射進來,我嘴角帶著微笑,坐在露臺旁不動。

    有人按鈴,永亨去開門,我抬起頭,啊,是梅令俠,他來了。

    他看上去更加破爛,更加潦倒,他混身顫栗著叫馬大。

    我變得一點恨意也沒有,看著他跪在地上,眼淚鼻涕流個不盡。

    他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么事,沒人知道。

    他們可曾真正快樂過,亦沒有人知道。事情怎么會變得這樣,更沒有人知道。

    我茫然想:馬大死了,一切恨意隨著她下葬。欠債的債已償,欠淚的淚已盡。

    我聽得媽媽說:“令俠,你怎么搞成這樣子?”

    梅令俠掩著面孔,嗚嗚的哀哭。

    媽媽問:“瑟瑟呢?”

    永亨向媽媽使一個眼色。

    我淡淡的說,“她走了,也許跟那個洋人走,也許沒有。她回來不過是要搶回梅令俠,目的達到,她還留在此地干什么?”

    梅令俠不理睬我們,坐在地下,又哭了許久許久,然后一言不發,站起來就走。

    他去后,媽媽問永亨,“他會怎么樣?”

    我詫異,“你為他擔心?”

    媽說:“是。”

    “為一一他一一?”我說。

    “上帝說的,如果只愛愛你們的人,法利賽人也懂得這么做,要愛你們的仇敵。”媽媽說。

    我說:“我做不到,我至多不與他計較!

    永亨說:“令俠很瘋的,他會得渡過這個難關!

    “是,”我仍然很淡的說,“然后再找個有錢的女人,過其舞男生涯!

    媽媽沉默,過一會兒說:“三十年前,我跟我自己講,艷紅遇見殷氏,不知是哪一個的不幸。三十年后我同自己講,馬大碰見令俠,又是誰的不幸!

    我開始有點明白媽媽說這個話的意思。

    梅令俠也不見得好過。

    媽媽說:“你們走吧,我已決定叫李伯母搬來同住!

    “什么?”我說,“李伯母那處有李伯伯,不方便的!

    “她已決定離婚。”媽媽說,“走吧,前世的牽連到這里已經告一段落!眿寢屴D過身去,“我與你們兩姊妹的夙緣也到此為止,走吧,隨永亨走!

    永亨拉一拉我的手,“媽媽想靜一靜,哈拿,我們隨時可以回來的!

    我只得答應了。

    李伯母帶著簡單的行李搬進來,我與永亨收拾著要搬出去,更顯得人生如旅途,來去匆匆。

    李伯母同我說:“你們倆真是要好好的珍惜對方。唉,我們老一輩的什么酸甜苦辣都嘗遍,現在還要白頭人送黑頭人……你們真要好好的!

    我與永亨握著她的手,不知說什么才好,想到馬大,我心如刀割。

    媽媽說:“那爿店呢,你同我留著,我們兩個老太婆也有個消遣。到了那邊之后,電話信件不準少!

    “是!

    但我總覺得馬大仿佛會隨時笑嚷著進屋子來,嬌俏的背出一段襯她心情的詩章。

    午夜夢回,我總想到馬大那短暫荒謬,浪費了的生命。

    永亨讓我去訂票,回來走到樓梯底下,忽然有一個男人竄出來,嚇我一跳,我退后三步——想怎么樣?搶東西?抬頭一看,那人卻是梅令俠。

    我定一定神,瞪著他。

    他站定了,并沒有趨前來,離我有一兩公尺左右,傻傻的看我。

    我看他沒有什么異舉,便問:“你來干什么?”

    他不答。

    “為什么不上樓去?”我問。

    他還是怔怔的看著我。

    我心神略定,發覺他打扮得比前兩天整齊得多,又寬三分心。

    我說:“你愛站在這里,你自己站個夠,我可沒空陪你。”我轉身上樓。

    “馬大。”他的聲音是顫抖的,“馬大!

    我嘆口氣,“你在說什么?馬大早去了!

    “馬大,現在我同媽媽住。”他的聲音是溫柔的,懇切的。

    “那很好,你媽媽是寡婦,你是應當多陪她。”

    “馬大一一”

    “梅令俠,我不是馬大,我是哈拿。”

    “馬大,”他自顧自的說下去,“我現在都改過了,要錢來也沒用,我們一起住媽媽那里,你說多好!

    我震驚。梅令俠終于精神崩潰。他分不出我與馬大。他一直說我們兩個人像,他終于神志不清,再也分不出我同馬大。

    我壓住恐懼,柔聲說:“你先回家去!

    “你幾時來?”他問,“馬大,我們不必勝過瑟瑟,我不會回到她那里去,你也不用日日夜夜的擔心!

    他忽然拉住我的手。

    我大力掙脫,“你先走,我慢慢跟著來!蔽衣曇舭l抖。

    “你一定要來,”他說,“我等你。”

    我看著他,心中各色各樣的滋味涌上來。

    “馬大,我知道我對你不起,馬大,我知道你傷盡了心,受盡了折磨,可是你得給我一次機會!

    他悲切地哀求。

    “你回去吧!蔽衣湎聹I來。

    “好,我聽你的話,”他依依不舍,“我聽你的話,你記得馬上來!彼D身走,但是一直回頭再看我。

    我凄酸的松出一口氣,回到家門,掏出鎖匙開了門。

    梅令俠有這樣的結局,是我所沒有想到的。

    媽媽說:“飛機票買了?”

    我點點頭!澳囊惶斓陌鄼C?”

    “下星期一。”

    “叫你們越快走越好,”媽媽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再拖延還不是要走。”

    我賠著笑,不出聲。

    李伯母排解說:“哈拿也是一番孝意!

    停一停,媽媽說:“適才梅姑姑到處找梅令俠!

    我揚起一道眉,什么也沒有講。

    “梅姑姑說他身上有病,不知道怎么一不留神,給他走了出來,擔心得不得了。”

    “什么?”李伯母問。

    “我不知道,我沒問!

    媽媽說,“不知道是什么病,聽她的聲音,像是非常焦急,照說大病就應該走不動才是,但聽她的語氣,又實在非同小可。”

    我知道他是什么病,但是我不說出來。

    永亨與我收拾最后的雜物,預備離去。

    他說:“我們可以常常回來看媽媽,你不必擔心!

    我詭秘的微笑,真想不到梅令俠會有這樣的下場。

    永亨問:“你在想什么?”

    我定一定神,“沒有什么,那邊的生活會得適合我嗎?”

    “當然會,只要有我在你身邊,你一定會習慣!薄拔蚁嘈盼視!蔽铱吭谒磉。

    “那你還擔心什么?”

    “我有擔心嗎?”我訝異。

    “你看上去緊張極了!庇篮嗾f。

    有很多事都瞞不過永亨。

    “星期一就要離開老家,自然緊張!

    “明天是最后的晚餐!彼_玩笑,“怕不怕?”

    永亨說得對,我是很緊張,見過梅令俠那個樣子之后,怎么會不緊張,心像絞著似的。

    星期日一大早,母親叫醒我。她悄聲說:“找你,是梅姑姑。”我連忙起床。

    我們母女倆來到偏廳,媽媽低聲說:“直求我,說令俠想見你!

    我揉一揉瞇著的雙眼,不語。

    梅令俠要見的不是我,他要見的是馬大。相信梅姑姑也明白。

    “梅家同我說過了!眿寢屨f,“你去一趟吧!

    “媽媽,你的心太慈!

    媽媽惻然,“他都到這個田地,連你都認不清楚,還有什么恩怨?”

    我不響。

    “速去速回,快去換件衣服!

    “我不去。”

    “算是媽媽求你,媽媽同你一起去!

    “我真不明白,媽媽,你何苦還跟他們有這種瓜葛。”

    媽媽說:“我是看在他母親分上,你不知道母親的心。”

    我轉過身子。

    “來,哈拿,不消十分鐘!

    我終于換了衣裳。

    永亨奇問:“去什么地方,才八點半?”

    “陪媽媽去做早禮拜。”我說。

    我與媽媽在門口截了部車就走了。

    梅姑姑此刻住在中等住宅大廈的一個單位,母親對著字條找到地址,伸手按鈴。

    梅姑姑很快來開門,見到我們,一面孔感激之情。她整個人落形,眼睛像核桃般腫。

    屋子很窄,收拾得再好也是太小太擠。大家都沒有說話。

    梅姑姑把我們引進一間房間,令我們坐下來。

    過一會兒,梅令俠出現了,外表看去,他與常人無異。

    他一見我,立刻喜極而泣。

    “馬大!彼形遥澳銇砹,馬大。”

    “是的。”我只得輕輕說,“我來了!

    “馬大,媽媽說你要離開這里到外頭去讀書,可是真的?”他看住我。

    我看看梅姑姑,她以懇切的眼光看牢我。

    我說:“是的,我要去讀書!钡拖骂^。

    “那你會不會回來看我呢?”他焦急。

    “會的,”我說,“你有病,不能跟我去。”

    他羞愧的低下頭,“是,我有病,你不會嫌棄我吧?”

    “我不會,”我一直扯謊,“你放心休養,我要走了!

    “這么快?馬大,我還有許多許多話要同你說!

    “時間不夠了,你好好保重!蔽姨痤^來。

    “馬大一一”

    眼淚充滿了我的眼眶,終于忍不佐,直淌下面孔。

    “你哭了!泵妨顐b怔怔的說。

    我奪門而出。

    媽媽跟著我身后。

    梅姑姑掩上門,用手帕捂著臉,她說:“好了,至少見過你,他相信你仍然愛他,你只不過是去讀書,那么他也不會天天問我,馬大為什么不來看他!

    媽媽喃喃的說:“孽緣,孽緣!

    “走吧,媽媽。”我的心腸又剛硬起來。

    媽媽與我終于離開了梅家。

    回家的一路上,母親緩緩落淚。

    我的眼睛,直看著車窗外,直至抵家。

    我們上樓梯。

    這條寬暢的舊樓梯我們曾經走過千次百次,與馬大在此間捉迷藏玩游戲,上上落落,渡過無數歡愉的日子,直到我們碰上殷家的人。大門一開,永亨迎上來,“這么快回來了?”一看媽媽,“你怎么惹媽媽哭?”

    客廳中有客人。是那位慕容小姐。

    她笑問:“還記得我嗎?”

    “當然記得!蔽矣先フ泻羲

    “你照那個地址找到殷瑟瑟沒有?”慕容小姐問。

    我顧左右而言他,“駕臨寒舍,是為探訪我們?”

    “不,無事不登三寶殿,李太太答應讓我寫她的自傳!

    “什么?太好了。”我看向李伯母。

    李伯母笑,“年輕人一定要纏著我說故事,說什么要配了圖片出書呢,我沒轍,只好順著他們。”

    我說:“精彩的故事是應當留下來,以免淹沒。”

    媽媽在一旁說:“每個事主,都會覺得他的故事最哀怨動人,他的一生,最富曲折離奇,事實上在旁人眼中不過平平無奇。”

    慕容小姐微笑,“這就得看觀者的觀感如何了!彼D向李伯母,“我們說到……”

    “……對,那年我十二歲——”李伯母與慕容小姐繼續談話。

    人的故事是永遠不會完的。

    一代又一代的傳下去。粉艷紅的故事完結,裘馬大的故事登場。

    現在輪到我,稍后會是我兒女,一代一代……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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