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很靜,也很幽暗,因為窗簾都直垂到了地上。
沒有看到任何人,四月舒了口氣,趕緊把湯罐放在紫檀木制的八仙桌上,然后把托盤當盾牌似的抱在懷里,低著頭就后退向門口。
忽然,從內室卻傳來一個聲音,“你過來,扶我起身!
四月嚇了一大跳,那干凈而懶洋洋的聲音在一瞬間積聚起了她所有的仇恨。
因為她認出了聲音的主人。
我姓杜,單名一個仲字,你若是想報仇,盡管來找我。
冰冷而傲慢的言語轟然翻轉耳畔,讓她整個人都似掉進了冰窟一般的手腳發涼。
這一輩子她都不會忘記這句話,這個人!
“你在磨蹭些什么?”內室的人聲音里已明顯有了不悅,四月像被火炭燙到一樣差點跳起來,腦中紛亂繁復的思緒頓時一掃而空,然后低著頭,戰戰兢兢地步入內室。
“過來——”
她恨的人卻向她招手,像喚小狗一般,這種姿態教她感到屈辱。
在她十七年的生命里,從沒有人會用這種漫不經心的態度來對待她,更何況這個破例的人還是她的仇人!
這讓她的刺痛感更加深了一倍。
每跨出一步就像邁過一條巨大的鴻溝,盡管滿心不甘愿,四月還是逼自己裝作順從地走了過去。
杜仲把手伸給她,“扶我起身。”
“呃……是!”一顆心幾乎快跳出胸腔,四月驚慌失措地應了一聲。粉雪似的小手顫巍巍地伸了過去,肌膚相觸的一剎那,還是教她緊張得不由自主地抬起了頭。
呵,果然還是那張俊美而清冷的臉龐,瞳眸中似乎永遠不會帶一絲溫度的臉龐!
幾乎在同時,一股巨大的恐慌感攫住了她。
糟了,他會認出她,并且毫不留情地殺了她的!
孰料事情卻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杜仲根本沒有認出她,更甚者,根本沒有在意她這個人的存在,只在握住小手的一剎那,微微皺起了眉頭。
“你沒干過活?”他一邊站起來,一邊淡淡地道。
“……是的!
四月的恐慌感還在繼續,此刻又多了一絲羞愧,為他的問話。幾番想將手抽回來,卻懊惱地發現他握住的力道遠比她大。
終于,她如履薄冰的姿態引起了他的注意,“怎么,怕我?”
他的手指忽然撫上她嬌嫩的粉頰,輕輕滑動著,語氣中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輕慢和逗弄。
他本來就是一個下茍言笑的人。
錯愕的水眸睜得大大的,四月嚇得屏住了呼吸,卻惹出他的一聲冷哼。
“臉蛋和手都一樣。”
她不明白他在說些什么,更不明白他究竟意欲何為。
杜仲卻忽然放開了她,仿佛帶著一絲厭煩地揮了揮手,“你把我的床鋪整理干凈,然后就可以離開這里了!毖杂櫍麖街辈匠隽藘仁,還是那一身雪白飄逸的衣衫。
等到四月收拾完畢,剛要跨出門檻的時候,那道清冷的聲音忽又響起,“慢著!
她轉過身,卻見他在滿桌的山珍海味前獨獨指著那道烏雞鰻魚湯,面無表情地道:“你去把跟這道菜相關的所有人都給我叫來——”
嗄?
水眸再一次錯愕地睜大。
“是,奴婢知道了!彼脑锣ㄠㄠ猷榈鼗卮穑与y似地退了出去。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那張紫檀木八仙桌前面己齊刷刷地站滿了人,一個個低垂著腦袋,大氣也不敢出。大伙兒開始逐個按次序坦白所有相關的行徑——
由馬屁精小丁先開始,“少爺,這、這只烏雞是我抓的!
“那么,它的腿瘸了么?身上可有受傷?”
小丁嚇得渾身直哆嗦,“沒、沒、沒有,它把翅膀拍得“嘩啦啦”響,一飛就飛到了矮墻上,我花了好半天功夫才捉住它!
“嗯!闭瓶厣鷼⒋髾嗟娜溯p輕點了點頭。
然后換成專門負責洗肉、切肉的阿忠,“少、少爺,烏雞的毛是我拔光的,腸子內臟也、也是我清理干凈的!
小葫蘆支吾地道:“少、少、少爺,奴婢因為鬧肚子,只好請大師傅另外找人替我送菜——”
王大嬸低下了頭,“是我的錯,我出的主意。”
“我同意了!崩吓痔钩凶约旱倪^錯。
李大嬸看了看大家,“我做了幫兇,我負責把四月姑娘假扮成小葫蘆的模樣,還帶她來送菜。”
四月不作聲。
王大嬸和李大嬸拼命向她使眼色,四月還是沉默不語。
這下完了!
所有參與這項“李代桃僵”計劃的人都在心里大吐苦水: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被踢出山莊門。
唯獨四月,表情卻很平靜。
怕到了極限,就會轉變成麻木和絕望。
她不是不害怕,只不過忽然想,如果此刻她死了,大仇無法報,大概也是一種天意吧!
天意豈可逆?她一個小小的弱女子,又有什么力量去違逆?
孰料杜仲的表情也很平靜,他甚至閉起了眼,仿佛根本不想在意這件事,半晌,才冷冷地道:“繼續說。”
老胖縮了縮脖子,只得繼續坦白,“鰻魚是我切成段的,湯也是我燉的!
小丁插進來,“對,我、我燒的火!
老胖的圓臉漲得紫紅,“我一直盯著他,火候控制得很好,沒出過一點差錯!
“是嗎?”杜仲忽然睜開眼,冷冷地看了看他;“那么是這條海鰻不新鮮的緣故了——”
“少爺!”老胖嚇得差點下跪,“這條大海鰻是今早三更天的時候,吳老大特地出海去捕來的,送到廚房的時候絕對鮮活!”
他雖然怕死,可該說的事實還是要說出來。
杜仲聽他說完,正襟危坐,俊美的臉龐顯出一絲疲憊,跟著平靜地開口問:“既然烏雞和鰻魚都是新鮮完好的,你為什么要在湯里加那么多味精?”
“怦咚!怦咚!”
所有人的心暫時放了下來。
折騰了半天,原來是味精放多了呀!
唯一覺得哭笑不得的人卻是四月。
噢,她真想挖掉自己的兩只眼珠子——
真是笨透了!居然把味精錯當成了鹽!
“少爺,我發誓——”老胖肥嘟嘟的身子已經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高舉著一只“蹄膀”,“因為熟知二少爺的口味,我從來沒在送給少爺的湯菜里加過半勺味精!”
杜仲卻似乎懶得再聽他辯白,忽然站起來,背負著雙手,“你自己嘗嘗就知道了。”
他的聲音一貫的清冷,然后越過眾人,慢慢地走出了院子。
第4章(1)
他沒有責怪任何人!?
跟著如釋重負的眾人回來后,四月一直在心里反覆地問自己。
而緊接著發生的一件事讓她心里的疑惑更深了,就像毒藤上的刺一樣,點點灼燒著她的心。
午后,驚魂剛定的李大嬸拉著四月去最近的市集上采買晚餐所需的食材。
這次為了避免中午的教訓,李大嬸幾乎瞪凸了她的兩只眼睛,雙目如炬,挑得市集上的菜販們都直打哈欠,結果一直到日薄西山,暮云低垂,才僅買了小小一籃的東西。
然后,兩個人又急匆匆地趕回山莊。
走在偏僻狹窄的山徑上,四月心事重重,又被李大嬸連聲催促著,不得不加快步伐,卻因此差點被一段凸出地表的樹根絆了一跤。
忽然間,前面的矮樹林里競竄出四、五個黑衣人,無一例外地都蒙著面,僅露出鼻孔和兩只眼睛,想是十分怕被認出來。
“你們想干什么?”李大嬸挎著菜籃的身子居然一動也沒動,不慌不忙地在路中央停下來。
為首的一個黑衣人發出陰惻惻的笑聲,“哈哈,還問爺幾個想干什么?傻婆娘,你腦殼壞掉啦?我們幾個打扮成這樣,難道是怕山路艱險,特意來給你們引路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