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深秋的時候,但是因為一場冷雨,更像是冬天。
冷空氣在車窗上結出一層水汽,小源用手指在車窗上畫了一只小狗,笑瞇瞇轉回來給她看。
她心不在焉,但還是微笑著說:“小源好棒哦!
勤叔來接她時,告訴她要辭職的消息。雖然沒有問,但也知道,是因為經濟的關系。
……家里的情況,已經到了連司機也養不起的地步了嗎?
那樣的話……就要吵得更厲害了。
要不要帶小源到別的地方去避一避呢?
看著弟弟因為感冒而泛著潮紅的臉,少女心里這樣想。
汽車猛然一個急剎車,輪胎與路面劇烈的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坐在后座的兩人差點傾翻,和勤叔一起驚魂未定地瞪著前面。
濕雨蒙蒙里,仿佛有個人影,但,看不真切。
“我、我們撞到人了嗎?”
“應該還沒有……”至少那人現在還站著。雖然,以剛才的距離,一場車禍是不可避免的事。
沒有等勤叔下車查看,那人已經上前幾步,拉開車門坐進來。
是個很年輕的女人,眉目清秀,有著淡淡的嫵媚,對著發愣的三個人微微一笑,“勤叔,去金屏酒店。”
她看起來有幾分眼熟,卻又分明不認識,勤叔咳了一聲:“這位小姐……”
“為了弟弟,今天不要回家!迸宿D過頭看著少女說。少女的肌膚柔嫩白皙,一雙眼睛很安靜,雖然確定這個女人與自己素不相識,但,有一股奇異的稔熟。
金屏酒店有公司訂的年房,女人把少女和小源安排進去,一切手續都熟悉而自然。
少女眨了眨眼睛,“你是誰?”
“我啊,”女人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嘴角露出一顆小虎牙,“是你的姐姐。”
“姐姐也有虎牙!”小源揭發似的說。
“是!我們都有虎牙。”女人撫著少女的臉,眼神是一種奇異的迷蒙,面前這張臉多么熟悉,發黃的相冊里、記憶中的鏡子里,無數里看到過的臉,屬于曾經的自己的臉。
十三歲的米苔。
二十五歲的米苔。
相見了。
“好好待在這里哦!小源,你要記得自己吃藥!迸私淮┫律肀Я吮≡。
小源害羞敏感,一向不喜歡陌生的碰觸,但,這一次沒有生氣。
小源,不要怕,姐姐保護你。
姐姐不會再讓你生病。
十三歲的姐姐做不到,二十五歲的姐姐可以。
她的目光由愛憐轉為溫柔再轉為堅定,一臉的清明,離開酒店,攔下一輛車,報出那個熟悉的地址。
太熟悉了。
菊花在雨中散發著苦寒的香氣,綠蘿從高高的花架上垂到地面,葉子碧綠,大榕樹底下仍然有一片大得可以讓五六個人躲雨的陰地。
車道由右邊通往車庫,而一條小徑則可以直接抵達走廊,羅馬式的走廊到達客廳最近的捷徑。
這是一座聞名于整座城市的建筑。由著名的建筑家設計,集東西方建筑之大成,每月都有游客特意過來,隔著鐵門拍一張照片。這里舉行著最熱鬧的酒會,出入著最上流的人物,這里是本城首富米紀宗如皇宮一般富麗堂皇的家。
這是她十二年前的家。
和記憶中一模一樣,和夢中一模一樣。
夜來得格外快,亮著燈的米家,像是童話里的宮殿。
四下里悄然無聲。門衛已經走了,花匠云叔也走了,空蕩蕩的房間里,再也找不到一個下人。
這是,米氏王朝崩潰的前夜。
米氏夫婦都不在。
米苔松了一口氣,徹底松了一口氣。
像是行走得已經非常困難的旅人,終于放下了沉重的行李。
前面的路,可以輕裝上陣了。
她踏著輕快的步子離開,霧蒙蒙的雨打在身上,卻不覺得冷。一把傘遮過頭頂,執傘的手纖細漂亮,手指修長。傘下的五官精致得不像是現實所有,望向她,微微一笑。
這一幕就像是初見,只是,他的笑容里,不知怎么有一絲她所不知道的東西,讓她無法跟著他一起笑起來。
雖然,在這里見到他真是又驚又喜。
“阿白?!你的傷好了?”
“嗯,在這里,都沒事了!
“什么意思?”
“我們的身體,還留在明華路375號,F在的你和我,并不是真正的你和我!
這話并不是容易懂,所以他說得很慢。不過,米苔懂了,“我們現是魂魄對吧?”難怪被車子撞上都沒感覺,可現在不是為這個好奇的時候呢,她滿心的興奮急于找人分享,而他能來真是太好了!“阿白阿白,你知道嗎?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阿白看著她,眼神溫柔,有些愛憐,那樣子就像是看著心愛的孩子玩游戲,配合地問:“做到什么了?”
“我帶著小源走了!那天我沒有回家!沒有回家!”她抓著他的手,眼睛里漸漸就有了淚劃落下來,“小源就不會病了,再也不會害怕打雷了,也不會,爸爸也不會、也不會……”
面對劇烈爭吵的父母,那個十三歲的女孩子,所能做的就是帶著發起高燒的弟弟離開。寒冷的雨夜,她甚至不知道給小源撐一把傘,小源還沒到大門口就倒下。那一瞬間的驚恐,令她的血液都不再流動,但更多的,是連骨髓都要燃燒起來的憤怒。她翻身回去,對著只知道爭吵的兩個人尖聲叫:“你們夠了吧!你們把小源害死了!把小源害死了!”
像是被誰按下暫停鍵,客廳里的兩個人靜了靜,轉即沖出去,兩人搶著抱起小源,卻被母親搶了先,母親叫勤叔把車子開過來,米苔想也沒想地跟著坐上車。
而父親,獨自駕車跟在后面。
開始的時候,還在后視鏡里看到爸爸的車子,后來,就看不到了。
得到消息的時候,米苔頭腦一片空白,母親喃喃地說:“他喝了很多酒……”
第二天,報紙上登出本城首富米紀宗酒后駕駛車禍死亡的消息,一個星期后,米氏企業易主,新董事長姓方。一個月后,母親舉行了隆重的婚禮,正式成為方太太。
婚后的方太太決定定居澳洲,但,她和小源都拒絕了。
“我住奶奶家就可以了。”原來的家,已經成為方氏的產業,而對于那個人,她連一絲衣角都不想沾上。
“我也是。”小源說。
他們在明華路375號住了下來,兩個錦衣玉食慣了的孩子甚至不知道泡方便面需要用熱水,好在王奶奶照顧著他們。只是小源的身體在這樣的生活條件下每況愈下,在一個小源高燒不退的夜晚,她終于撥通了母親的電話。
“帶他走吧!
女孩子極力平靜地說。
“為什么不一起走?他走了,你不會想念他嗎?小源也會想你的……苔苔,媽媽也會想你的!
“爸爸會不高興的!彼f。
媽媽沒有再說什么了,委托王奶奶照顧米苔,不過十八歲后,米苔就拒絕了她寄來的生活費和學費。
就這樣長大。小時候我們都以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一個,長大后才知道所有人都是這樣的普通。
讀書,畢業,工作,戀愛,失戀……做著和別人沒有任何差別事,過著和別人沒有任何差別的人生。
直到,遇見一個擁有超能力的十八歲少年。
“一切都改變了,”米苔流著淚微笑,“我做到了!
如果那天她不帶小源回家,如果那天小源不生病,如果那天她叫爸爸一起上車……那,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不要說世界上沒有如果,如果,就在面前!
十三歲的米苔,不會帶著小源回家!
看著又哭又笑的她,阿白輕輕將她攬進懷里。
平時覺得他是個小孩,沒想到自己剛過他的肩膀,頭靠在他肩上的時候,視線剛好和他的下頜相平。
“謝謝你,阿白!
“……”他沒有回答,擁著她站在雨中半晌,終于開口道:“不用謝我。”臉上露出一個苦笑,“不要罵我就好了。”
米苔詫異,“怎么會?”
他說要給她三個愿望,她只當是玩笑。他說幫她搶回趙哲明,她只當是游戲,但這次,她真的非常感謝他,感謝到,都不知道該怎么謝他,“那……以后房租全免!還有,在你傷好之前,我都給你煮粥,好吧?”
有一點點討好的語氣,語調像融化的糖一樣柔軟,眼睛里明亮的波光流轉,寒冷的秋雨里,她的笑容是這樣的溫暖。
溫暖得讓他不忍看它消失。
“米苔……”肚子里似有千言萬語,卻無法出口,只能問,“還想去哪里嗎?”
“去金屏酒店,”她眨眨眼睛,“我要好好跟‘我’聊聊!啊,那真是個很別扭的小孩哦,無論什么話,都放在肚子里,不會說出口!
阿白扯了扯嘴角,“現在還不是……”
看起來很兇悍,其實最心軟?雌饋碜罹鳎鋵嵶詈。看起來很活潑,其實,最自閉。
就是這樣別扭的人。
“喂!難道我的性格還不夠完美嗎?”
“你完美的話,人猿就不需要進化了。”
“臭小子……”
就這樣下去吧……
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雨霧沿著傘一滴一滴往下,似一顆顆水晶。握著她因為氣溫而微涼的手,聽著她因為開心而異常悅耳的聲音,就這樣下去,不管說點什么,但愿這條路不要結束。
但金屏酒店,距離米家豪宅實在太近了。
“你說我們回去之后,我看到的是什么呢?爸爸沒有出事,但公司出問題是很久的事了,應該沒有辦法挽回了吧?不過沒問題,他可以跟我一起住,媽媽跟他的感情一向不太好,要分開也是沒有辦法勉強的事,那么就分開好了,小源也可以跟著我們,至少我們三個人是可以在一起的。那,爸爸住樓上,小源睡我的房間,我睡那間客房……”
米苔一路都沒有停,阿白從來沒有見過她這么多話的時候,不忍心打斷,接過問一句:“那我呢?”
“你——”只說了一個字,聲音就跟著腳步一起頓住,和她們一起踏進酒店大堂的,是一對中年人。
“要是他們出什么事,不要以為我會原諒你!”
“如果不是你天天吵,他們會躲開?”
“我根本不想在你身上浪費一秒鐘,是你無是生非!”
“我無是生非?”中年男人被激怒了,“你敢發誓你跟方之硯沒有一絲關系?”
“我是曾經愛過他,但這跟你的公司垮在他手里有什么關系?你們在生意上做了對手,不是你垮在他手里,就是他垮在你手里,你比誰都知道這一點,現在才遷怒在我身上,你算不算男人?”
“不要再吵了!”米苔尖聲道,怎么回事?他們怎么會在這里?
兩個人一怔,而后面的勤叔給出了答案,米太太立刻道:“這位小姐,在確認我的孩子沒事之前,請在這里稍候!
“你們也知道確認自己的孩子有沒有事嗎?”那為什么,那天連小源高燒都置之不理呢?
她問得這樣凄苦,兩個人再一次怔住,然后才上樓去。阿白握著她的手緊了緊,米苔吸了口氣,轉頭道:“勤叔,我爸是自己開車來的嗎?我是說,你家先生有沒有坐你的車?”
勤叔顯然對米苔的話摸不太清頭腦,不過還是答了一句:“先生太太都是坐我的車。”
“那就好。”米苔放下心來,向阿白一笑,“我記得這里的松餅很好吃,要不要嘗一嘗?”
雖然松餅最好的搭檔是茶和咖啡,但米苔還是叫了果汁。
那時候只覺得果汁最好。
阿白也點了同樣的一份,只是擺在面前沒有動。米苔知道他的舌頭非常之挑,除了笑他一下,也就沒有再勉強。
松餅的香氣令她沉醉。這十二年來,甚至不敢再到這家酒店來。
甚至不敢再經過這條路。
而今天,什么都做了。
有一種此生再也沒有什么遺憾的感覺呢。
阿白也確實沒有看過她這樣輕松的樣子。
原來米苔真正放松的模樣是這個樣子的啊,那個穿著家居服的女人不是,那個吃得摸肚皮的女人也不是,睡著了眉頭還是會微微皺起來的更加不是……原來是這樣子,眉眼與肌膚都籠著一層光芒,這樣美好。
真希望,你可以一直這樣下去。
只可惜……
少年微微地垂下眼簾,瞳仁深處的擔憂無法遮掩。
而就在這時,電梯口傳來杯盤摔碎的聲響,一個男孩子撞開侍者,頭也不回地沖進雨幕里。
米苔驀地站起來,“小源?!”
另一扇電梯門打開,原先那對中年男女一起追出去。片刻之后,十三歲的少女從樓梯下來,因為奔跑而呼吸急促,但等她跑到門口,臉色驀然煞白,沒有一絲人色。
刺耳的剎車聲與此同時響起。
松餅碟翻倒在地,果汁傾流下來。
世界仿若無聲。
“這不是真的……”米苔回過臉來,“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忽然之間,阿白不敢去看她的臉。這張臉,就跟十三歲的她一模一樣。慘白的,沒有一絲人色。
“是真的!眲e過頭去,他回答。
“怎么會這樣?”她尖叫出聲,聲帶負擔不起這尖利的音調,幾乎要出去破裂的嘶音,“我明明沒有帶小源回家!明明沒有!沒有!我沒有!”
要她怎么相信,就在一層玻璃墻的距離里,她親眼看到爸爸被撞倒在車輪下,而小源,因為這一幕昏倒在雨地里。
“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她抱著頭,明明已經改變,等待著她的是父親的重生,和小源的團聚,而不是近在咫尺的慘劇。
一瞬間的脆弱,近于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