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八日,丐幫各分舵向我教同時發難,一日之內火并十數場,死傷者眾。
十二月初三,蟄雪堂下十弟子千里潛行,重傷神劍門代掌門郭展闊于贛州。神劍門大弟子趙于棟率二十余弟子嘩變請降,余部隨郭展闊逃逸,不知所蹤。
十二月初五,青城派數弟子行蹤詭異,或有異動,請調離霜堂弟子至蜀中嚴加監管………”
秋無意沉默著合上手中的卷冊。
桌上的飯菜已經重新熱過一次,卻又冷了。望望墻角處的更漏,已經等了半個時辰。
門外傳來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
來人輕功不弱,若是平日,即使以秋無意的耳力也不見得能察覺。但現在,房間里安靜得只有漏壺的滴水聲,緩慢而有規律的響著。他又怎能聽不見?
細微的腳步聲在門口停住,屬于少年的嗓音響起,“教主吩咐說他今日事務繁多,請秋左使先吃罷,不必等他一起用膳了!
秋無意苦笑。每次屈墨來的時候就一定帶來這句話。
細想起來,昨日早飯,晚飯,今日的早飯,都是一個人獨自吃的。昨天中午時分他倒是來過,但也只是喝了幾口湯,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要緊事,連話都沒有說幾句就匆匆走了。
最近因為天下大會的緣故,每天從早到晚都有數不清的事務等著他去處理解決,反倒是自己真的成了閑人一個,整天無所事事。
本來以為回到風云頂之后就能夠日日相伴,現在想來真是可笑。
秋無意慢慢的把桌上的另一副酒杯竹筷收起來,又慢慢的拿起自己的筷子夾了一塊魚。
魚肉已經冷了。腥澀的味道在口中散開,剛上桌時候的香味早就飄散的無影無蹤。
吃了一塊。習慣性的再夾一塊。
筷子不慎輕微的抖動了一下,幾滴汁水飛濺到旁邊的卷冊上,墨跡立刻被油脂暈染的模糊了。
秋無意怔了怔,急忙拿布去擦拭,但被暈染的字跡反倒更模糊了。
“青城”,“丐幫”,“贛州”,“火并”……朦朦朧朧的字跡似乎都一下放大了好幾倍大小,在書上刺眼的嘲笑似的兀立著。
他突然將筷子啪的摔到桌上,推門走了出去。
在修竹院住的時間長了,悄然走回空置許久的秋思院去,進門就看見了一片蔥綠。
當年親手植下的草木有不少還在,如今都長得郁郁蔥蔥,幾株梧桐竟都比他還高許多了。
秋無意試著摸了摸最中間那棵梧桐的枝干,當年的刻痕果然還在。
記得小時候自己最粘卓起揚,但每每氣哭的時候,大多卻也是因為卓起揚。
似乎有次氣的狠了,拿了平日玩耍的小木刀到處亂砍,不慎砍到了小樹上,留下一個淺淺的刻印。
自此,每次傷心的時候,他都會來這里,淺淺的刻上一道痕跡,想等積滿一百道的時候讓卓起揚來看,然后指著刻印跟他說每次他做了什么惹自己傷心,讓他內疚死。
秋無意摸著深深淺淺的刻痕笑了。
積了好幾年,等真的積累到一百道痕跡的時候,他已經記不得最初的那些刻印是為了什么。
然而,縱然其他的都忘卻了,刻下最后那道深深長長痕跡的心情,他卻是至今記得清楚。
當時的他,在秋思院中苦等了兩個月,卻沒有盼到那個人依約歸來。
就在那個月,蒼流教的前任教主卓澤淵遭逢不測,教中大亂。
也就在那個月,少主卓起揚傳聞落在仇家手中,生死不明。
在那段風云頂最迷惘混亂的歲月里,陪伴著年少的秋無意艱難度過的,除了聶長老每日撫慰的話語,就是這梧桐樹上無聲的痕跡。
每日一次,在第一百道的刻痕上劃深一點,再接著劃長一點。固執的認定,這第一百道還沒有劃滿,所以他也許是明天就回來了……
三十五天之后,第一百道刻痕長得幾乎環抱樹干刻出一個圈的時候,卓起揚終于被聶長老接回來了。
他瘦得幾乎不成人形,眼神卻如刀鋒般犀利。坐在繼任的教主座位高處,他始終沉默著,周身的森冷氣勢幾乎不像是同一個人。
還沒有來得及和他說一句話,三天之后,十三歲的自己就被安排去了蕭家。
再之后……
即使偶爾回來,即使偶爾還遵循著習慣繼續刻下痕跡,也已經不是當初的小孩子了。
歪著頭盯著那些模糊的刻痕看了一陣,秋無意伸出手去,在自己身高的地方用指甲淺淺的劃了一道,低聲自語道,“今天不理我!
又劃了一道,“昨天也是。”
一連劃了七八道,轉念再想間,自己也覺得這舉動太孩子氣,不由笑出聲來,停了手。
刻刻劃劃的,心中悶氣倒是減了不少。反正整日也是無事,他索性靠在梧桐上看著秋思院的景致發呆。
十年不曾踏足的地方,如今再看,亭臺房屋依然,并無甚大變化。細想起來,變得最大的卻是自己了。
一時間,神思悠悠,恍惚不知身在何處。
正盯著梧桐出神,遠處隱隱傳來了兩個人的腳步聲驚醒了他。
腳步聲沉重,來人并無甚好功夫,邊說笑著邊走近。
“張兄弟,今天又這么快,才半個時辰就掃完啦?”
“嘿,不瞞你說,秋思院里也就咱幾個偶爾進去晃悠一圈,平日里連只貓也沒有,干不干凈誰管。俊
“這倒怪了。這秋思院不是專門給秋左使的地方嗎?”
“兄弟你孤陋寡聞了不是?秋左使可是大紅人,自回來以后就住在教主的修竹院里哪。”……
來的想必是負責打掃庭院的總舵弟子了。
秋無意微微一笑,正想離去的時候,耳邊忽然傳來幾聲冷笑。他神色一動,停住了腳步凝神聽下去。
“大紅人?嘿嘿,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低啞的聲音笑了幾聲,忽然低了下去,“我倒是聽說到另外一個說法。聽說秋左使是犯了教主的忌諱,在修竹院里被就近監視……”
“啊?”另一個人吃驚的道,“不會罷?”
“什么不會?”低啞聲音冷笑道,“昨天教主不是召集所有總舵香主以上的人物議事么?聽門口守值的黃兄弟說,單單漏了秋左使!
“我倒是聽說了,但要是說堂堂護法左使被人監視,這也太……”
“這算什么,更離奇的說法都有哪。這些天總舵里的堂主香主們個個忙到腳不沾地,偏偏秋左使回來以后連個面都不露,整天在修竹院里不出來。好多人在傳,說他其實是被教主囚禁了……”
低低的抽氣聲響起,“這倒怪了。秋左使回來以后沒聽說怎么著啊,哪里惹到教主了?”
“嘿嘿,教主的心思誰知道?俗話說‘伴君如伴虎’,挪到咱們教里也是一樣。行事小心點兒,說不定什么事情就犯著教主的忌諱了……”
聲音越來越遠,秋無意倚在樹后哭笑不得。
只不過半個月沒露面,若不是今天正好聽到,他都不知道私下里流言居然傳成這樣。
自己不在意別人怎么說,他若是被莫名其妙安了個“伴君如伴虎”的名頭卻還是不好。反正閑著也是氣悶,不如索性去找點事做罷,也正好堵住悠悠眾口。
主意已定,看看天色尚早,秋無意徑直向書房走去。
每日辰時至卯時,卓起揚都在書房。秋無意通報進來的時候,卓起揚擰著眉頭,正在專注的伏案批閱各地飛鴿傳來的緊急公文。
不動聲色的聽完,卓起揚點點頭,伸手指向旁邊的椅子,“你坐罷,等我把手上的事情處置完了,我們一起回去用膳。”
秋無意微微一愕,問道,“那我剛才所說的事情?”
卓起揚筆走游龍,邊批閱著卷折邊淡淡道,“你為了蒼流教勞累很久了,休息一陣也好。誰若敢在背后說你的不是,不妨讓他來見我!
秋無意嘆道,“教主體恤的心情屬下了解。不過屬下是自己想找點事情做,所以還請教主成全!
“哦,不知秋左使想做些什么?”
“屬下以前便是掌管煙雨樓的內務,風云頂總舵的內務事宜雖然有所不同,但給屬下半個月時間就有把握做到得心應手……”
唰唰書寫的湖筆突然停頓下來。卓起揚挑高眉頭注視著秋無意,良久方道,“現在的內務,是我親自在管。”
大凡內務事務,多牽涉到日常防衛、銀兩進出等等,平日里事情雖然瑣碎,但愈是非常時期愈是關鍵,甚至直接牽涉到生死存亡。
而現在,豈不正是關鍵時期?
秋無意轉念間就明白了。他不覺咬緊了唇,低聲道,“屬下暨越了。”
注視著對面的秋無意,卓起揚的臉上閃過沉思的神色。
內務事宜非長老以上級別不能插手,若是決定將內務交由他接手的話,那豈不是要……
就在沉吟時,一個宏亮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揚聲道,“屬下離霜堂堂主馮于海,有急事求見。”
聽馮于海聲音急促,卓起揚將他召進來!榜T堂主,出了什么事了?”
馮于海對著卓起揚回稟道,“啟稟教主,有人闖山!”
卓起揚一挑眉,“何時何地發現的?闖山者何人?”
“半山巡邏處,當值的巡查統領剛剛發現的。闖山之人蹤跡不明!
正值傍晚,天色有些暗了,卻還沒有完全黑下去。
卓起揚嘴角噙著冷笑,慢慢站起身來,背著手踱到窗前。
“這三千教眾匯集的風云頂,已經很久不曾被人硬闖過了。就算以往的狂徒也只敢半夜偷襲。今天的來人倒是好大膽子!
他側頭望了望秋無意,眸子里閃動著感興趣的光芒,“無意,想不想跟我一起去看看?”
※※※※
出事的地點不在風云頂,而是蒼山的半山腰,距離風云頂還有數百丈的地方。
那里有一個平臺,平日里安排了十幾個弟子,分為暗哨和明哨守衛在此。
現在,平臺不見了,暗哨明哨也不見了,剩下的只有一個坑,幾片破布。
卓起揚打量著巡查統領呈上的那幾片破布。布料呈青色,原來應該是蒼流教服飾的某一部分,如今大部分卻和它們的主人一起化做了塵埃。
卓起揚皺起眉頭,仔細的端詳著眼前這個數十丈方圓的深坑。
威力之大,尸骨無存。是什么樣的武器才能有如此大的殺傷力?
周圍濃烈的硝磺味道激起沉淀在心里的回憶。這似曾相識的景象……
他倏的一驚,驀然回頭望去,秋無意的臉色蒼白,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可怖的景象。
是乾坤膽!
那個號稱全天下只有兩顆,應該隨著慧苦和尚一同絕跡的乾坤膽!
卓起揚的眼神陰郁下來。
他沉聲道,“立刻號令風云頂所有人眾緝捕來襲之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從今日起,加強全面戒備,夜間巡查加倍。巡查分隊若在蒼山周圍十里之內遇到可疑人物,一律格殺。此外,這件事情不許宣揚到江湖上,違反者交刑堂處置!”
周圍眾人肅然遵令。
卓起揚點點頭,道,“死傷的兄弟要好好撫恤家里。闖山之人應該還在這里,各位去繼續搜尋罷!蹦抗庖粧唛g,又道,“秋左使,剛才商議的事情改日再說。你先回去休息!彪S即分開人群,舉步離開。
穿過秋無意身邊的時候,他的腳步頓了頓,極低聲的囑咐道,“自己當心!
秋無意唇角微微向上一彎。
雖說事態緊急,理應憂心才是。不知道為什么,剛才他的那個眼神,那句簡簡單單的話語,卻讓心里涌起一陣甜甜的說不出的滋味。
有個奇怪的念頭忽然閃過心底。即使是卓起揚對他的了解之深,也肯定猜測不到他此刻想做什么。
看看左右無事,秋無意直奔秋思院而去。
一路上眾多巡視教眾明火執丈,在各山道上穿梭來往,幾乎掘地三尺,氣勢、陣仗著實驚人。在如此緊密的搜查之下,那闖山之徒至今沒有現出蹤影,確實有幾分過人之處。
秋無意心里想著,腳下卻是不停,直接進了秋思院。
進了院子,反手關了院門,外面的喧囂立刻如離塵般遠去,只剩一片寧靜幽深的天地。
他輕吁了口氣,視線落在院子正中的那株梧桐上。
幾道和他等高的新刻痕就在上面。
走過去,指腹摩挲著凹凸不平的樹皮,不知怎地就想起了昨天,想起了在修竹院的柏樹下。粗糙的樹皮在背后留下了不少刮傷的細小痕跡,雖然上了藥,到現在卻還有些痛……
秋無意望著樹皮發了半天呆,搖搖頭,暗運內力于手,把新刻的幾道痕跡平平磨去。
就在這時——
“唉~~”一聲慨然長嘆沒有任何征兆的從頭頂處傳來。
秋無意大驚之下,瞬間倒掠出數丈,低喝道,“什么人!”
梧桐的葉子雖然掉得差不多了,枝干卻多。那人藏身于樹影中對喝問聲聽而不聞,只顧自己慨嘆道,“梧桐無辜,被人損毀在先,又對它脈脈溫情在后,只怕這樹若有情也會茫然于心了!
秋無意冷冷道,“有情無情,人尚且茫然不得知,何況是樹?樹本無情物,何必硬按上人之情義?以人心猜度草木之心,簡直迂腐之極!”
樹上那人呆了呆,忽然大笑道,“有意思!每次跟你說話都有意思的很!!”
“你倒是越來越迂腐了,楚狂兄。”秋無意的聲音雖然冷,眼睛中卻忍不住有了笑意。
人影閃動,輕飄飄的自樹上躍下?茨侨艘桓甭淦俏氖康拇虬,右手拿著書卷,左手偏偏提了個酒葫蘆,卻不正是久居塞北的燕楚狂?
燕楚狂笑道,“我看到‘秋思’兩個字就知道這里定然是你住的地方了。見到了你,也不枉我在這里等了半個多時辰!
秋無意點頭道,“既然見了面,不如我們痛飲幾杯?”
燕楚狂咦了一聲,反問道,“你為何不問我是怎么溜上山來的?還有剛才山下那個大簍子是不是我捅的?”
秋無意笑了笑,“你怎么溜上來姑且不論,若你當真敬我為友,顧念此地是我居所,那枚乾坤膽就定然不是你拋的了!
燕楚狂搖搖頭嘆道,“不見得!
在秋無意的對面盤膝坐下,燕楚狂道,“我們認識也有好幾年了罷。”
秋無意笑道,“自從有次不打不相識,到現在有三年了!
“是了!毖喑褚慌氖,道,“你我結交數年,雖然始終沒有說過姓氏之外的身份,可是有些事還是能輕易的猜出來!
他抬起頭來直視著秋無意,道,“蒼流教是正道口中的魔教!
秋無意道,“我知道!
“我知道你是蒼流教的護法左使!
“我知道你知道!
“我知道你的身份,是因為你從來沒有刻意瞞過我?墒俏摇毖喑裱銎痤^,澀澀的一笑,“我有很多事情卻是刻意瞞著你的。別看我現在這樣子,十幾年前,我也算是白道中人,有過另一個名字……”
“我不管你從前叫什么名字!鼻餆o意一擺手打斷了燕楚狂的話,淡淡道,“我只知道一件事,我結交的朋友是燕楚狂,高興的時候就唱歌吟詩,不高興的時候就罵人,現在正坐在我的對面和我喝酒!
燕楚狂愕然半晌,忽然仰頭大笑,“好!好!不錯,老子就是燕楚狂,老子愛做什么就做什么,管他媽的什么身份地位,正邪不兩立!”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的笑容一斂,“若我二十年前的想法能像你現在這樣就好了……說起來,今天我偷偷上這風云頂,就是為了解決當年遺留心中的一件大憾事!
秋無意訝道,“什么憾事?”
燕楚狂苦笑道,“當年年少輕狂,自以為什么都在手里,也不懂得什么是珍惜。就為了這正邪黑白之分,我不僅一時沖動傷了她,離她而去,還說了什么永不相見的屁話……唉!”
他抓抓稻草似的頭發,煩惱的連灌了幾口酒,這才道,“后來后悔了,找了七八年都沒找到人,本來我都一心打算在八方客棧做個老板了結此生,沒想到前些天蕭……”他倏的頓了一下,接著道,“消息傳過來,有個朋友告知我她的行蹤,原來她就在這風云頂上!
秋無意思忖了片刻,把風云頂上的人物個個想了一遍,忽然若有所悟,湊過他耳邊低聲說了個名字。
燕楚狂全身猛的一震,大聲道,“就是她,就是她!她果然在這里!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見到她,哈哈~”說到眉飛色舞處,居然手舞足蹈起來。
秋無意抿嘴一笑,起身道,“她就住在不遠,我帶你去!
“等等!”燕楚狂跳起來道,“梳子有沒有?我要先梳梳頭發。啊,無意,你再借我一套干凈衣服。還有水,我要洗洗臉……”
秋無意莞爾道,“不急不急,有的是時間,一件一件辦罷!
洗漱用具都在房里,秋無意剛走了兩步,只覺得地面猛地震動,身體也跟著微微顫抖了一下。
不過瞬間前后,一聲炸裂似的轟然巨響驀然傳入耳際!
他倏然一驚,轉頭看去,整個房屋竟然都震的微微抖動,外壁上的粉塵簌簌的掉到地上。
幾乎與此同時,連綿不絕的警鐘聲自山巒間回蕩起伏,激蕩耳膜。
是風云頂遇襲!
秋無意臉色微變,對燕楚狂說了句“你在院子里找個地方藏一下”就飛身掠出院去,隨便擋下幾個蒼流教下屬,喝問道,“具體什么地方遇襲?”
那幾個巡邏組的下屬神色驚魂未定,相互望了幾眼,為首的小頭目嚅囁道,“是……是教主的修竹院……”
霎時間,秋無意臉上血色盡失!
那幾個巡邏教眾只覺得眼前衣袂一閃,人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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