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找我是為了何事?”仲燁不咸不淡的揚嗓,日光斜映在那張鑿砌似的俊容上,竟耀眼得教人不敢直視。
饒是自己的兒子,日日見著,姬氏也不免瞅得有些發懵。
自從燁兒經歷過一遭死劫,讓遠自西荒來的大祭司救起后,這個孩子便越發難以親近,性子既冷又淡,遇見礙著他心意的事,卻也不會善罷干休,似冰又似火,真真教人捉摸不定。
“母妃?”見母親光瞅著自己不作聲,仲燁眉心微攏,隱約透出幾分不耐。
“瞧我,真的是老了,竟然看著兒子看得出神,還回想起年輕時的事來!奔厦虼叫πΓp輕擺動滾金蔥芙蓉紗袖下的一只手,退到花廳外的一眾仆婦隨即意會過來,一名年歲最長的管事嬤嬤,捧著一迭鑲金皮的玉牒,直捧到仲燁面前來。
仲燁面無表情地垂下眸子,睇著那一迭玉牒。這些玉牒全是新編的,且里頭編列的,全是西荒族的宗室女子。
“這是你遠在驥水的皇祖母,特意讓人專程送來的。”瞧出兒子眼底的冷意,姬氏連忙解釋道:“你年紀也不小了,你父王在你這么大時,已經跟我成親多年,妾也不知納了幾個。”
湍王疼妻一事眾所周知,雖然湍王府里數十年來陸續納了不少美妾歌姬,可湍王始終不納側妃,以示對姬氏的尊敬。
而這么多年來,那些妾侍也不曾為湍王誕下一子半女,自始至終,湍王只有仲燁這么個孩子。
知其內幕的人都曉得,這是西荒人的特性,為保皇室血脈純正,絕不容許生下混有漢人之血的雜生子。
“皇祖母的意思,是準備讓我娶妻?”仲燁淡淡一笑,那雙冰霜似的眸子卻不染半絲笑意,反顯得有些不悅。
“娶妻納妾都行,總歸也該替我們仲氏再生個小世子,湍王府就指望你一人,上回你走過那遭死劫,你父王跟我也等同于一起陪著,你可知道那當時,以為你就這么慘死的我們,心情當有多么煎熬!
一提起那場災厄,姬氏心有余悸,一雙美目泛起冰寒,又道:“旁的不說,你該知道你皇祖母也指望著你。你是西荒族人未來的指望,必得盡早誕下血脈才行!
西荒族與漢人不同,從來不時興父死子繼那一套,他們深信,能夠稱王者,必得是族里最得人心、最出類拔萃的那一個。
是以,自從西荒人入主中原,當今皇帝不斷納進漢人習俗,更立自己的兒子為太子,種種舉動都令皇帝生母——也就是當今的皇太后心生不滿。
那皇太后戈氏屬意接承帝位的人選,一直以來只有一個……可為了仲燁的安危,瑞王與姬氏只敢私下暗里說,斷不敢拱上臺面來談。
前些日子那一場死劫,也真嚇壞了他們,生怕湍王血脈就此斷了,也因此由不得他們不急,甚至主動由姬氏當面開這個口。
“難為皇祖母與母妃這番煞費苦心了!敝贌铐樖纸舆^一部玉牒,清冷冷的口吻聽來卻有些挖苦。
他對娶妻納妾一事尚不存這份心,當前只在乎那只妖物,以及查明臨川一帶近來頻傳的命案。
姬氏端詳著他漫不經心的神態,眼神忽然閃了閃,道:“莫說是娶妻納妾,就算是找個暖床通房的也行。你可有中意的人選,讓母妃幫著張羅也好,總是這般憋著,遲早身子會出問題!
聽出母親話里藏有深意,仲燁目光微頓,口吻卻依然帶著一絲慵懶,“母妃想問什么,便直接問了吧!
既然兒子起了頭,生性豪爽的姬氏也不再刻意掩飾。
“前幾日你帶回府里的那個低賤漢女,你打算怎么處置?”
這話里,聽得出濃濃的隱憂。仲燁不禁揚起眸,睞了母親幾眼。
“將刺殺過你的刺客留在身邊,燁兒,我不明白你這么做是為了什么?”姬氏一方面是擔心兒子的安危再次受脅,一方面卻是憂心他對佟妍起了異樣心思。
關于這些沒說出來的話,仲燁又豈會不懂?
“這案子現在是歸我審,由我來發落,前些日子的案子還未破,真兇還會再犯,我必須將人帶回府里就近管束!敝贌畋苤鼐洼p地道。
那名女子自帶回府后,他便沒再見過,全交給安墨發落,就不知母親何以這般憂心?
思及此,他腦中浮現一張狼狽臟污的小臉,胸口正中央那道傷疤沒由來的微微糾緊,似癢似痛。
姬氏心一急,也不稍加掩飾就道:“你自傷愈之后,便沒再召過任何女子侍寢,莫不是對那個低賤的漢女……”
“安墨!敝贌詈龅貑玖艘宦暎財嗔四赣H未竟的話。
“世子爺!焙蛟诨◤d外的安墨躬著身快步走近。
“那個佟妍如今被安置在何處?”仲燁低斂眸光,翻弄著手里的玉牒,嘴里卻問著別的女子。
姬氏心中微地一凜,自然瞧出兒子欲透過此舉傳達的意思。他不要任何人替他作任何安排,哪怕是暖床的妾侍,也不許其他人插上一手。
“回稟世子爺,那個賤民讓小的安置在雪濤苑!卑材煌钢髯拥男囊,又不敢厚待那名女刺客,索性便讓她住進了丫發婆子住的地方。
“我讓你看著人,你卻讓她當起湍王府的丫鬟?”仲燁不冷不熱地問。
“安墨不敢,只是那賤民到底還是個囚犯,總不能讓她……”
“備輦!敝贌顚⒂耠和慌缘纳徎ㄊ綀A拱形小幾扔去,刷地一聲攏好袖口便站起身。
“世子爺這是?”安墨惶然地覷了覷一旁臉色陡沉的姬氏。
“上雪濤苑!敝贌钕蚣闲辛藗虛禮,頎碩的身姿傲氣勃發,那禮行來反讓人覺得心生壓迫之感。
見狀,姬氏也微微動了氣,“燁兒,你莫不是真對那個賤民……”
仲燁挑起嘴角,淡淡冷笑。就為了他帶回女刺客,皇祖母與母親便沉不住氣,想幫他挑妻選妾?他們低估了他,也高估了佟妍。
仲燁性子本就極為冷傲,容不得任何人為其擅作主張,哪怕出發本意是為他著想亦然。
他的人、他的事,都由不得任何人過問插手,他絕不容許被人擺布,哪怕是至親。
“安墨,沒聽見我的話?”仲燁停在雕鳳拱形入口處,微側過身,眸光如箭的睨向呆在原地的安墨。
“小的這就去準備!卑材Σ坏耐讼。
看著兒子高大的身軀乘上了步輦,再望著被冷落在幾上的那迭玉牒,姬氏不禁心中微惱。
雖然清楚兒子的性子,可這會兒為了一個低賤的漢女,這般明著與她唱反調還是頭一遭……莫不是真被那個漢女迷了心眼?
湍王府大若一座皇苑行宮,除了主要幾個院落,其余偏院苑房,全都散落在府邸各處,相隔得較遠的,光靠雙腿來回一趟也要耗掉一兩個時辰。
仲燁乘著步輦,進了地處偏角的雪濤苑。他閉目養神,心思凝定,卻在聽見那一聲聲惶然的低嚷聲時,整斂的心緒隨之飄揚。
“……求求你,別再靠過來……”
心弦一動,仲燁霍地睜開了眼,看見許久沒來纏他的風剎,嬉皮笑臉地繞著佟妍在半空中打轉兒。
我們交個朋友好不?你別這么怕我。我說了,我雖是煞神,但不會讓你出事的。
佟妍就坐在前院的石雕花椅上,手邊堆著成山的衣裳,手里執著針線,努力繡補衣上的缺口。
那邊依稀有丫鬟婆子在叫嚷,“那個賤骨頭縫好了沒?那邊還有衣服等著她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