芋頭用力扯了她一下,瞟一眼陸嫣然的方向。陸嫣然倚在窗前,目光縹緲地落在窗外,面無表情,臉色白得嚇人。巧巧趕忙閉緊嘴。
芋頭撐起身子道:“嫣然姐,我沒什么大事,你忙了一晚,先回去休息吧!
陸嫣然茫然地轉移目光,看到他腹部的青黑,拉回了思緒,微皺眉頭道:“我不累,我等你擦好藥再回去。”
巧巧急忙快手快腳地幫他涂了藥,小手一拍道:“成了,皮肉傷,死不了!
芋頭疼得大叫一聲:“哎呀,巧巧,你看著點打!
“哦!鼻汕煽鋸埖仳槠鹗种福萌f分愧疚的眼神看著他。
陸嫣然淡淡地道:“芋頭,你好好休息吧,這兩天讓萵苣替你盯著。”
“好!
陸嫣然推門出去,芋頭使個眼色,巧巧急忙跟上前。嫣然回頭道:“你也去休息,眼看天就亮了!
“哦。”巧巧停下腳步,吸一口氣,又追上前道,“嫣然姐,你要是不開心就說出來,想打人、罵人、摔東西,我都幫你預備好,別悶在心里,會悶壞了身子!
陸嫣然凄然一笑,撫了撫她的頭頂,“我沒事,你放心吧。去睡,嗯?”
巧巧咕噥:“沒事才怪!钡降撞桓叶嗾f什么,乖乖回房了。
陸嫣然關緊房門,反身靠在門板上,一陣沉重的疲憊和哀傷排山倒晦地壓了過來,壓得她雙腿發軟,滑坐在地。當她聽得回報,知道那兩個老人是南宮世家的人時,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氣惱、羞辱、委屈、不甘、憤恨交雜在一起,在胸腔中沸騰,就快爆炸了,她想也沒想就叫芋頭送了兩箱銀子過去,一心只想羞辱一下他們所謂武林世家、名門正派的高傲嘴臉。
然而平靜下來,剩下的只有自卑自憐?蓱z天下父母心,別說是南宮世家,就是普通老百姓,娶個媳婦也要千挑萬選,身家清白,賢良淑德,做長輩的怎能不親自來看呢?只是那南宮伯禹的態度實在可惡,她并不后悔得罪了兩個老家伙,她與南宮葉之間本就不該有瓜葛,俗語說:寧娶寡婦不娶妓。她就是委曲求全進了他南宮家的門,今后也沒好日子過。難道她貪圖他南宮世家的名望么?難道她能夠忍受叔嫂公婆奚落鄙夷的眼色么?她陸嫣然是命苦,命賤,半輩子在風塵中打滾,但起碼在這倚笑樓中可以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起碼還有一些人尊重她,愛戴她,她何苦跨進名門受那份閑氣?要怪只能怪南宮葉不該來惹她,要怪只能怪自己意志不夠堅定,這么容易就對他動了心。罷了罷了,就當從來沒有認識過南宮葉,就當從來沒有被他感動過,就當從來沒有吃過他的月餅、要過他的面人,就當從來沒有跟他一起賞過花燈,就當從來沒有請他喝過酒、在他面前掉過眼淚,就當從來沒有感受過他溫暖結實的懷抱,就當,就當……為何越是排斥,往日的喜怒哀樂越是清晰?
陸嫣然將臉深深埋進膝蓋,溫熱的淚無聲地沾濕裙擺。黎明前的夜最為黑暗,冷風拍打窗欞,發出吱呀吱呀凄凜的聲音。她一遍又一遍拭干眼淚,淚一遍又一遍地沾濕衣襟。天邊漸漸展露一絲曙光,風似乎停了,淚似乎也流干了,陸嫣然扶著僵硬酸麻的雙腿起身,踉蹌幾步來到鏡前,臉上斑駁的淚痕已干涸,她抹了把紅腫的雙眼,凄然一笑,自語道:“陸嫣然,你真窩囊,又為他流淚了!
她坐在梳妝臺前,隨意一瞟就看到那盞西洋花燈。正是這盞花燈,輕易擊碎了她的心理防衛,讓他輕而易舉地攻陷她的心房。她一把抓起,推開窗子,用力拋了出去。
并未聽到預期的落水聲響,陸嫣然驚詫抬頭,南宮葉就站在窗外,如那夜一般,手中提著花燈,臉色比他身后的晨光還要蒼白。他深陷的眼眶中有柔情亦有憐惜,空著的一只手握拳,垂在身側,風過時衣袂飄飄,仿佛就要隨風而去。
兩人四目相對,全是哀愁,久久不發一語。
陸嫣然首先移開目光,冷冷道:“你還來干什么?我不是叫人傳話給你,不要再來找我了么?”
南宮葉想了半天才道:“我……你……你不是說過,等我回來?”
她霍然轉頭瞪他,“你不也說過,禮成了就回來?結果呢?你不來也就罷了,為什么要那兩個老家伙來羞辱我?”
“不,不是!彼钡每邕M窗于,“我受了傷……”
她打斷他:“我沒叫你進來。”
“哦。”他又乖乖地跨出去,“嫣、嫣然,我根本不知道伯父和爹爹來找你了。”
她苦笑,“知不知道又如何?你攔得了初一,攔不了十五,早晚他們總是要來的,總要會會我陸嫣然。我記得答應過你,你回來告訴你謝你什么,F在我告訴你,我謝謝你喜歡我,像喜歡一個普通女子一樣喜歡我,也謝謝你肯娶我。只可惜,我們終究有緣無分。仔細想想,也不能怪那兩個老家伙為難我,如果我的兒子要娶風塵女子為妻,我也不會同意。這樣說來,我還要謝謝他們,是他們早些讓我看清了事實,不至于陷得太深!
“嫣然!
“什么都不要說了,你走吧。你現在走,日后我們還可以做把酒言歡的朋友;等我叫人趕你,我們就連朋友都沒得做了!
“不,嫣然,別這樣。”
“要不然還能怎樣?記得么,你說你生在世家,身不由己?而我,是淪落風塵,身不由己。我早說了,我這種女人,會玷污了你!
“嫣然,”南宮葉急得跨進窗子,一把抓住她的手,“我從來沒有介意過你是不是風塵女子!
她含淚道:“我知道,正因如此,我才對你……”她哽咽一聲,偏轉頭道:“可是,你不介意不等于別人不介意。你的家人能接受我么?武林同道能接受你跟我在一起么?別告訴我,你父親不阻止你娶我!
他無言地垂下頭,何止阻止,根本是激烈反對。
她見他神情,凄然一笑,“我說對了是不是?原本,我就不曾奢望什么名分,只求你能夠真心相待。可我還是錯了,你若是一個默默無聞的江湖浪子也好,可偏偏你是南宮葉。你和我,本就不該相遇!
“嫣然,”他猛地摟住她,“為什么?為什么明明是兩個人的感情卻偏偏要牽扯這么多復雜的事情?為什么我喜歡你我爹卻不喜歡?為什么我們要在乎別人的言語和眼光?為什么?”
她一字一句地道:“因為你是南宮葉,我是陸嫣然!
他頓住,半晌才怔怔地道:“是不是我不做南宮葉,就沒這么多煩惱了?”
她雙手撫上他的面頰,柔聲道:“傻瓜,做不做南宮葉是你能選擇的么?我只知道,你若是不喜歡陸嫣然,就沒這么多煩惱了。”
“不,”他激動地道,“要我不喜歡你,做不到!
“要你放棄南宮世家長子的責任,你做得到么?”
他攢緊眉心,掙扎良久,頹然道:“做不到!
“那就是了。我認識的南宮葉,決不是一個為了兒女私情而枉顧俠義責任的人!彼f得平靜,心中卻萬分苦澀。那傷心丟掉蹴鞠的夜晚,她就將什么都看得清楚了,卻偏偏用一盞花燈來自欺欺人。本來已碎了夢境,為什么還傻傻地不肯醒?非要再傷心一次,徹底地痛一次,才懂得認清事實。
他抓緊她的雙肩,既愧疚又不舍,“嫣然,我,我……”
“噓——”她食指點住他的唇,“你不用說,我明白,我不怪你,我誰也不怪!彼镀鹱旖,牽強一笑,“命運待我,其實已經很好了。你看,我有倚笑樓,有眾多姐妹的擁戴,有無數客人的捧場,有官商綠林各條道上的面子,還有你……你這個朋友。我豈不是比那些富家千金、賢妻良母擁有的多得多?就算為倚笑樓操持一生,在此終老,我也無憾了。”
“嫣然,”他猛地捧住她的臉,痛苦地搖頭,“別笑了,我求你別再笑了。我知道你不快樂,你擁有這些你都不快樂,只有辛苦,只有辛酸,只有流不出來的眼淚。我是憨,是拙,可是我不是傻子,我懂你,我懂你的!既A清白生生斷,愛恨癡怨生生斷,人性尊嚴生生斷,恩義情仇生生斷,終身自由生生斷!也蝗棠氵@一切都生生斷,也不要你‘哭也是歡笑也是歡,無心無情天理難斷’!
她大大的眼睛癡癡地看著他,徘徊已久的淚珠就這么毫無防備地掉下來,一顆兩顆,一串兩串,溫熱咸澀,晶瑩剔透。她嘴角依然帶著笑,笑得那么無力又無奈,“南宮葉,你知道么?你第一次在我面前說這么多話卻沒有結巴!
“嫣然!彼硢〉睾,感覺自己的眼睛也脹痛得快要流淚了。
“你知不知道你很可惡?該聰明的時候不聰明,該憨的時候不憨,該說的時候說不出來,不該說的時候又說了一堆。你這樣,叫我今后怎能平心靜氣地拿你當朋友?”
“嫣然,”他急了,“我又說錯話了么?”
“嗤——”她破涕為笑,“說你可惡你就給我可惡到底,怎么又犯了憨勁兒了?”
他搔搔頭,不明所以。
她擰他一把,嗔道:“不知道你是真傻還是跟我裝傻。”
他立刻道:“我說了我不傻。”
“是,你不傻,我傻!
他反駁得更快:“誰說你傻?”
“我若不傻,怎么會為你笑為你哭,為你設想為你感動,為你甘愿萬劫不復!
他急忙捂她的嘴,“你亂說什么?什么萬劫不復!”
“唉!”她抓下他的手,搖頭嘆氣,“我今日如果狠不下心來趕你走,來日一定會萬劫不復?墒乾F在,我怎么也開不了口趕你,你說,我不是傻么?”
“嫣然,”他喜道,“你是說,你不趕我走了?你不要我別喜歡你了?”
她瞪他,“怎么這會兒又聰明了?”
他摟緊她,只是笑。
她埋在他懷里,幽幽地道:“‘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別易銷魂,酒延歌席莫辭頻。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还軄砣杖绾危凑袢瘴蚁矚g你,想跟你在一起,我就留下你,哪怕挨著狐貍精的罵名,哪怕你的家人上門砸了倚笑樓,哪怕你將來怪我怨我,我都認了!
他下頜抵著她的頭頂,鄭重地道:“不會的,我……”他的聲音陡然一頓,身子晃了晃,突然倒下去。
她措手不及,被他高大的身形帶倒,慌忙伸手撐住他的胸膛,觸手所及一大片濕漉漉的血跡,失聲驚喊:“南宮葉!”
溫暖的錦被簇擁全身,耳邊仿佛可以聽到湖面鷗鷺的叫聲,鼻端縈繞的是清新的梔子花香,掌心可以觸摸到一只柔軟滑膩的手。南宮葉睡了好長的一覺,做了好美的一個夢:他夢到陸嫣然坐著花轎嫁給他,他們在奶奶和叔伯長輩的笑語聲中拜堂成親,他掀開蓋頭,看到她閉月羞花的容顏,她眼波流轉,嬌羞無限,柔若無骨地靠在他懷中,他緊緊地摟著她,心想他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擁有她了。他好高興,忍不住笑出聲來,就這樣笑醒。他張開眼睛,就看到她形容憔悴,紅腫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嫣然?”他驚呼,猛地坐起身來,牽動胸口的傷隱隱作痛。
“別動。”她起身將他按回床上,兇巴巴地呵斥:“還亂動,你不要命了么?”
他老實地躺好,焦慮地道:“你怎么了?眼睛那么紅,哭了是不是?”
“對。”她咬牙切齒地道,“我哭了,哭了一天一夜,還不是因為你。你這憨人,傻子,木頭,呆瓜,沒良心的,傷得這么重,還跑來找我干什么?嫌我眼淚太多,沒地方流是不是?嫌我操心的事不夠多,來幫我添一樁是不是?嫌我氣你氣得不夠,找機會要我罵你是不是?”
“不是,嫣然,我……”
“閉嘴!彼莺莸氐芍,紅紅的眼睛里像要冒火,突然一下在撲到他肩上,哽咽道:“你知不知道,你昏迷的這一天一夜,我連眼皮都不敢眨一下,真怕你就這么死了!
“不會的!彼麥厝岬負嶂念^頂,“我命大得很,這點小傷算不了什么!
她一聽又氣了,“還說算不了什么?芋頭說傷口就在胸口上,幾乎穿胸而過,流了那么多的血,能夠站著已經是奇跡了。你以為自己是什么?鐵打的么?”
“不是,我……”看著她紅腫的雙眼和憤怒的眼神,他將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你什么?想說什么就說,干嗎吞吞吐吐的?”
他小心翼翼地道:“我說了,你別生氣!
她白他一眼道:“你人都醒了,我還有什么好生氣的?”
“其實,其實,其實以前比這傷得嚴重的時候多了,也沒死,這次,真的不算什么!
“你……”她氣得一拳敲下去。憨人,干嗎什么時候都這么老實?就不能說點讓她安心的話么?
“哎呀!”他痛叫。
她急忙俯身察看,口氣依然兇惡,眼圈卻又紅了,“痛死你活該,身子是自己的,又不是別人的,糟踏壞了,沒人替你受疼受罪!彼p輕地撫著傷口處,吞下眼角的淚珠,柔聲問:“還疼么?”
他用力搖頭,保證似的道:“不疼了,真的,一點也不疼。”
她嘆息道:“你這人,什么時候才能學會保重自己,讓人家不再替你擔驚受怕?”
他握住她的手,鄭重地道:“嫣然,今后,我會保重自己,為了你!
她含淚道:“這是你自己說的,以后別再讓我見你受傷,下次我才不管你,直接把你丟進湖里去,讓你自生自滅!
他驚道:“。空娴?”
她撲哧一笑道:“憨人!”
他也笑了,眼光中全是憐惜和寵愛。她不由在想,他是真的憨,還是裝憨逗她開心呢?
巧巧推門進來,手中托著食盤,見南宮葉醒著,喜道:“南宮公子,你醒了!
南宮葉道:“是啊,麻煩巧巧姑娘了!
巧巧將陸嫣然拉到一邊,低聲道:“外面有個人自稱是南宮詠,要見南宮公子。”
陸嫣然看一眼南宮葉,道:“帶他進來!
待巧巧出去,她坐到南宮葉身邊道:“你四弟來了,我想,是找你回去的吧!
他看著她黯然的神色,不舍地喚了一聲:“嫣然!
她打起精神道:“我沒事。你受了這么重的傷,在我這里的確不方便。我要留你,也不差這一時半刻,我相信你傷好了以后一定會來找我,到時候你要是不來,我現在留你也沒用,是不是?”
忽聽門外一個聲音道:“說得好!蹦蠈m詠跨進門來,看著陸嫣然道:“聞名不如一見,陸姑娘果然與眾不同,難怪我大哥對你情有獨鐘。”
陸嫣然淡淡地瞥他一眼道:“四公子也不差?南宮二老爺曾放話下來,說南宮世家的人不再踏入倚笑樓半步,你怎么還敢來?”
南宮葉無奈地喚:“嫣然!
南宮詠嘻嘻笑道:“姑娘不也曾放話下來,說我大哥再進倚笑樓,你就要他難堪?”
南宮葉無力地喚:“四弟!
陸嫣然冷哼一聲道:“我這不是在趕他走?”
“哦!蹦蠈m詠故作恍然大悟的神色,“原來陸姑娘趕人都是這樣輕言細語的,怪不得大哥寧愿被你趕,也要帶傷而來!
南宮葉眼見兩人唇槍舌劍,搞不好又要吵起來,急忙道:“四弟,嫣然,大家都是自己人,別這樣好不好?”
陸嫣然神色一凜道:“誰跟你是自己人?”
南宮詠笑著上前作揖道:“好姑娘,我大哥是老實人,你就別為難他了。我在這里代伯父和爹爹給你賠罪,你跟他們幾十歲的人慪什么氣呢?將來你嫁入南宮家,總要稱他們一聲公公,相處得不好,為難的還不是大哥么?”
陸嫣然緩和了語氣,施了一禮道:“四公子的好意我領了,嫣然知道自己的身份,您只要用心照顧南宮葉的傷,方便的時候派個人來通個氣,嫣然就感激不盡了!
南宮詠無奈地笑道:“既然這樣,那我就帶大哥回去了。爹已經決定帶他回洛陽老家養傷,一方面安奶奶的心,另一方面家里的條件比較好,大哥的傷勢會好得快一些!
南宮葉和陸嫣然震驚地互視。
南宮葉剛想說話,南宮詠搶先道:“大哥,你如果想今后還有機會來見陸姑娘,就乖乖地跟爹回洛陽去,惹惱了伯父,對你們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陸嫣然別開目光,咬緊牙關道:“你四弟說得對,你走吧!
南宮詠上前扶起南宮葉,南宮葉過來扶住陸嫣然肩頭,啞聲道:“嫣然,我……”
她低頭再次察看他的傷口,凄苦地笑道:“回去之后沒有我看著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安心養傷,別再逞強管閑事。如果讓我知道你再傷了自己,我就永遠不見你!
“我知道!彼o緊地摟住她,在她耳邊保證,“一個月,一個月之后我一定回來見你!
她哽咽道:“別給我任何保證,我受不了那分等待,我寧愿不知道你何時會來,然后突然出現,給我一個驚喜!
南宮詠嘆口氣道:“大哥,我到外面等你!
陸嫣然急忙道:“不,現在走,你們一起出去!
南宮葉喚道:“嫣然!
她推開他,將他交到南宮詠手中,“你跟他一起走,待會兒,說不定我就改變主意,死也不讓你走了!
“嫣然。”
她背轉身,喝道:“還不走?”
南宮詠拉著他道:“大哥,走吧,伯父和爹還在等我們呢。下次再來,你喜歡陪她多久就陪多久!
她雙手緊緊抓著桌沿,抓得指節泛白,生怕一松手就會不顧一切追出去,叫他不要走,叫他留下來永遠陪著她。上一次他說禮成了就回來,可是他食言了。這一次呢?他說一個月,但是誰知道一個月后會怎樣?也許他這一去,就永遠都不會來了。自兩人相識,她就總是送他離開,不是送出窗口,就是送出大門,一次次地別離,一次次地突然出現。以前不曾有情,就不曾期待,但現在不同了,她已經嘗過了等待的滋味,嘗過了擔心的滋味,所以會怕,會軟弱,會心焦,會飽嘗愛恨癡怨。這一次,她又要熬多久?她還可以熬多久?
她癡癡地坐到窗前,看著南宮葉離開的方向,直到日落黃昏。他剛剛離開,她就在等他了,怕只怕,這一次,又是空!她還記得那個柳絮紛飛的清晨,她開窗迎接滿室的柳絮,然后就在湖邊那條筆直的官道上,遠遠看到兩匹馬、兩個人。他騎在汗血寶馬上,一身湛青色的短衣,看上去跟每日清晨經過那條道上的行人沒什么不同。那時她怎會想到,她有一天會坐在這里,癡癡地等他?
日暮西垂,華燈初上,倚笑樓中響起歡聲笑語。陸嫣然離開窗邊,默默地對鏡梳妝,無論如何,她還是鴇姐兒,還要做生意。陸嫣然決不會為了任何人失魂落魄到忘記倚笑樓的存在。
打開房門的時候,她臉上已經堆滿笑容。巧巧走近她道:“嫣然姐,今天晚上客人不多,我來招呼就行了!
她正色道:“哪怕只有一個客人,我也要親自過去打聲招呼,斟杯酒。怎么?這么快就想接我的棒子了?”
巧巧忙道:“嫣然姐,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苦笑道:“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巧巧,多學著些,總有一天,倚笑樓要交給你的!
巧巧憂慮地喚道:“嫣然姐!
“放心,我沒事。打起精神來,招呼客人了。”她率先走下樓去,夸張地對每一位客人微笑。
一個客人問:“陸姑娘,今天怎么這么高興?有什么喜事?”
她嬌笑,”我能有什么喜事?聽說劉少爺就要辦喜事了,娶了夫人進門,可別忘了我這倚笑樓!”
“不會不會,”劉少爺討好地笑著,“我就是忘了老娘,也忘不了你這里啊!
“呸!”陸嫣然啐了他一口,“連老娘都能忘,可見不是什么好東西!
劉少爺不怒反笑,“是好東西就不到你這兒來了么!”難得陸嫣然今日心情好,有耐心跟他這種小人物多說兩句,就是挨她的罵,心里也舒坦。
陸嫣然拍手道:“說得對,這話我愛聽。來,劉少爺,我敬您一杯。”
“好好!眲⑸贍斒軐櫲趔@,樂得屁顛屁顛地喝了好幾杯。
陸嫣然身形一轉,招呼另一桌的客人,沒說幾句話,又敬酒。她一桌挨一桌招呼,一桌挨一桌地敬,一圈下來,起碼喝了二三十杯。她想醉,醉了之后就沒那么多煩惱,就不用去想南宮葉,不用去想倚笑樓,不用去想她和他的黯淡的將來?上屏刻,想醉的時候偏偏不能醉,又或者她這二十多年來一直都在醉生夢死,根本就沒清醒過,醉中求醉,如何可得?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喝了多少杯,反正眼前的屋子人影都在轉,走起路來也輕飄飄的,仿佛騰云駕霧。即便如此,她還是覺得沒醉,否則想起南宮葉時怎么還會感到心痛?如詩已經下臺了,她搖搖晃晃地走到臺前,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琵琶,許多要走的客人重新坐下,等著聽她的曲子。
她指下輕輕捻撥,輕聲細語地唱了兩句:“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重復兩次,聲音突然高昂起來,豪氣干云地唱下去——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芋頭站在廊下,自語道:“嫣然姐就是嫣然姐,到什么時候都不會自憐自艾!
巧巧道:“怎么講?”
“你沒聽她唱‘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她若當真為了南宮公子失魂落魄,就該唱‘明月高樓休獨倚,酒人愁腸,化作相思淚’!
巧巧苦笑道:“我看她是‘明月高樓不得不倚,酒入愁腸,流不出相思淚’,所以寧愿‘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
芋頭頗不贊同地拿眼瞪她。他就不明白,那個南宮葉有什么好?呆頭呆腦又婆婆媽媽,舍不了身價也舍不了兒女私情。如果是他,為了陸嫣然命都可以不要,還顧及什么家世名譽、俠義責任?
巧巧嗔道:“你瞪我干嗎?”突然“咦”了一聲,匆匆朝他身后走去。
芋頭回頭,也“咦”了一聲,那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