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馬車抵達糧行門口,伙計跟小曼都幫忙將碼頭剛到的貨搬運到倉庫內。老帳房顧店,閑人袁檡則盡仆人之分,跟著嚴沁亮回到后西園。
嚴沁亮滿身汗,習慣自己來的她一進房就將收到的銀兩、進貨單據放在她對賬的桌上,連同那顆連啃都沒啃上一口的饅頭。
不知怎么的,袁檡對她如此虧待自己突然生氣起來?傔是個糧行千金,怎么過得如此寒傖卑微?甭說她那張苦命的黑臉,隨便抓他府上的一名丫鬟跟她比,她都比不上,肌膚沒她們白里透紅,一雙手更粗硬結繭的不像話,也許比粗工都不如。
思緒間,就見她走了出去,沒一會兒便端了一盆水走進來,放在鏡臺的洗臉架上。
他注視她的一舉一動,忍不住走到她身邊開了口,“一個人的命好或壞,我覺得并非是命中注定,而是依人而定!痹谒磥,她就是自找的。
“不對,什么事都是命定的,就像你遇到我,也是命定的,若不是我手上賬本掉了,你現在絕不是站在這里,而是投胎去了,這位弟弟!彼谄鹉_尖,像個大姐姐似的伸長了手,勉強拍到了他的頭。
他一愣,有股火氣涌上。什么命定?她就不能為自己想一想?“我說過了我不缺姐姐,而且,我剛說的話就在指你,你何須過得這么委屈、這么可憐?連飯也不能正常吃,你的那些家人根本是打算讓你做到老、做到死,最后,也許草草的埋了你這個老奴,你到底有沒有想過?!”
“話別這樣說,沒聽過能者多勞?”她倔強的反擊,表情卻變了。
“自我安慰得可真徹底!”他覺得很可笑,“嚴家的其他人并非不能做事,而是你做太多!瞧你的手粗硬生繭,什么活兒都要干,要當個細皮嫩肉的千金閨秀才能好命,你是女人,怎么不知道?”他無法忍受她這么苛待自己,每每看到,除了生氣,還有種不知為何的復雜情緒。
“那你就像男人了?手無縛雞之力,都說勤能補拙,手腳怎不勤快些,就算這陣子沒做到什么,至少做做樣子也夠了!彼乜谝搽[隱被點燃了一把火,雖是就事論事,與其難免帶些火氣。
她又看扁他!袁檡這一生,也只有眼前的女人敢一再的看扁他。他沒好氣的瞪著她,“那你想女人嗎?臉皮也未免太黑太粗了!
“你敢批評我的臉,你的臉有比我好看嗎?至少我黑得很平均,你呢?!”她以一種看白癡的眼神看著他,真是越說越火。
他啞口無言,的確忘了自己的臉尚未恢復。不過,為什么他們會吵起來?他明明不是要跟她說這個。
他才要開口,她就深深吸了一口長氣,“算了,都沒時間吃飯了,花在吵架上多不值,不過誰叫你沒事惹我。”
她撇撇嘴角,搖搖頭,關心的再看看他的臉,“好吧,就算你臉沒那么糟,但山上那種黑黑的小黑斑蚊最是可怕了,你困在那里時絕對成了它們最棒的餐點,大夫說了,至少被叮了上百次,一、兩個月要消掉已經很難了,你還有嚴重的暴曬裂口,我看啊,至少三個月,我才能看到你原來長啥模樣!
他一點也不懷疑她說的,他看向鏡子,里面的男人長的一點也不像他,除了一雙炯炯有神的黑眸外,一塊塊微硬的蚊蟲咬傷、曬傷干裂的疤痕,怎么看也找不到那抹曾經神采非凡又桀驁不馴的俊美男人的影子。
“洗把臉吧,咱們還有活兒干!彼聮煸谙茨樑杓由系拿矸湃脬~盆里。
“……你說話一向這么粗俗有力?”他其實很早就想跟她說了,相貌不佳,嗓門又大,真的毫無氣質可言。
“拜托,要我像千金小姐把話含在嘴里,矜持、溫柔、害羞……”她嗤之以鼻,“能做生意嗎?洗臉吧!”她邊說邊揉濕毛巾,率性的扔給他。
他伸手接住,從她的語氣中聽到隱含的苦澀。是啊,像嚴孟蓉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多么輕松,但她就是沒那個命。
他胸口莫名又悶悶痛痛的,攤開毛巾用力搓了搓臉,隨即濃眉一皺,臉上也感到痛意。他放下毛巾,再看向嚴沁亮,就見到她柳眉一皺。
“你說我講話粗俗有力,自己還不是粗手粗腳的!不就洗把臉,有些傷好不容易結了疤,被你這用力一洗,疤脫落又滲出血水來了!彼懿涣说膿u搖頭,“你這張臉跟別人不一樣,輕一點洗,聽到沒有,每次都要注意!
“我是男人!彼X得他應該提醒她這一點,她的口氣聽來已經不像姐姐,像他娘了!
“男人也可以斯文點啊,向我爹……”她眼神一黯,倏地住了口。
“像他?對,斯文極了,一天沒聽到他說過一句話,靜靜的吃飯,像行尸走肉的過日子,在他眼里,好像看不到任何一個人!痹瑱y這火起來得又快又旺,但她爹真的讓同為男人的他都感到羞愧,雖然她那年屆五十的親爹,他也不過只見過兩次,但那副沒了魂魄的樣子,還讓自己女兒這樣吃苦,他一眼就大為光火。
嚴沁亮,的眼內也冒火了,她突然伸直了食指戳了戳他的胸膛,“你不可以瞧不起他,他好歹是我爹!
“一個離譜至極的爹!”
“我說不準批評他,他是為了養活家人而不得不入贅的,一來到這個家,他就矮了一大截,我大娘的任何決定,他都違背不得,無法做主,他也很苦!
“有你苦?你以為你幾歲?你都承擔得起這些責任,沒理由他擔不起!嚴家另外三口生活得多快活,快活的與廢人無異,這都是他當人夫、人父該插手管的!”袁檡是不以為然,但他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善良到幾近愚蠢的女子,就算長期被壓榨卻很愿意善待他人,讓他不禁也為她抱不平,為她覺得不舍。
她無言駁斥,她也曾埋怨過,但又如何?至少這個家需要她,她是被需要的,有存在的意義。不想再在父親的話題上打轉,她可以改變話題,“我再幫你上點藥,你這臉傷得顧好,別留疤,日后還是要套房漂亮媳婦的!
她拿了藥膏替他涂上,他發現她的手很靈巧,動作要溫柔時也能溫柔,他并不是天生就這樣粗俗,而是不得不為之。
“你一向這么雞婆?”他很佩服也很討厭她永遠只想到別人的未來,怎不想想自己的?做到老死也無怨無尤,想當神仙嗎?
她可沒鈍到聽不出來他口氣里的嘲諷,“小弟弟,你是年紀小不懂事,臉蛋若長得好,就占了不少好處,像我?凡是只能自己來!”
“我年紀可不。”他沒好氣的脫口而出。
“連名字都忘了的人,知道自己幾歲喔?”她受不了的馬上吐槽。
“是,堅強又勇敢的老太婆!彼卜创较嘧I,卻又覺得好笑。什么時候開始,他也會這樣同人斗嘴?
她咬咬牙,“我發現我替你取的名字根本就取錯了,你哪是無言,我說一句,你就駁一句!”
“我只是替你想清一些事,還有提醒你,在對別人好之際,也別忘了對自己好。”他神情認真,一雙黑眸深幽得難以言喻,然后,他低頭替她揉搓毛巾、擰干,抬起頭來,凝視著她,專注的替她擦臉。
她愣愣的看著他,傻傻的任由他以溫熱的毛巾為自己擦拭臉蛋,莫名的,她的胸口暖烘烘的,喉頭酸酸的,她倏地闔上了眼眸,不明白自己怎么有點兒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