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從鐵路局退休后,原本居住在涪江另一岸,一個叫漁建壩的村子里,后來舅舅在鎮中心買了房子,自己又遠在外地工作,外公和外婆就搬到鎮上去居住了。
我轉學回去后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在鎮小學念書。也不知是真的因為小鎮的教學質量好,還是因為外公管得嚴,我也用心很多,我的成績果然比待在父母身邊有了提高,每次考試總能在全年級處在拔尖的位置。
唯一不好的就是學校離外公家過遠,重慶本就是山城,所以我天天都得先下一個坡,再過一座橋,再上一個長長的坡才能到,前前后后要走近二十分鐘。重慶又是霧都,冬日里放學天色已黃昏,走回家天已黑,而清早出門天沒亮不說,下霧時濃霧障眼,三步之外不可見。
我常常在信里和父母說起這個。
父母回信總說“要小心”。
遠水解不了近渴。那樣的叮嚀也就如隔靴搔癢,并無法撲滅我心里隱隱滋生的怨恨,雖說外公外婆所給予的關心疼愛并不少,可父母怎舍得放我一個人在老家?
那時年幼,并不理解父母的一片苦心,也體味不到父母心中深藏的擔憂和不舍,更不懂得兒行千里,最好的孝順就是報喜不報憂,鴻雁往來,我在心里更變本加厲地將情況夸大。
現在想來,實在不孝。但年幼無知,父母并未責怪,有時竟會麻煩回家探親的老鄉捎來問候。
因此,六年級,我在故鄉和駱展陽重逢。
所謂人生四喜: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而故鄉遇故知,沒想到也叫人如此愉悅。
那天我們還在上數學課,班主任老師忽然到教室門口,“陳老師,打擾一下,我找陸年念。”
全班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掃過來,我頓時惶恐。
在數學老師的頷首示意下,我一步步走出教室,班主任臉上的笑容還算和諧,“劉老師!”我戰戰兢兢地叫。
“年念,有人來找你,在辦公室等著你呢!
有人找我?問號冒出來,誰呀?我跟著班主任走到辦公室,有三個人正坐在里面的沙發上。
眼熟。我走近,“駱伯伯?”
“年念!”駱伯伯笑著站起來,我又看到駱伯母和駱展陽。
“你們……你們怎么來了?”我興奮得蹦起來。
駱伯伯摸摸我的頭,“一年多沒見,想不到小丫頭長這么高了。我們有事回來,你爸爸媽媽特地托我們給你帶東西來了。”
“是嗎?”我高興極了,父母在信中并沒有提到啊。
“是啊,放在你外公家,你放學回家就能看到了!瘪槻敢娢疫@樣高興,也堆起滿面笑容。
“對!”駱伯伯接口,“我們本來直接去展陽他爺爺家的,又想著怎么也要來看看年念這個小丫頭啊,看看你現在到底長成什么樣子了,回家也好給你父母說說,讓他們也高興一點,放心一點!”
那一天,真是特別的高興,在班主任的辦公室里,和駱伯伯駱伯母親熱地聊天,他們向我講起父母的牽掛,很是讓我感動;又仔細地詢問了我的學習和生活,沒想到收到了來自班主任的熱情夸贊,說我人聰明,學習又自覺,乖巧又聽話。
只是,我與駱展陽互相只打了個招呼,其他的一句話也沒說上。
不過,在那樣高興的情況下,是沒有精力去遺憾的。
駱伯伯他們只待了半個小時就告辭了,我一直將他們送到學校門外的大馬路上,恨不能下午就這樣逃課了。
回到教室,正好是下課,同學都圍上來問我班主任找我干嗎。
我得意洋洋地說:“我爸媽叫我駱伯伯給我從家里帶東西過來了!比缓缶秃翢o意外地收到了同學又羨又嫉的眼光。
回到外公家,我迫不及待地找外公拿父母帶給我的東西——一件綠白格子的棉呢外套,兩件母親親手織的毛衣,一套圍巾手套帽子。
我因此連續一周都處在興奮狀態。
要期末考試了,老師也抓得很緊。那天下午,語文老師因為評講試卷,拖了近二十分鐘的堂,恰好是我們那組留下來打掃教室,等把教室打掃干凈,天已經完全黑了。
幾個男生一溜煙跑了,剩我一個人去倒垃圾。
學校里靜悄悄的,我孤零零地拎著垃圾桶下樓。
“妹妹!
一聲熟悉的叫聲響起,差點嚇掉我手里的垃圾桶。
“駱展陽?”我驚訝地看著站在樓梯口的人,“你……怎么在這里?”
他笑著從我手里將垃圾桶拎過去,“我們明天回家,今天爸媽說再看看你,結果被你外公外婆留下來吃飯,等很久都不見你回來,我爸叫我到學?茨懿荒芙拥侥!
“你們要走了嗎?”
“嗯!
這樣說著,已經到了平常倒垃圾的地方,他把垃圾倒掉,又和我走回去。
“怎么那么快就要走?”我不解地問。
“我還要趕回去參加考試,寒假還要補課!彼麥睾偷卣f。
“那你們……”
他笑笑,“我爺爺查出直腸癌,所以我們才回來的。現在他情況稍微穩定,又有我姑姑照顧,爸媽也就放心了!
他說起話來像個小大人一樣,淡淡然,很從容的樣子。
“噢!蔽也恢獞裁。
“喏,”他將垃圾桶遞給我,“我在下面等你。”
“可是……”我抬頭看了看上面,整個教學樓只剩下我們教室還亮著燈,整幢大樓此刻猶如龐然大物,而那燈光泄露的地方就是它的眼睛,看來張牙舞爪,面目猙獰。
奇怪,過去一年多我也曾遇到過這樣的情況,為什么從來就沒產生過這樣的恐懼?
“膽小鬼,”他收回手,“我和你一起上去吧!
“嗯。”我頓時感覺安心很多。
并肩和他上樓,忽然生出很奇妙的感覺,我們在同一個地方出生,在另一個城市認識,原本非親非故,卻又因為緣分的奇妙,在故鄉重逢。
真有意思的事!我忍不住笑出了聲,小小的心里對命運的巧妙安排生出無限敬意。
“你笑什么?”他側頭問我。
“沒什么,高興嘛!”我才不會告訴他我心里正在轉的念頭,因為,就算用言語,也許我也沒辦法表達清楚。
收拾好東西,他把手遞給我,“書包給我幫你拿吧。”
“不用了,”我自己背上,“你又不能天天替我背,而且也不重!
“我倒是想啊,可惜太遠了。”他開著玩笑,我們一起下樓出了校門。
“你都比我高了好多!蔽移^看他,有些不平衡,以身高而言,我在班里已經不算矮的了,但他還是高出我半頭。
“你比我小嘛,”他拉拉我的書包,“還是給我背吧!
“真的不用!蔽疫是拒絕,繼續剛才的話題,“可是人家不是說男孩子會長得比較晚?”
“所以,我已經快半年沒長高了。”他回答,也不再堅持要幫我背書包。
“那你以后會不會比我矮?”我為這個想法笑起來。
他揉了揉我的頭發,“你想得美,你頂多長到一米六!
“我已經一米五幾了,我才十二歲而已。”我得意地宣布。
“你以后會長得很少的!彼槐菊。
我朝他扮鬼臉,“亂說,我肯定會長到一米六幾的,你才不會長了呢!”
“反正我會比你高的!彼铝诉@個結論,頓了頓又問,“你還習慣嗎?重慶的冬天比家那邊冷好多!
“是啊,夏天也熱好多!蔽疑斐鍪纸o他看,“你瞧,我的手都冷得長凍瘡了,癢癢的,又紅又紫,腫得像個饅頭!
兩邊鋪子和街燈的光芒映照下,他仔細地看了看我的手,皺著眉問:“這么嚴重?”
“還好啦!我有個同學因為把凍瘡抓破,還化膿了,我這個只是有點腫而已。”
“只是有點腫?”他似乎感到好笑一般地重復。
“是嘛。”我不以為意,“外公告訴我,只要天天拿熱水泡手和腳,癢癢的時候不要去抓它就不會有事了,天氣熱自己就會好起來的!
“你的腳上也有?”駱展陽的目光落到我腳上。
我立刻覺得長在腳后跟處的凍瘡有點癢。我呵呵笑,“不止呢,我耳朵上也有!
想想,那個時候也真的挺好笑,我竟然把這個當成可炫耀的事拿出來說,還說得那么得意。
“那你沒有擦藥?”
“我天天都拿熱水泡了的!
他皺著眉訓斥我:“都腫得跟饅頭一樣你還不買藥擦,要等到爛掉了才舒服!你父母不在身邊你應該好好照顧自己!
“我……”我有點委屈地撇嘴,完全是滿腔得意被人潑了冷水,我有些氣悶地回道,“是外公那么說的,我的手也沒爛掉。
“爛了你就高興了是吧?”
正巧路過一家小診所,他拉著我的胳臂就走了進去,只有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在看病歷,里面一個病人都沒有。
“請問有治凍瘡的藥嗎?”他問,不顧我的掙扎。
“有啊,要哪種?”白大褂抬頭問。
“有哪幾種?”駱展陽抓起我的饅頭手遞給白大褂看。
白大褂看起來似乎嚇了一跳,也不知是真的還是裝的,“這么嚴重了?”他從玻璃柜里摸出一個小小的瓶子,“擦這個吧,綠藥膏,專門治療凍瘡的,好得快!
駱展陽拿起來看了看,“這點兒夠用嗎?”
“那你多買一瓶嘛,不過一般一瓶就夠了!惫枢l的人總的說來還是很樸實的,并不會趁機敲詐。
不過盡管這樣,還是有人會自愿上當,“那拿兩瓶給我,多少錢?”
“這藥膏比較貴,一共八塊!焙孟窈ε埋樥龟柡蠡谝粯,白大褂迅速包好了藥,遞給駱展陽。
駱展陽掏出錢來。
“喂!好貴的,不要了!”我扯駱展陽的袖子。我知道那時父母每個月交給外公的我的生活費才六十元,八塊錢是很巨大的一個數字,我偷偷心算,夠我四天的飯錢了。
“等你手爛了再來看病更貴!彼焕頃遥读隋X將藥塞給我,“自己記得擦!
“謝謝!”我感動得聲如蚊蚋。
“走吧。”他領我出門。
“學習忙嗎?”走了一段路之后,他問我。
“還可以,沒什么變化!
他問我:“畢業之后你要在哪里念初中?”
“不知道啊,要看我爸媽怎么說。”我把手放進口袋,重慶的冬天的確比小城的冬天冷多了,“你呢?你念初三了吧?”
“是啊,還有一個學期就考高中了。寒假還要補課,我現在可比你緊張多了。如果不是爺爺生病,我也不會回來!
“那不會耽誤學習嗎?”
“也沒辦法啊,我是爺爺帶大的,所以一定要回來看看!
我點頭,又問:“那你和陸元誰的成績好?”
他看看我,“陸元!
我不是很服氣,“不過他人沒你好,嘴又壞!”
他笑起來,“陸元其實只是喜歡開玩笑,人倒沒什么的。不過他現在可比我長得高些了!
聽到陸元比他還高,我更不服氣了,“不怕啦!你以后一定比他高!
“你剛剛才說我不會再高的了!彼赋觥
“呵呵,我亂說的!庇嘘懺@個敵人在,我自然是聯合駱展陽一致對外的。
他也不計較,“我還是覺得你回家待在父母身邊念書會好些!
“嗯,”我點頭,“那你回去幫我給我媽媽說說嘛!
“小丫頭!”他輕輕彈了我的額頭一下。
我躲了一下,“你的手好涼!要不要手套?”
“不要,我又不冷!
“不冷手怎么會涼?”我咕噥道。
“反正也到了!闭f著已經到了外公家的院子外,他摸摸我的頭頂,“妹妹,你要好好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