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叫你不要調皮你不聽,看看,差點摔倒了吧?”孩子母親從洗手間出來,正好看到了這一幕,急忙跑過來,又是焦急又是心疼,忍不住教訓。
“是該好好教。”鬈發女子顯然很不高興,一邊把手杖遞給男子,一邊對孩子的母親沒好氣地道。
“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焙⒆幽赣H一臉慚愧,又想起什么似的轉頭問道:“先生,你沒受傷吧?”
“沒有。”男子淡淡地搖頭,用手杖支撐起身體,又半借著鬈發女子的力量從地上緩慢地爬起來。隨后,他低頭對那個小男孩道:“小俊,哥哥走路好看嗎?”
小男孩愣愣地看著他,顯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很丑對不對?”他目光里既沒有憤怒也沒有哀怨,反而十分平和溫柔,“你并不希望以后像哥哥這樣走路吧?”
“好可怕哦……”小男孩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我不要變成瘸子!”
“小俊,別亂說!”孩子母親有些尷尬。
“沒關系。”當事人反而一臉無所謂的寬容,朝著孩子母親笑了笑,又對小男孩說道:“所以嘍,以后一定要好好走路知道嗎?而且,哥哥也覺得自己走路很難看,所以如果別人還學哥哥走路的樣子,哥哥可是會傷心的喲。”
“大哥哥,我錯了!毙∧泻⒈獗庾欤劬锪辆ЬУ,好像快哭了。
“好乖!彼∧泻⒌念^。
那對母子買單離開咖啡店后,那兩人又回到了座位上。
鬈發女郎說了句,“真不愧是教師!丙然厲害!
朝露像個傻瓜一樣一直站著,看著那個人調整著手杖坐下,動作依然顯得笨拙,然后再把手杖往窗臺邊隨便一靠。
不知是陽光一下子變得強烈,還是朝露的錯覺,她的眼前一陣模糊,那根黑色的手杖在光暈里變得極淺,幾乎隱去。而它的主人略偏過頭,笑著看向窗外,臉上有些紅暈,也不知是因為走動一圈有些熱了,還是對于女伴的夸贊有些羞澀。
那個角度和朝露看過的照片何其相似,只是更具生氣。
“朝露,妳快坐下吧!
朝露回過神,見周若枝看她的眼神像在看怪胎。她何嘗不知道自己剛才的反應特別傻氣,還好那對男女沒留意到她的反常,她趕緊坐下,喝了一口冷咖啡定神。
“妳清醒點,就算不在乎他的腿,人家女朋友還在呢!”周若枝小聲說。
朝露忙搖頭否認,“別胡扯,我只是有和妳一樣的感覺,覺得怪可惜的,那么好的一個人……”
“那倒是,要是我,不揪住那孩子教訓一頓就算好了,還揭自己的短處好言教導對方,我可沒那么大方!”
“我也和妳一樣。”朝露苦笑。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周若枝看看時間,說得先回去了,朝露點點頭,結完帳走出店外,兩人道了聲再見便分開了。
回家的路上,她想起了往事。
高中時曾有個女生因為一些小事和她起了沖突,口不擇言地嘲笑她,當時已經放學,那個女孩一路走一路不依不撓地罵人,而她沒有爭辯,只是冷冷地看著那個女生。
一步、兩步、三步……對了,就是那里,不要走偏……
她就這樣冷冷地看著那個女生沒留神腳下的路,被一塊丟棄在路中央的磚頭絆倒,摔了個四腳朝天,對于沒有向那個女生發出提醒毫無愧疚。
后來,有個同班的男生從她身后走過來,扶起了那個女生。
難道他一直走在她們身后,把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了?
那時的她有些心虛,手心冷汗涔涔,直到她聽見那男生說的話才寬心—
“會摔這一跤是妳活該!”
她和方蘊洲就是從這件事開始漸漸熟悉的,在此之前,她甚至沒有和他說超過三句話。他和她都算是年級里有名的學生,只不過出名的理由很不相同,除了成績都很優異這點之外,他們便是兩個世界的人,毫無交集。
自從父親出事后,所有人對她的第一想法就是“殺人犯的女兒”,生怕哪一天她會像父親一樣犯罪,初時朝露還會在意這些閑言閑語,時間久了便生成一套自我保護機制,不生氣、不感動、不傷心、不熱情。別人愿意和她說話論事,她就好好應對;給她臉色瞧,她就轉身走開。
不管這算是消極抵抗還是什么,有了這層保護,她總算沒有垮掉。
當方蘊洲扶起那個女生,轉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時,朝露似乎聽見防護罩發出清脆而短促的龜裂聲,她一時找不到哪里有了裂縫,有細細的風透進她的心里,卻并不冷。
“妳可真狠!彼叩剿媲,定定地看著她,語氣里卻不含責備,反倒像是在評價一個很有意思的發現。
她白眼一翻,哼了一聲,“難道你就有風度?”
“我不只有風度,還很有正義感!狈教N洲毫不臉紅地說。
朝露想了想,他的話確實沒錯,扶起狼狽跌倒的人是風度;斥責出言不遜的人是正義。這個方蘊洲,過去即使他是全年級最出風頭的人,她也沒覺得怎樣特別,倒是今天這一出教她對他刮目相看了。
那件事發生后,關于她和方蘊洲談戀愛的傳言鬧得滿城風雨,朝露的日子變得更不好過。她清楚流言之所以散播得這么快,不會只是一兩個人的功勞。她貧窮、她漂亮、她聰慧、又是個家里有不光彩故事的人,這樣一個女生,男生還好,卻是最不討女生喜歡的。
假如只是流言蜚語,她尚且可以無視,但各式奇招頻出的惡作劇不斷在她身上上演,她終于感到疲于招架了。
朝露記得那天是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當她想要戴上自己的手套時,卻發現里頭吸飽了污水。
很聰明的做法,如果直接把手套拿走扔掉,難保不會背上偷竊的罪名。
朝露苦笑了一下,走到教室角落的垃圾桶前,把手套盡量擰吧。
“用這個包起來吧。”
她抬起眼,看了看方蘊洲手里潔白的男士手帕,搖了搖頭,走回座位,從書包里找出一本練習冊,撕了兩頁下來,把手套包好。
方蘊洲那天一直跟著她出了校門。她明知道也不拒絕,后來回想起來,她應該是希望他跟著自己的。
出校門后她回頭不見方蘊洲的蹤影,只當他走了,卻很快聽見方蘊洲喊道:“董朝露!”
她一轉身,見他氣喘吁吁地站在自己跟前,手里捧著一袋糖炒栗子。
“請妳吃的!闭f著就硬把紙袋往她手里塞。
朝露糊里胡涂地接了過來,熱呼呼、香噴噴的,捧在手里好溫暖好舒服,她不由得心中一動,“方蘊洲,把你的手帕給我!
“哦!彼怨缘匕咽峙聊贸鰜怼
“兩只手托著,把手帕攤平!
“好。”他照辦了。
然后,她把半袋栗子倒在他的手帕上,又動作靈巧地將手帕打了結,兩人相視一笑。
往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朝露每每走過那條路都彷佛能聞到栗子的甜香,掌心也冒出直抵心間的暖意……
朝露雖然不喜歡沉溺往事,但也不可否認這是段難得快樂的時光,而很快她也發現,方蘊洲也對此事記憶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