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留下的,只會是自己看不開的人。
沈靜顯然就是其中之一,他看上去有些沮喪與不可置信,喃喃說道:「你不恨找,你怎么可能不恨我!」
我微笑:「我為什么就一定要恨你呢?以你的身分為人,的確都會有很多人圍在你身邊,但是那并不代表其中就一定要有—個楚寒,我也絕不會浪費太多時間在像你這樣的人身上。
「你……」沈靜瞪著我看,像是從來都沒有認識過我這個人一樣,久久失控的眼睛才漸漸恢復清明,卻突然縱聲大笑起來,整個山洞中一時都是他的笑聲,看著他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的樣子,我奇怪地問道:「你笑什么?這樣子笑,你的傷口就不疼么?」
「怎么可能不疼?」沈靜的手捂在了腹部傷口上。
「那你還笑?」
「……」沈靜止住笑聲,沉默半晌,眼睛暗了暗,長嘆說道:「得不到的人是嗎?原來我真的是被九弟那個家伙給詛咒了呢……算了,我的傷什么時候能好?」
「早則七八天,遲則半個月!
捺下自己的好奇,我回答道。
聽沈靜的意思,竟像是有了喜歡的人了。
人力注定無法勝天,我能想像得出將來沈靜會遇到他得不到的東西,辦不成事情的情形,但是要是真如盧陵所說的那樣,沈靜真心真意地愛上一個人,卻是絕對無法想像,也無法相信的事情。
他的事跟我無關,只要不是劍琴,那就好了。
沈靜凝神想了想,說道:「我等不了那么長時間,五天之后,我們就走吧!
「只要你覺得自己的身體能夠撐得住,我當然是越早越好!
雖然有點詫異於他會這么著急,但是我也在為京城那邊的戰況憂心,要是能快一點回去,我倒是不在乎他朝令夕改。
多用了幾分心思仔細地把傷口裹好,皮肉之傷換藥的時候不可能沒有疼痛,抬頭看沈靜,他卻像是絲毫沒有疼痛的感覺一樣,反而笑吟吟地看著我,露出很開心的樣子來。
這人真的很愛面子!
盡管我心急如焚,剩下的四天倒也不是那么難捱。山谷中美景多多,總是能讓我想起無憂谷來,雖然要是沒有沈靜待在一邊,我會過得更加愜意一點。
沈靜不像我能天天到處走動,天天待在洞內東描西湊,倒是畫了—幅京師的地圖出來,我每次回來都見他在對著地圖呆看,眉頭皺得緊緊的,接下來找們的對話十句話倒有九句是跟出去后該如何才能打贏這場仗有關。
可是北蠻的兵力實在太強,京城再往南就是有名的南安河,冬天里水勢也不見絲毫減小,只要憑河據守,就算是有救援的軍隊能趕到,—時半刻之間渡不了河,只怕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坐擁孤城,如何能支持得過去,又如何能夠退敵,我們商量了幾次,只是始終一點消息都沒有,不知局勢好到什么樣子,又或者是糟到什么地步,事未臨頭,誰都無法把定論下得太早。
如此五天時間轉眼即過,沈靜除了想事情之外,再有一項奇怪不過的舉動就是總喜歡趁我不注意的時候盯著我看。表情詭異者有之,長吁短嘆者有之,咬牙切齒者又有之,有時候想得入神,拳頭被握得嘎嘎響,看著像要把誰抄家滅門,跟我的視線一對,卻又頓時變得垂頭喪氣,像只不小心落水的獅子狗—樣。
最古怪的一點就在於此,我不明白他為什么總要偷偷摸摸地看我,害我睡覺的時候都有被什么猛獸緊追不放的感覺,平時我看回去的時候,他卻又忙不迭地避開了。
我一來沒有興趣,二來沒有打落水狗的習慣,雖然奇怪,也就隨他去了。
他的體質不錯,又出人意科的能吃得了苦,雖然受了那么重的傷,但是五天的時間下來已能行走自如,甚至能略微用上—點武功,如果不動手只是看外表,相信沒有人能看出他的虛弱來。
第五天一早,我跟在他的后面來到了湖邊的一塊大石旁邊。
山石嶙峋,一棵落光葉子的垂柳斜斜的倚在旁邊,大石之後就是光滑的巖壁,沈靜走過去用力一推,大石竟然被他推到一旁,露出一個黑黝黝的小洞,剛好能讓一個人通過。
我奇怪於以他現在的身體竟能推得動那么大一塊石頭,仔細看過去卻也不由得失笑:石頭只有薄薄的一層,後面凹進去一個大洞,中間都是空的,其內生滿了青苔。
沈靜淡淡說道:「這里本來是我以前游玩時無意發現的地方,後來我看這里實在不錯,就把一些暫時用不著的東西也都放在這兒了……好幾年沒來,沒想到今天用上了!
地道內潮濕陰暗,待濁氣散盡後我們才進去,沈靜手執一根火把在前面帶路,走得熟門熟戶,地勢漸次治高,曲折盤旋,越住里走,卻是越來越寬敞。只是暗道太長,久不到頭。
轉過一個彎,我的眼前陡然一亮,不同於先前狹窄的甬道,空間一下子放寬幾十倍,形成一個橢圓形的石室,倚墻放著無數的兵器,石室的另一端,放的卻是—塊一塊的金磚,被火光一照,更是金光閃閃,眩人眼目。
我一笑說道:「沈靜,你好富裕!
沈靜走過去,用手撫了撫金磚,再回過頭來,抽出一枝長槍就著火光仔細看了看,凌空虛刺,似在想像鐵馬金戈,沙場征戰。
不同於谷底幾日的神情,他的臉上漸漸現出逐鹿中原,誓在必得的霸氣來。
他跟我,求的是兩種東西,注定不該是一個世界里的人。
沈靜手上用勁,長槍到處金磚砌成的墻唏哩嘩啦散了一地,露出藏在其後的一扇石門,花崗巖做成的石條緊緊地從里面堵住,只能從這里打開。
沈靜打開石條,回頭看了我一眼,竟隱約有了點調笑的味道:「坐井觀天,想來你也待膩了,出了這扇門,我讓你看看什么是高處不勝寒!
語畢推開石門,長時間待在陰暗的地道中,突然陽光射入,我只覺得眼前一花,不禁瞇起眼睛,再看的時候才發現竟然已經又站在群峰之上。
寒風呼嘯而來,俯瞰足下,白霧彌漫,深不見底,對面半片危崖歸然聳立,依稀就是幾天前我跟沈靜跳下來的地方。
只不過幾日不見,青山竟成禿嶺,放眼看過去到處都是北蠻放火燒山之后所剩的痕跡。有的樹木的余燼未了,猶在緩緩冒出黑煙。
北蠻找不到我們,竟然放火燒山!
深山無人,竟也至此,那么眾矢之的的京城,可能抵擋得住他們的進攻?!
我跟沈靜彼此對望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憤怒與憂慮。
是否,我們全都小看了北蠻的實力?
……只要京城無恙,楚寒再也別無所求。
沈靜沉默半天,突然把剛剛一直握在手里的長槍擲入山谷,俊臉上布滿煞氣,氣恨難清:「蠻族、蠻族!……早晚有一天,我要把北蠻之地燒成荒漠,把蠻族之人全部賣作奴隸!讓他們永不超生,再也沒有囂張的可能!」
山峰太高,有東西落水這時才傳上來響聲,「咚」的一聲,聲音就像擲在潭里一塊小石頭一樣大小,山谷回音,又仿如層層漣漪,沒有盡頭。
那一瞬間,我看著沈靜,只覺得血腥氣刺鼻,竟與拓邑一般無二,沒有分別。
一個念頭一下子印入腦海,我沖口而出:「沈靜,難怪你非要害盧陵不可,如果我是沈剛,我也會把帝位傳給他呀!
沈靜—僵,并不回頭,問道:「怎么說?」聲音和平常并沒有什么兩樣。
我看著他嘆道:「諸皇子中,你的能力為最,沈剛不會看不出來;不過你雖然有當皇帝的才干,卻沒有當皇帝該有的仁慈,你若為帝,只怕要把你的這些個兄弟盡數殺光,沈剛就算是再欣賞你,他總是為人父母,還要考慮一下,其他跟你才智相當的,也只就剩一個盧陵王和沈淵了!
沈淵跟他的關系似乎非比尋常,沈靜不會打殺他的主意,那他不害盧陵,還要害哪一個呢?
「楚寒!」沈靜倏地回頭望向我,眼神犀利,有如鷹隼,道:「你說得大都沒錯,只是有一點卻錯了!這天下適者生存,我既然有能力問鼎中原,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又有什么不對?我不做皇帝,難道還要讓給那些庸才么?盧陵王沈意只不過是空有些風花雪月的本事,用來騙騙飛雪那樣的笨女人還可以,他想要跟我爭,又豈只是天差地別!」
他舉手指了指山下,風吹云動,意態瀟灑,似乎天下盡在他囊中的樣子,的確是一代梟雄,風流盡染。
我看不慣他的狂妄,而且又勾起了前塵舊事,盧陵飛雪,卻忍不住出言反駁說道:「盧陵王能為了所愛舍命,至情至勇,這就是你永遠都做不到的事情,也是你跟他最大的差別,你看不起他為了飛雪殞命,卻不知道你贏他的地方在這里,輸他的也是在這一點上——如果你愛的人掉在這懸崖底下,我可以十分肯定,你絕不會也跟著跳下去!
「……那是當然!
略微一愣之後,沈靜勾起了嘴角,似笑非笑,一下子又變回了那個滿腹陰沉,心事不外露的七王,說道:「只有笨蛋才會做這種沒有意義的事情,而沈靜卻絕不是一個愚蠢的人。」
話題也就打住在這里。
***
怕北蠻人認識我們兩個,最好的辦法就是易容。
由於沈靜身體沒有完全復原,我把他扮成一個三四十歲,面色蠟黃略有病容的中年人,自己也把臉涂黃,改了臉型,看上去彼此倒像是兄弟一樣——要是真是那樣,楚寒還真是可憐,想來也活不到這么大年紀。
一路上小心翼翼,倒也沒有再看到蠻兵的蹤跡,我們卻只有更加憂心:人不會憑空消失,自然都忙著跑去攻城了。
無爭小廟早已化作一片斷壁,沿途也不時看到被燒死的小動物尸體,我不是不殺生的人,但是看到這樣一副景象,心里面仍是有著說不出來的難受。沈靜看了看找,突然說道:「可惜谷里沒有這么多烤好的野味,不然我也不會被你的烤魚茶毒這么多天!
山谷除了魚沒有別的能吃的東西,我又只會烤來吃,偏偏功夫不到家,每次都有被烤焦的,自然全部給了沈靜,現在聽他提起,再想想自己的手藝,也不由得得莞爾:「老實說,我也覺得你沒有被我毒死還真是萬幸!
沈靜點了點頭,話中滿含笑意:「你能明白,那是最好不過!
說話之間,回頭望我,又呆了一瞬,搖了搖頭,伸手指向前方正色說道:「再往前走大路旁的村子里就有我的暗哨,戰況究竟如何,到了那里或許就能知道了!
「已經等了五天,也不差這幾個時辰!
我說道,只覺得這幾天沈靜發呆的次數也是真多。嘆了口氣,是真的無法想像,再見京城,它又會是什么樣子呢?
好在自己并不是無端急躁的人。
慢慢地走過去,一片枯木無精打采地占據了山腰,免去了他生成禿嶺的命運,也擋住了我們的視線。再轉過彎,到了沈靜所說的地方,第一眼掃過去,我們兩個卻不由自主地一齊愣在了當地。我只覺得似乎是那天一下子跳進了寒潭的感覺一樣,周身的血液都涼得透了。
眼前……
沒有村莊。
舉目遙望過去,眼前一片空曠,只見殘屋廢瓦,偶爾能留下一點大梁木燒剩的痕跡,焦臭的氣味刺鼻,地上橫七豎八的躺著一群男女老幼的尸體,大多數都已是面目全非,有—個人還能看得清長相,他的雙眼暴凸,臉上的神情又是駭怕又是憤怒——死不瞑目。
我閉了閉眼睛。
……這里……
沒有村莊。
一葉落而知天下秋,只是看了這一個小小景象,卻已是全京城近郊的縮影,能在天子腳下討生活的人,不會貧窮到哪里去,卻是一夕之間被掠殺殆盡,尸骨無存。
北蠻的土地貧瘠,為了生存掠奪他人的領土,天下強盜也會如此,人之天性,無可厚非。我只是不明白,到了這里,他們明明已經用不著再殺人滅口來掩飾行蹤,為什么還是要殺了這些無辜的人呢?
是為了要向天下人宣示他們的勝利?還是只因為這是蠻族好戰嗜殺的本性使然?如果可能,我希望殺盡這些入侵他國,謀財害命的兇手,但是卻不愿如沈靜所想的那樣,也把北蠻夷為平地。
中原百姓是人,北蠻百姓也是人,無論是哪一方,都沒有權利來毀壞別人的生活,也或許,這些北蠻士兵已經殺紅了眼,所以不怕報應,少了將心比心;又也許,他們自知蠻夷之地,不怕別人的不齒唾罵。
回頭望向沈靜,不意外地在他的眼底深處也發現了那一抹深紅,我看住他,靜靜地說道:「沈靜,無論你要做什么,在把蠻族趕出中原之前,我都會無條件地幫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