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折騰人的工作再一會兒就結束了。
方昔安伸手在汗津津的臉上胡亂抹了一把,忍不住又在這艘裝載滿米糧的貨船張望了一下,沒望見任何一張熟面孔,他再次松了口氣。
雖已是初秋時分,然今日頂上火辣的日頭還是熱得讓人站不住腳。
“有勞方爺了!惫ゎ^清點完角落堆成小山的麻袋,露出笑容。
他虛應兩聲,疾步往繩梯走去,底下一聲大喝,令他臉色驟變。
“小方!小方!”
這兩聲中氣十足的呼喊,完全壓過碼頭里的沸騰人聲,正急著下船的方昔安猛然一腳踩空,握住梯子的手,無法抑止的顫抖起來。
老天啊老天!求求您……
“小方小方!”吼聲似劈下的迅雷,一下子便掃到他身后。
“溫……,溫老大。”對上了一張粗獷的胡子臉,方昔安不覺打了個冷顫。
“我說小方啊,咱們幾年沒見,你替幫里出這趟小差也不通知我一聲,可真不夠意思。”溫海抱怨著,身手矯健的朝他豪氣一拍,全沒顧慮到對方是否承受得住。
“沒有的事,溫老大說哪兒話!睋嶂[隱生疼的臂膀,他笑得苦澀!皩嵲谑窃谙逻有些重要的私事未了……”
“哎,你那點事兒不差這么點兒時間。上船來,我泡壺茶,有要緊事請教你。你肚子里有學問,替我拿個主意!”
方昔安再次打個冷顫。不能怪他反應太大,三年前,他曾應翠湖幫總舵之令,在溫海執掌的海記分舵里待過一段時間,算是對溫家的事了解不少。
那段時間雖不長,但其中經歷,如今回想起來還是讓他畢生難忘。
“外頭吵,進來說話!睕]給機會拒絕,溫海已把他推進船艙。
見大勢已去,方昔安垮下臉。
“溫老大要談的……,可是喜綾兒?”
提起獨生愛女,溫海原本笑咪咪的一張臉突然凝住。
“除了她,天底下還有什么可以讓我溫海煩惱。小方呀,她今年十九,十九了!唉!闭Z畢,溫海表情更扭曲了。
“成天游手好閑、無所事事,我每瞧她一回,想到她可能賴在我海記里吃喝拉撒一輩子,我……我、我這條老命可真要短上一截兒呀!
方昔安哭笑不得的聽著溫海抱怨下去。
“你還記得吧?幾年前,我照你說的,花了一筆錢替她招個丈夫,沒想到卻錯招了個閨女兒!”
溫海一頓,接著唉聲長嘆,彷佛想吐盡這些年來說不出的怨氣。
“我當然記得!狈轿舭惨徽,不知怎地也嘆氣了。想起那位女扮男裝的薛家姑娘溫柔細致的模樣,若非當時初進海記,被分舵的人事搞得灰頭土臉,以他還算機靈的心思,肯定早擄獲美人芳心,也不會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一個。
“就是這樣我才氣!”把拳頭往桌上狠狠一砸,溫海沮喪得大叫!八思乙话隳昙o,薛丫頭如今早替佟家開枝散葉。半年前,夫妻倆還帶著一對白白胖胖的娃娃上船來與我請安問福,老子聽了,心都揪了!我的喜綾兒啊,唉唷喂喔……”
抱怨在長吁短嘆中告一段落,就只差沒說清楚講明白,他的獨生愛女溫喜綾,仍是整個蘇州城的滯銷貨。
“那薛家姑娘認了您做干爹,他們的娃娃,自然也算您的外孫,溫老大這么想,不就心寬了嗎?”
“那可不一樣!”溫海不依的搖頭。
“再怎么著,喜綾兒也是我溫家唯一的骨肉,薛丫頭再怎么孝順,她的娃娃終究不能姓溫呀!
說到底,還是傳宗接代的執拗,方昔安只好從另一頭勸。
“說不定,喜綾兒不嫁人也是件好事……”
“你這什么話!好好的姑娘不嫁人,像什么!”溫海怒道。
“我還沒說完呢!北粐姷靡荒樛倌轿舭参氖媚。
“不嫁人,一輩子陪著溫老大,孝順體貼溫老大,也是件好事!
“陪我干什么?!老子好手好腳、身健體壯,再活個三十年也不成問題。她一天不嫁人,就一天惹是生非,這么下去,老子才會短活三十年呢!”
“可是……”
“沒可是了。小方啊,你就好心一點,替我盤算個主意嘿!
“但是……”
“朋友一場,我都這么求你了!”
“不過……”他仍在死命掙扎。
“有客人啊!”爽朗的聲音如旋風般繞進船艙來,方昔安抬眼,站在眼前的,是個身形清瘦的少年。
少年睜大眼瞪視他半晌,哈哈一笑,完全一副熟稔口吻––
“喲!方昔安,是你呀,咱們好久不見啦!”
打完招呼后,便毫不掩飾地張嘴哈了個深及喉嚨的大呵欠。
方昔安自椅子上彈起又落下,是驚嘆,也是驚駭。幾年前他認識的溫喜綾便是這副模樣,說實際點,除非她再投胎做人,要不然,以她那清秀的五官,無論再如何妝點打扮,也無法跟絕色這兩字沾上邊。
但昔日初識她時,那言行舉止起碼還有那么丁點兒丫頭似的刁鉆可人;這幾年來,她的身量抽高,圓圓的臉蛋也拉長了些,但姑娘家面對男人應有的羞澀與溫柔……方昔安不自在的垂下眼,無關風度,他必須實話實說––這會兒見到的溫喜綾,完全是個男人了。
“久違了,喜……,喜綾兒!彼Y巴的說。
“哎!好說好說!
“你昨晚去哪兒?”溫海橫眉豎眼的問。
“我在阜雨樓。他奶奶地一夜沒合眼,真是累死人!”她伸個懶腰,一鼓作氣跳上椅子、盤起腿,坐定后立刻像散沙似地攤平。
這完全像男人的粗野動作,再一次嚇住方昔安。
“又是那個姓梁的寡婦!”溫海吼道。
“人家兩天前又生了個娃娃,你這老頭什么時候聽過寡婦生娃娃了?”
“就是寡婦生兒子,才不正經!”
“我的朋友,你哪個中意?”不知是不是沒睡飽,溫喜綾看起來雖是懶洋洋地,但回應溫海的聲浪可不小。
此情此景,如一枚火藥同時炸開三年前的記憶,方昔安暗自叫苦,但雙腳卻是牢牢釘在地上,尋不著能開溜的理由。
“就是那些不正不經的朋友,你才變成這副德性!穿衣說話沒一件象樣。你跟薛家丫頭也算手帕交,看看人家如何溫柔賢德,你心里頭就沒半點想法嗎?”
“她是她,我是我。你不高興,自己跟她做手帕交去,關我屁事!”
“關我屁事?!你這不肖女,跟你老子這么回話,不怕天打雷劈!”
“劈死我倒好!懶得理你!”她惱火地跳下椅子,甩門走了。
看見溫海滿面挫折,方昔安實在不知該如何安慰他,他抬眼瞪著艙頂,終于鼓起勇氣開口:
“溫老大,我真的該走了!
“看她的樣子,你有什么想法?”
“啊……?”方昔安張口結舌。他能有什么想法?人家姓溫,又不姓方,方昔安心里惱著,但嘴里卻像是塞了黃連,只能苦笑。
“半年前,我底下一個伙夫喝醉酒與人起了爭執,對方吃了悶虧,私下找了一伙人,約在城西要報仇,兩方人馬一見面便打了起來,我聽到這消息,馬上就去處理!
聽著溫海突然把話轉了向,方昔安的心思也跟著繞開。
“幫主不是曾經明令,翠湖幫眾個人的私怨不能動用眾人的––”
“我知道我知道!”溫海不耐地切斷他的話!拔艺f的重點不在這兒。對方人手可比咱們多上一倍,但我沒擔心會吃虧,因為當時喜綾兒也跟去了。我趕到的時候,她已經把兩個比她還高還壯的男人揍得哭爹喊娘!
方昔安張口結舌,回想溫喜綾那風吹就倒的紙片似身材,仍無法置信。
一眼看透方昔安的疑慮,溫海急著解釋:
“別說你不信,我要是聽說的,也會把它當笑話?晌沂怯H眼目睹,我那丫頭一屁股壓在那個混蛋的肚子上,朝人家臉上揮拳時既準又狠,等我跳上去拉開她時,連那個小伙子原來長啥樣子都不知了!
這番話再度讓方昔安背脊僵直,艱難的咽下口水。
“小方啊,你說說,我該怎么辦才好?”
“您、您……該另請高明!彼蛄藗寒顫。
“怎么另請高明?能問的能請我全試了!”溫海說著,一反方才的強勢,眼底惶然涌起無限哀愁。
“我真的無能為力。溫老大,不好意思,我急著把事辦妥,明兒個我要出趟遠門。”
“?”溫海一呆。“去哪兒?”
“揚州。”
“哦……”拖了個長長的尾音,溫海難掩失望。
“不好意思,溫老大,您保重,咱們日后再敘!彪m然心里對溫海還有那么點兒歉疚,但上岸的那一刻,方昔安著實松了口氣。
翌日。
“小方!”
才走出客棧,一見溫海那滿是熱情的笑臉,方昔安心里直喊要糟。
“我晌午后就要走了!彼麖娬{的說,期望對方能知難而退!皽乩洗蟮拿Γ艺娴霓k不上!
“可以的!你一定可以的!”溫海上前緊握他的手,語氣很是激動。
不太對勁啊……方昔安僵著笑,聲音小了。
“什么意思?”
“昨天跟你聊了那么多,心里頭還是不舒坦,所以上街去逛了逛,結果哎,嘿嘿,讓你猜猜我遇著了誰?”
“?!”
“一個算命先生!睖睾T抑,張嘴嘩啦啦地朝他笑開了。
“他瞧我心事重重,便跟我聊了幾句。說也奇怪,這位大師可真神通,他初到蘇州,完全不認識我,居然知道我有個女兒!”
溫海握住他的肩,大力一搖!奥犖艺f呀,小方!”
“那算命師父跟我說,我這丫頭的命太硬,蘇州這兒的風水不合適她,如果要求姻緣,就得往北行。你懂我的意思吧?我就馬上想到你,哎呀!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真是開心得不得了!”
方昔安原先還不明了,當對上溫海越說越精亮的笑眼,他臉色都白了。
“不可以。”他虛弱的說。
“可以的。”溫海搓著下巴,哈哈一笑。
“單憑算命之說,未免太愚昧了!萬一喜綾兒此行不似您想的,那又該如何?!”方昔安忍無可忍的大叫。
“小方,別跟我爭,我是真沒法子了。你是個好人,就幫我這個忙!她與你同去,要是能在今年順利出閣,我溫海少不得你一個大禮!
我愿意包個更大的紅包給你,只求您別找這種差事折騰我。方昔安在心里哀嚎。
見他沒回應,溫海笑開了,扯著他就往碼頭走。
“不說話就是同意了,走吧走吧!”
“我沒……,我們去哪?”
“跟我那丫頭說一聲,絕不耽誤你,晌午照時出發!”
海記。
“開!”溫喜綾腳踩上桌,丹田有力的大喝一聲,掀開碗蓋,然后哈哈哈的笑了開來。
“豹子啊,通賠!愿賭服輸,這銀子全是我喜綾兒的啦!”
滿懷興奮之情,偏遇上此情此景,只激得溫海當下想一頭撞死。
生出這種女兒,不應是一個父親該有的現世報。溫海眼眶含淚,忿忿的想,他這輩子沒造過什么孽,唯一一樁,也不過就是強迫了孩子的娘,然后就生出了這混世魔王。就算是罪罰,也不該凌遲了十九年還斷不干凈!
“你跟薛家丫頭處得這么好,怎么就不學學人家輕聲細語、溫柔婉約!賭錢逛窯子樣樣都來,你氣死我就甘愿了!甘愿了!”溫海咬牙切齒,自墻角抓起扁擔,毫不留情地掃向溫喜綾的腳踝。
幸虧得她眼明腳快,要不真被抽個正著,肯定要痛上半天出不了門。收銀子的同時,溫喜綾忍不住對父親的行徑皺眉。
看到頭頭動怒揍人了,賭錢的伙夫一瞬間作鳥獸散,無賴點的,還不忘拿走桌上沒被收去的碎銀子。
原來吵翻天的甲板,此刻空蕩蕩的只剩三人。
“喂喂喂!你們愿賭要服輸嘿,怎么耍詐!大李你要滾,也把銀子留下來!”溫喜綾氣呼呼地喊。
“真該拿把鏡子讓你照照,看你這副鬼樣子!”溫海咆哮。
自父親嘴里嚷嚷出來的這些話,不多不少也聽滿三年了,別說溫喜綾聽得耳朵長繭,海記里記性好一點的,恐怕都能倒背如流了。
溫喜綾沒頂嘴,她忙著數算手里的碎銀子。
“馬上回房!把你常穿的那幾件衣裳拾掇拾掇!”
她捏住銀子,狐疑的瞧著溫海,這才看到父親身后的方昔安。
“沒刮風沒下雨的,好端端沒事收什么衣裳?”
“叫你收就收,哪這么多時間蘑菇!”
“這么沒頭沒腦的,我懶得理你!”
溫海氣急敗壞的跳上去,一把揪住她,咬牙切齒的吼出:
“小方要上揚州辦事,我讓你跟他走一趟,見見世面嘿!”
好不容易扳開父親的手指,溫喜綾痛得直咧嘴,口氣也毛了:
“你講話就講話,非要這么手來腳去嗎?!”
“你去不去?!”
“現在?”
“難道等過年?!現在就去收拾!”
“一定要嗎?”她不情愿地拉長聲音。
“沒得商量。”溫海冷冷的說。“要嘛你就走這趟。要嘛,你就立刻滾出海記,死都別回來!”
見父親把話說得絕裂,端看他差點擰斷她耳根子的力道就知道不對勁了,兇煞煞的表情有著她沒見過的決心,溫喜綾按捺下火氣,不死心的問:
“有必要搞得這么嚴重嗎?你中邪啦!”
“去!啰嗦什么!”
“不給個好理由,不去!”
“你他奶奶的!你在這兒太自由了,無法無天無人可管了,讓你跟著小方上揚州見見世面,磨磨你那蠻牛性子!”
什么爛理由……溫喜綾抬起左眉,用力呼口氣,又抬起右眉。
父女倆一觸即發的火爆氣氛,早把方昔安嚇出大串汗水。
“不去!”她吼道!安幌胛伊粼谶@兒,我住阜雨樓去!凈說那些廢話,沒人聽得懂!”
“給我去!”溫海跳上前,兩根指頭又朝她耳朵揪,這回溫喜綾利落的閃到方昔安身后。
“不去不去就不去!你這老頭糊里胡涂,我不理你!”
“死丫頭,不肖女!”溫海氣急,撲上去又要打她。
兩只雷公喝喝罵罵左右包夾他,吼叫與飛濺的唾沫濺得他一臉濕,方昔安不知哪兒生來的勇氣,突然雙手舉高,仰面大喊:
“不要再吵了!”
溫家父女停了爭執,轉而看著他。
“喜綾兒,聽你爹的話,跟我去一趟揚州!
“沒事去哪兒作啥!”她扭頭瞪父親,咽下還沒出口的粗話。
“去––”
知道溫海出口沒好話,方昔安及時捂住溫海的嘴,示意他忍耐。
“像你爹說的,去見見世面。你長到這么大,從沒離開過蘇州,外頭世界很大,多少好玩好吃的你都沒見識過,跟我去一趟,值得的!
溫喜綾緊捏的拳頭松開,方昔安一席話打動她了。
“好吃的?”她挑眉。
溫海待要開口,見方昔安頻頻對他使眼色,硬是憋下那口氣,不說了。
“當然有。揚州美食,可是大大出名的!
她沉思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你應該沒那熊豹子膽騙我,看在有好吃的份上,我跟你走一趟。”
見她進房去了,溫海咧嘴笑了。
“還是你有法子,小方!
方昔安拭去額上一片汗水,整個人頓覺乏力。
“這么突然,換作是其它人也不能接受,不換個方式說服她,她會聽嗎?女兒是您的,怎還不知曉她的牛脾氣?”
溫海不搭腔,聲音突然一改方才的戾氣。
“我笨啊,要是我腦袋靈光些,也不至于到現在還在為她操那一千一百萬個心,眼前她肯跟你去,我也別無所求啦!
“我還是覺得溫老大單憑算命師之語,太過貿然了!
“小方啊你不懂,就算是江湖術士貪我錢財與我胡謅,只要是為她好的,我也只好死馬當活馬醫了!
聽溫海這么說,方昔安的心情也跟著沉重起來。
一個是天下父母心,一個是任誰也拉不動的蠻脾氣,他心里清楚,自己天性里的柔軟個性是壓不住喜綾兒的,要不早就遂了溫海的心愿,做他溫家的女婿。
總是一個人過日子,心里從沒踏實過,喜不喜歡已是其次,處得來就好,可緣分這種事,實在強求不來。
況且,依喜綾兒的個性……
當朋友還行,至于相守一生,光想象日后只要一言不合便掄起拳頭相夫教子……,方昔安突然打個哆嗦。
年過三十,不切實際的夢還是少作的好,他還想多活幾年呢。
“我會好好照看她的,溫老大別擔心!
“我哪擔心她!這趟去,你帶她去見見世面,最好能讓她吃點苦頭,受了委屈開了竅,回頭,她才會認認分分的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