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吞口口水,她不大自然地解釋:“我明白師兄的意思,你說要練好這門技藝,就要先把自己的喜怒哀樂斂藏起來,戲子需要的僅是一張面具,至于后面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你做到了嗎?”師瀟吟不動聲色地問。
“沒有!睍詽M干干脆脆地回答,接著,赧然地別開臉龐,“大師兄,你罵我笨也罷,說我不知好歹也罷,反正我做不到你說的話。有時,我試圖去勉強自己壓抑喜懋哀樂,但是沒成功一次?偸沁@樣……當我意識到錯誤的時候,話都說了,事情也都做完了……后悔也來不汲了呀!
就像是你幾次伸手扶我,對不對?”師瀟吟了然的目光仿佛洞察一切,溫言溫語平和照舊,“其實,你之前是怨恨我讓你做的事,覺得不近人情,不講道理,是不是?盡管你沒有說,但你的臉上卻經常浮現出不滿的神態。我相信你認真的壓抑過情緒,否則以你原來的性子大概早就和我爭執起來了。實際上……你沒有那樣做,若不是當夜我教《三尺白綾》之時與你發生一點兒糾葛,你也就一路走了下來。所以……你做的已經很好了……并未讓任何人失望。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何況我又不是神,那就不可能隨意改變別人的本性。前人說“因材施教”,或許就是講用不同的方式來教不同的人。你是聰明人,極有天分,不需像普通人一樣要經歷過多的磨礪,直接登堂人室也無可厚非。曉滿……你能摒棄前嫌,沒有在我危機之時落井下石,即使是舉手之勞也是難能可貴的。該做檢討的是我,我的自以為是令我看不清實情……你會怪我耽誤你的時日嗎?”
“師兄……”曉滿聽得心里發毛,手心出汗,“我……我怎么敢怪你?學藝的人哪一個不吃苦?是我自己發牢騷,耍小性子,和你無關……啊不是,我是說不關你的事……啊也不是,而是說……”
師瀟吟好笑地瞅著語無倫次的她,突然發現一個人的天性自然流露是多么溫暖真切的感覺。他若強迫她和他一樣學會玲瓏八面,真的是一件好事嗎?
“也許……我看到了太多不該看到的黑暗,經歷了太多的爾虞我詐,因此變得精明世故,善于掩飾,也習慣了周遭的人對我虛與委蛇……”他的神思飄向悠遠的境地,“好比一塊白布,一旦進了染坊,若還要拼命維持清高,不肯被人染色,那即使是上好的布料也會被丟到無人間津的地方,永無天日。除此之外的選擇就是融入染缸,呈現出所有需要的色澤,只有花花綠綠之下才能保存你上好的質地,發揮你的價值。”
曉滿就在他身邊,離得很近很近,但他說的話卻是她聞所未聞的東西,這讓她彷徨,覺得師瀟吟宛如天上幻滅不定的星子,遙遠虛無。明明像伸手便能觸及的距離,卻屢屢抓空,驀然站起才發現竟是相隔天涯;她扶著他,感覺的到那微弱的體溫,卻又強烈地意識到兩人身處在不同的世界。而他所在的世界充滿了無情和殘酷,以至于他已身心疲憊……
為什么人活著要這樣痛苦?
她以前的日子快快樂樂,無憂無慮,拉著師姐妹在山上月下論劍,和寶卷師弟青梅煮酒,小滿日回鄉和老父共享天倫。她哪里知道會有風云裂變的一天?一下子失去了親人及熱情的鄉親,然后又來到陌生的京城,在這龍蛇混雜的地方遇到亦實亦幻的他——
師瀟吟。
曉滿覺得頭痛欲裂,只想快點兒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回到以前的日子……回到以前,真有可能嗎?
師瀟吟緩緩地道:“聽得懂就聽我說,聽不懂的話就糊涂下去。糊涂些好,起碼不必太累——曉滿,我最后再問一次,你究竟為何來此?”
曉滿肩頭一顫,心虛地道:“這個問題,我很早就回答過師兄呀!
“我讓你再說一次!睅煘t吟面無表情地凝視著曉滿,不愿放過每一個微小的細節。
曉滿咬咬嘴唇,毅然道:“我喜歡學戲。”
師瀟吟仰天閉目,許久,才幽幽地睜開眼,“其實,我早就說過,來學戲的弟子來歷怎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來了以后是否真心對待你所學的東西。戲和其他技藝不同,它變換的是不同的角色,你只有靜下心才能真正融人其中,否則就不要想‘傳神’。即使有天賦,也未必能達到極致。”
“師兄……”
曉滿的話被師瀟吟打斷,他沉吟道:“但……或許你能夠打破陳規舊俗,稍加點撥即可達到別人努力許久都難以企及的境地……我日后不再重復舊話,你自斟自酌吧!
為什么……他的話聽來這么冷?
曉滿禁不住打個寒噤。沒錯,只要她不偷懶就能學得很快,師父不也常在同門跟前夸她悟性高嗎?但話從不同的人嘴里說出,便是截然不同的滋味啊。她學戲是被逼無奈,以至于打心里抵觸,肯定不若學武之時快。
不過,她在旁人眼里興許已是進展神速了吧。
她竟然忽視了師瀟吟的感受……他是獨自一個人披荊斬棘,一步步有了今日的成就,相較之下,豈不顯得她耍小聰明,恃才傲物?
會嗎?他會這樣看她嗎?
胡思亂想著,發現師瀟吟的注意力轉向她的身后,不由得秋波流轉,下意識地驚喊出聲:“糟糕……我的湯和點心!”
師瀟吟漂亮的雙眉微微挑起,“曉滿,你帶來了什么東西?”
曉滿恍若未聞,蹲下身,失落地盯著零落在地上、盤子上的點心,以及濺出的汁水,覺得心被擰痛了,于是低低地呢喃:“怎么這樣……我弄了好久……”
師瀟吟把她的每一個字都聽得十分清楚,他溫柔地拍拍曉滿纖細的肩頭,在她側身的同時,一伸因剛才的痛楚而依然關節泛白的手,便要拾點心。
曉滿一凜神,下意識地把他拿著的點心拍落,眼見著它骨碌骨碌地滾開。
師瀟吟一愕,旋即釋然地抿唇而笑,“你何必這么激動?我不過是想幫你撿起點心而已啊!
“臟了!睍詽M淡淡地勾起唇。
小女孩明明心疼得要命,卻偏偏勉強自己裝作不在乎。哎,算了算了,她真的不適合斂藏情感。因為,那樣的她看來好生黯然,籠罩在其四周的光環也隨之逝去……令他很……心痛?
是啊,就是心痛。
與身上犯病日才的痛楚不同,這是發自內心的陣陣揪疼,說不清道不明,就像自己最重視的東西被人弄壞了一樣,呵寵之情一圈圈逐漸擴散至心頭的每一個角落。
不知何時,曉滿已成了他重視不已的人?
“臟了又怎樣?”師瀟吟氣定神閑地問。
“已經臟了,就不能再吃!彼袷莻賭氣的孩子,固執己見。
“誰說的?”連師瀟吟自個兒都沒察覺,他此刻的口吻帶著多么濃郁的寵溺之情在里面,“鄉下,還有很多窮得連吃的都沒有的人吧!難道他們僅僅因為食物落在地上臟了,就不吃?”
“你又不是他們!”曉滿脫口而出,無名火冒出,“你是師瀟吟!為什么要和他們比?你是故意貶低自己還是有意嘲弄他們?”
師瀟吟并無不悅,曼聲道:“為什么我不能比?我是誰?你將我定位在什么地方?我不會嘲弄別人……更不會貶低自己。曉滿……一個人的尊嚴并不是用虛名來衡量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