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看,小滿日剛到不久,農人本該望著結繭的蠶,逐漸飽滿的小麥粒,沉浸在期待盈滿的喜悅中。
然而——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農家無語問蒼天!
天地可有良心?為何去欺負那一個個老實耕耘的人?
“失去了爹,我已是舉目無親!睍詽M哽咽著說,“惟一懂的就是以前在村外戲臺上看的戲。我……我不能錯過串紅臺的機會。我要好好地學,快快地學,我心里明白得很,‘小四喜’跟其他的戲班子不同,它需要的是精英翹楚,不是平常稀松的庸才。它背后的芒刺使它不能等我慢慢領會,若過不了串紅臺那一關,我定被刷下。師兄……我沒那么多日子去學,您能理解的,是不是?”逢人說話留三分,未可全剖一片心。大師兄雖說對她器重,終究是局外人,告訴他太多未必是好事。他自己不是說,糊涂是幸事?那就不要怪她保留一些實底了……
師瀟吟的目光鎖住曉滿苦巴巴的小臉,腦中突然浮現出一幕場景——
一道纖瘦的小小身影亦步亦趨,在大人背后尋找依靠。突然有一天,孩子眼前追逐的人不見了,他就只能獨自蹲在空曠的原野中號啕大哭,哭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孩子抹抹臟兮兮的臉蛋兒,眼中從此綻放出奪目的光芒,那一刻他再不需要別人的慰藉。
每個人都一樣……有庇護的羽翼,便永遠不會曉得生存的殘酷。
“你之所以問我短期內學戲的進度,便是為這個了?”師瀟吟幾乎是在嘆息。
“是!贝丝,曉滿發現自己竟害怕看到師瀟吟失望的眼光,是以下巴低得快要縮回肚子里。
師瀟吟搖搖頭,“你真的是不小了,十七八的姑娘怎么還玩手指?我說過多遍,說話時要看著對方的眼,又忘了?”那語氣柔柔的,好像是在教訓一個不懂事的娃娃,不含絲毫怒意。
“大師兄,你……在生氣嗎?”曉滿屏息以對。她在碰運氣,賭賭看師瀟吟是否會產生憐憫同情之心。不過呢,剛才下的“藥劑”似乎太猛,一下子抖出太多的東西,該不會事倍功半,讓他難以接受吧!
但愿別適得其反。
第2章(2)
“我打過你,即是易怒之人嗎?”師瀟吟氣定神閑地道,“我氣什么?是氣你背井離鄉跑來京城,還是氣你無奈下想起戲班子?小師妹,只要你是誠摯地去學就好,戲班子的人都有不為人知的過往,誰也不會再去細細追究,關鍵是你來了后的舉動。若不能拋去一切雜念,是很難有成效的。你的心不在此,即使花上一輩子也學不好,心在則萬事俱全,學的日子短又如何?以你資質和韌性,我自有法子讓你在短時期內超過旁人數年的成效。問題是——你可吃得那份苦?”
“笨鳥先飛!睍詽M一臉嚴肅,認真地說,“我能吃苦,大師兄不需要心存疑慮,我會做給你看。”
“那我就拭目以待!毕騺硎钦垖⒉蝗缂⒀。師瀟吟忍不住微微咳了兩聲,“你的誠意我已明白,若想成功,就看日后你的表現。小四喜的串紅臺對新人來說是莫大的機會,贏的話,就有資格參加東昏侯壽宴的那場戲。”
“東昏侯愛戲成癡,壽宴當日必有不少親貴前來觀看,而代表‘小四喜’出場的人只有一個,大師兄怎么不參加?”曉滿終究藏不住狐疑,忐忑地問。如果師瀟吟愿意,小四喜上上下下的師兄弟、師姐妹就連爭也不必爭了。
師瀟吟慢吞吞下地來到圓桌旁,拈住一張雪白的宣紙,遞給她,“總要給新人機會吧!
說得好冠冕堂皇。
曉滿不以為然,但也不便追問下去,瞟瞟手里的白紙,一揚眉,“這紙是做什么用的?”該不會是簽什么賣身契吧。
師瀟吟俊眸轉動,收斂了方才的溫和,此刻面容上已找不到半點兒溫度,“‘唱念做打’是學戲的四項基本功。只有將它們練得滾瓜爛熟,才好拓展你的其他技藝,F在,我要考的是其中的一個淺層,你把紙夾在雙膝之間,沒有我的允許不準拿下來!
“這有何難?”曉滿不以為意地三兩下夾好白紙,“好了!
師瀟吟冷冷地瞥視她滿不在乎的表情,犀利地道:“我說的不只是現在,而是今日、明日、以及今后的每一天。無論你在唱什么、手在舞動什么,雙腿走路時都必須夾著這張紙。”
“你是說我做任何事都要夾著這張紙?”曉滿驚訝之極,“耍著我很好玩?”
師瀟吟不無嘲弄地一勾唇,“一點兒苦都吃不了,還敢夸大其詞,奢望在串紅臺時能一舉揚名?”
“誰說我吃不了苦?”曉滿兩腮鼓起,氣呼呼地道,“我就做給你看,你不讓我去掉紙,便是睡覺,我也不松開它。”“很好,希望你說到做到!睅煘t吟擺擺手,“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回去?她才剛來就回去?他根本沒教她什么東西嘛。
這不是耍人是什么?
師瀟吟見她半天沒反應,微微皺眉,“你還有什么疑問?”
“師兄清不清楚離串紅臺還有幾天?”她僵硬地握緊拳頭,覺得自己像是個傻瓜在被人耍著玩。
“我知道,還有半月左右!睅煘t吟仰起頭,不慍不火地盯著她閃爍猶疑的眸子,“你是否質疑我的指示?若是,我無話可說,是走是留你選擇!
“不!我不離開,最多你說什么就什么嘛!”曉滿倉皇地道,額上不經意間沁出一絲冷汗。她只不過想問一下而已,他就把話堵得死死的,不給別人留分毫喘息的余地。
他看上去溫文無害,實則語若刀劍,鋒芒逼人。
是不是戲唱多的人,習慣了朝夕間的醉生夢死,是以變得麻木遲鈍,也不需在乎別人的感受了?
師瀟吟低低地“嗯”了一句。許久,說道:“那就好,對了,還有兩件事你需要做到——每天清晨,在給水缸灌水之前,你要朝著缸子喊幾個字。”
“哪幾個字?”曉滿無力再去揣摩這個男人的心思,太詭異難測了。
“雞和鵝!睅煘t吟的唇一掀,每個字都像是濺落的珠玉,清脆寧和,根本讓人無法置信那些看似荒誕的話是由他說出的。
雞和鵝?
還鴨呢!曉滿整個人都呆了。
她懷疑自己產生了嚴重的幻聽,不然,頭不會這樣渾渾噩噩。
“不但要喊,還要大聲喊,把你的嗓音盡量亮出來!睅煘t吟一勾手,“另外,吃飯時記得把木箸橫架于唇上,眼睛盯著木箸。堅持一個時辰,你只有做到我上述的要求,才準吃東西!
曉滿閉了一下眼,“好,我全都記下了!
一團亂麻,越糾越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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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路的時候,腿腹夾著一張紙;早上的時候,朝著空水缸喊聲;吃飯的時候,盯著嘴上的木箸。
她……她真的忍無可忍,這哪里是人能忍受的限度?掐指算算,在羅浮山拜師學藝的十幾年里,亦不曾有過此般刻骨銘心的遭際。
練武是很苦的差事,她清楚,因為曾經有過真真切切的切膚體驗;然而,她無法想象在歷經多年的苦楚后,而今要重新認識所謂的“苦”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