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兒又開始緊張,一天要問好幾遍“娘,你心口疼不疼”,可娘總是笑著搖頭“不疼,不疼,一點都不疼”。
說完,娘會撫著久兒的頭交代:“久兒乖,娘好久沒有疼過了,和娘做個約定好不好?以后爹在的時候,不要問娘疼不疼,好不好?”
“為什么?”
“因為,爹會擔心得吃不下飯睡不好覺,他要是急病了就不能照顧娘了!
“哦,那好,以后只有我們兩個人時我才問!
“乖!
而當久兒不在的時候,“娘”又會撫上“爹”的胸口問:“今天疼了嗎?”
風荷舉通常會笑著把她攬在懷里,親親她的嘴角道:“沒有!
他說的是真話,也許是之前吃的藥起了作用,也許是有了她以后心情變得特別好,所以疼了多年的心口痛竟好久沒有光顧。
聽到他的回答,她總會笑著閃躲他的追吻,叮囑道:“疼了,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我。”
“好!彼怨缘貞,抓住她的手,讓她倚在身邊,陪他看公文。
某天,她問起他當年是怎么被人下了春藥留下這后遺之癥,一聽之下才知,那個下毒之人竟是歲暮寒的師父。
風荷舉十六歲開始闖蕩江湖,十八歲時在武林風云會上脫穎而出,當初年少輕狂,行事不免有些張揚,在選舉武林盟主的擂臺賽上不小心誤傷了前武林盟主,遂被武林盟主的拜把兄弟毒王萬里飄記上了心頭。風荷舉雖打擂成功,卻不愿當武林盟主,而是立志要成立一個清風閣,成為江湖中的一縷清風,不偏向黑道,也不偏向白道,成為中間力量。結果,他這個做法又遭來萬里飄的嗤笑和抨擊。后來,無論他說什么做什么,萬里飄總是看他不順眼,結果,九年前在京城偶遇時,他就向他下了毒。他中毒之后,萬里飄就在江湖上消失了,至今下落不明。
說完這些,風荷舉摟著她問:“小五,你以后會不會恨我?”
“恨你?為什么?”聽不明白的小五撐著他胸膛想看他,他卻用手按著她的頭不讓看。
頭頂上方,他的聲音悠悠地響:“恨我的自私,明知自己身體不好,卻仍想要得到你,不去考慮你的未來。”
小五的眼眶一下子濕了,她用手環住他的腰,取笑:“喂,閣主大人,請問你是在懺悔,還是在表白?”
摟著她的雙臂一緊,他輕嘆著吻上她的耳朵,“你這個笨蛋!
不,不,她才不笨,若論自私,她才是自私的壞蛋,明知活不久,卻仍想和他在一起,不去想如果她先死了他會怎樣,只希望能有多久就有多久地賴上他纏上他,時時刻刻膩在一起。
離小暑尚有五天的時候,她說要下山去買點東西,當時她笑著和他親了又親,指著他的鼻子兇巴巴地道:“我一會兒就回來,在我離開的時候,你要一直想我想我想我想我!
他擁著她癡纏良久,不舍松手。
末了,他說要陪她去,她卻白他一眼,嬌嗔道:“我去買些女人家的東西,你去了會很不方便,不要!”
拗不過她,只好送她到下山口,看她蹦蹦跳跳下臺階,看她不時扭頭沖他扮鬼臉,看她消失在山路的拐角,他朝身后的初陽道:“跟著她,不要讓她發現!
他還是不放心,即使是在千叮嚀萬囑咐過后,即使她就是從山下而來,他仍覺得山下遍地是老虎。
這就是愛與不愛的區別吧。沒把一個人裝在心上時,無論她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危險大事,他都會覺得那些事和她沒關系,可一旦這個人上了心頭,哪怕是她下山買東西的小事,他都開始不放心。總覺得笨笨的她會受人欺負,所以總想把她護起來遠離一切可能的傷害。
她不在身邊,時間又開始變得漫長。
他手中的書一直停留在同一頁,而他卻盯著太陽,感覺它在偷懶,為什么爬得那么慢那么慢?
直到太陽西沉,她仍沒回來,初陽也沒有。
他開始坐立不安,索性走到下山口,望著山下的小鎮,等。
然后,初陽回來了,卻沒有看到小五。
他朝初陽身后的山路望了又望,以為她調皮故意躲了起來,可是等了好一會兒,還是不見人。
初陽道:“夫人在鎮上遇到一個熟人,那熟人新開了間茶樓,夫人熱心去幫忙,說要在山下住幾天,等玩夠了再回來,所以托我回來和閣主說一聲!
風荷舉眼一瞇,“她怎么發現你的?”憑初陽的功夫,她怎么可能發現他并托他傳口信?
“屬下聽夫人和那位熟人聊得興起,且聽到她說要小住,屬下就裝作偶遇的樣子現身,原想勸夫人一起回來,夫人卻堅持非要住下,就托屬下回來帶口信兒!
風荷舉的聲音開始發冷:“帶口信的,鎮上多的是清風閣的人,何須你親自跑一趟?”
初陽“撲通”一聲跪下,“屬下考慮不周,請閣主賜罪!
“帶我去找她便是,何罪之有,起來!睙o力地嘆氣,風荷舉將手搭上初陽的肩,勸他起身。
可初陽仍跪著,一動不動,“閣主不賜罪,屬下就不起!
“初陽,你是在威脅我,還是想拖時間?”
眼見太陽落到了山后頭,風荷舉心里生起蠢蠢欲動的不安。
昨天晚上,小五翻來覆去老是睡不著,到了后半夜,她說是女人家的月事來了,去了趟茅房后回來就開始不停冒冷汗,她只說是正常的,只要抱緊她讓她暖和起來就好。于是,一晚上,他都將她摟在懷里,她的汗一層一層的,濕了薄被濕了他的衣裳。天亮的時候,她說好多了,笑瞇瞇地吃了一大碗粥,還陪著他在院子里怪模怪樣地舞了套拳,然后就羞答答地說要下山買些女人家的東西。
那個笨蛋,她又瞞了他些什么?
心下一急,他瞪著初陽道:“好,你想跪就繼續跪,我自己下山!
初陽立刻跳起來攔到他身前,“閣主,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去!
這時,久兒的聲音傳來——
“爹,爹,你看到娘沒有?”快速奔來的小小子兒一頭是汗,呼哧呼哧喘著氣,“爹,今天一天都沒看到娘,娘到哪兒去了?”
風荷舉牽過久兒的手,“娘在山下遇到個朋友,說要在山下小住幾日,你先回去,爹馬上下山找她!
久兒一聽,眼淚馬上滾下來,甩開他的手嚷:“你騙人!娘從來沒有什么朋友!嗚嗚,我就知道,娘肯定是心口疼了,娘又要一個人躲起來。我要去找娘,我長大了,我再也不會讓娘一個人躲起來疼,嗚,娘,娘——娘——你出來——娘——”
聽了久兒的話,風荷舉只覺一個棰子砸下來,砸得胸口窒息的疼。
這個笨蛋,是從昨天晚上就開始疼了?還是說,已疼了好幾天,強忍著沒讓他們發現,到了昨晚才知瞞不下去,所以編個理由下山?虧他還一天到晚叫她笨蛋,他竟比她還笨,竟然遲鈍到什么也沒發現!
“初陽,帶我去找她!立刻!馬上!”
從來沒見過閣主如此陰鷙的眼神,初陽心下一顫,終于低頭帶路。
只是,他帶的路不是下山,而是回到清風學院,七拐八繞,來到清風學院最偏遠的廂房。
不敢看閣主的眼睛,初陽道:“夫人下山的時候,沒走到一半,就暈倒了。于是,屬下將她安置在了這里!
風荷舉的眼睛差點噴出火來,“這么久!為什么不早點向我匯報?為什么不把她送回清風閣?”
“這、這是夫人的意思!
“很好!”
洶涌的怒氣充斥在四肢百骸,風荷舉要咬緊牙根才不至于將拳頭招呼到初陽臉上。
尚未推門,就已聽到劇烈的咳嗽,那樣的聲音似要把心肺都要咳出來,聽得人心一陣陣發顫,而其中夾雜的嘔吐聲,更是讓人覺得心在不斷抽緊。
叫了一聲“娘”,久兒就沖了過去,用力撞開門,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
風荷舉心下一驚,立刻緊隨其后,邁過門檻,卻見久兒呆立在內室入口,忙走過去,探頭一望,心痛如絞。
這個笨蛋,這個笨蛋,她到底要怎樣讓他心疼才會罷休?
顫著雙腳走近一片狼藉的床褥,再顫著雙手將那個滿嘴是血的笨蛋摟在懷里,除了一迭聲喚她的名兒,他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減緩心口的痛。
“小五,小五,小五……”
身后,回過神的久兒,大喊一聲“娘”就哭了起來。
小五虛弱地抬了抬手,想說話卻使不出一點力氣,看到久兒哭,看到風荷舉心疼的表情,想安慰說自己沒事,結果嘴一張,一口血又涌了上來,她拼命想將它咽回去,不料它卻順著鼻孔嘴角往外溢,一口氣沒上來,嗆得又開始咳嗽,血,星星點點,噴到風荷舉的手上。
風荷舉捧著她的臉,手胡亂地擦著她的血,眼淚無聲無息往下淌。
“小五,小五,你不要嚇我,小五……初陽——去把藥院所有的藥師都給我請來!立刻!馬上!”
久兒爬上床,幫娘擦著嘴邊的血,泣不成聲,“娘,娘,你為什么要、要騙久兒,久兒不怕疼,久兒的血好多,久兒可以把血都給娘。娘,娘,你不要有事,久兒好害怕,娘,你明明答應過久兒,你說你疼了會第一時間告訴我,你為什么說話不算話?”
“乖,久兒乖,”風荷舉抬手拭去久兒的淚,指上的血混著淚水在久兒臉上留下刺目的紅流,他胸口脹得喘不上氣,緩一會兒之后繼續哄:“久兒乖,不哭,你越哭,娘越傷心心口越疼,乖乖擦干眼淚,讓娘好好歇歇!
“好,久兒乖,久兒不哭,爹也乖,爹也別哭!
久兒的小手爬上他的臉,笨拙地幫他擦了擦,然后爬下床,端了娘用來吐血的盆,走了出去。
藥院的藥師趕到的時候,只見一身云紋月白袍的閣主似在血水中染過,而他懷中的女人更是一聲連著一聲地嘔吐,吐的全是駭人的烏血。
一屋子血腥味,不忍卒聞。
饒是歲暮寒早先已知道她的吐血癥,卻也沒料到會是如此嚴重。
看到他們,風荷舉似找到了救命稻草,一邊用指抹著她的血,一邊聲音嘶啞地吼:“快救她,想盡一切辦法,救她!”
藥師們心下戚然,從來沒見過閣主大人如此痛苦如此癲狂的神情,看閣主大人把病人護得這么緊,叫他們如何開展醫治?
歲暮寒將手搭向他的胳膊,勸:“閣主,請先出去,我和其他藥師定全力以赴!
似怕她被搶走,閣主大人孩子氣地一把揮開他的手,將她摟得更緊,“不,我在這里陪她!
“閣主,你留下會影響救治,請閣主為了夫人,先出去!
歲暮寒刻意加重“為了夫人”四字,再次將手搭向他的胳膊。
風荷舉終于聽了進去,他看了看懷中幾近昏迷仍嘔血不止的人兒,點點頭,將她輕放上床,怕她嘔血時嗆著,又拿枕頭給她墊高,調一個最舒適的姿勢,一步一回頭,離開。
離遠了,望見她的臉好像小得沒有了似的陷在被褥里,慘白得沒有生氣好像再也醒不來,他眼眶一熱,別開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