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過小瓷瓶,風荷舉卻不急著吃,瓷瓶在手心里把玩,若有所思,“這個藥是不是能治療所有心口痛?”
不知他的意圖,歲暮寒答得很謹慎:“對癥下藥才能見效,此藥專為閣主配制!
“一次只配六粒?”
“此藥的藥引極為難得,并且配制過程復雜又耗時,目前一次只能制出六粒。”
正說著話,閣外突然響起如煙大師洪亮的叫聲:“歲暮寒——歲暮寒——”
他叫得很急,未等初陽通報,人已飛了進來。
“閣主,貧僧冒犯了,實在是有要緊事找歲暮寒,請閣主允許貧僧帶歲暮寒先行離去!
覷了眼如煙額上的汗,風荷舉抬起溫潤的眸子,“出了什么事?”
如煙“哈哈”一笑,“沒事沒事,純粹是貧僧的私事,一時心急闖了進來,閣主不必擔心!
嘴上說“沒事”,他的表情卻是掩都掩不住的焦急。
風荷舉不動聲色地望了望歲暮寒,“那,你就隨大師去吧!
如煙一聽,匆忙謝過閣主,拉著歲暮寒就往外走。
這時,風荷舉轉向初陽道:“走,我們也去看看!
初陽面色一僵,“閣主,您該休息了。”
“初陽,你們是不是在瞞著我做什么事?”定定地盯著初陽,風荷舉眸中的溫潤已被犀利取代,“他們這么著急離開,定是有什么事和我有關!如果你還當我是閣主,就和我一起去!
“閣主?!”
風荷舉率先走出去,直覺地,他就朝昨晚的方向走,直覺地,他知道,不是小五就是久兒出了事。
果然,遠遠的,他看到如煙和歲暮寒飄進了小五和久兒住的院子,心下一急,立刻提步去追。
緊隨其后的初陽嘆了口氣,暗自祈禱如煙和歲暮寒能在閣主抵達之前做好準備,否則今天恐怕會瞞不過去。
唉,對自己的病癥,閣主總是睜只眼閉只眼不難為他們,可一涉及那個笨蛋,閣主就變得咄咄逼人。
進了院子,就聽到小五的哭聲。
“藥師,藥師,你保證過的,你明明保證過的,你說不會傷及久兒的性命,為什么久兒會這樣?久兒,久兒,你不要嚇娘,久兒,對不起,對不起,是娘不好,娘對不起你,久兒……”
“夫人,你讓開,讓我先看看!
“不,不,你走開,你是不是又想取久兒的血?不,我不干了,我后悔了。我求求你,不要再取久兒的血了,我求你,我求你,我給你跪下了,好不好,好不好?”
“如煙,把她點暈。”
“不,久……”
風荷舉一急,胸口熱氣上涌,一股腥甜就沖入鼻端。他咬牙咽下,快步進屋一看,只見如煙將軟倒的小五放上床,而在床上,還躺著一臉是血的久兒。
歲暮寒在久兒身上點了幾處穴位,可血仍不休不止地從他眼、耳、口、鼻流出,小小的身子僵直地躺著,小小的臉慘白慘白,模樣說不出地令人揪心。
慢慢地走近,嗅到空氣中浮動的甜腥味,他突然就想明白了一些事。
聞聲轉身的如煙和歲暮寒看到他,神情一僵,不敢直視他的眼而是徑直望向他身后的初陽,只聽初陽咳了一聲,道:“先救久兒要緊,其他的事稍后再說!
風荷舉抿著唇,周遭盡是肅殺之氣,冰冷的眸子射向如煙和歲暮寒,一字一頓如同寒刺:“初陽,去把藥院乙級以上的藥師全都請來!”
一通忙亂后,久兒的血總算是止住了,可小五的淚,卻一直沒停。即使是被如煙點暈處于昏睡中,她的眼淚仍汩汩地順著眼角流。
醒來后對上他溫柔的雙眸,她的淚流得更洶涌。
溫柔地抹去她頰上的淚,風荷舉啞聲安慰:“沒事了,久兒已經沒事了!
“嗚”一聲,她爬到久兒身邊,抱著他的小臉親了又親,親了又親,眼淚似斷線的珠子,一顆一顆落在久兒臉上。
“久兒,久兒,久兒……”
對不起,是娘不好,是娘沒有設想周全,是娘害久兒受苦,是娘太自私,娘只想著救風的命,卻忘了久兒你才這么這么小。為了取血,你的身上每天都會添一道新傷口,舊傷口還沒愈合,新傷口又來,小小的你從來不在娘面前叫疼,可娘知道,一到晚上你就疼得睡不著。娘好心疼好心疼,可是娘又好狠心,仍讓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取你的血,從來不去阻止。是娘枉辜了久兒心疼娘的心,娘不該見到了風就忘了久兒,娘不該讓你受這種疼遭這種罪,娘好壞好狠毒,娘連個后媽都不如。久兒,久兒,你一定要好起來,你千萬不要有事,你要是出什么差錯,娘也活不下了。久兒,你睜開眼看看娘好不好?你是不是在怪娘不疼你了?是不是怪娘連你的生日過了都還沒拿出生日禮物?是不是不想再看到娘?相信娘,如果知道會出這種事,娘絕對不會拿你冒險。娘就算是要了自己的命,也不舍得要你的命。你知道嗎,娘有件事一直沒有告訴你。他是你爹,他是你除了娘之外另一個最親的親人,娘想著,如果有一天娘死了,你在這世上還有個爹,雖然不能父母雙全,但好歹不至于孤苦伶仃,所以如果有一線機會可以讓他活著,娘怎么能不去試?可是,娘不知道這一試竟差點要了你的命,是娘太笨,你快點醒過來好不好?你說你長大以后要保護娘,你怎么能言而無信?久兒,久兒,久兒……
千言萬語不能述說,全化成了一聲聲呼喚和一串串眼淚。
風荷舉別開臉,眼眶熱熱的,喉間澀澀的,窗外站著如煙、歲暮寒和初陽,接觸到他的視線,他們不約而同垂下了頭。
走出屋,立在院中,他開始發問:“誰先說?”
如煙先“哈哈”笑起來,“閣主,久兒已經沒事了,閣主先回清風閣休息,這里的事交給貧僧來處理即可……”
風荷舉不吭聲,抬起溫溫的眸子定定地望過去,如煙的聲音立刻在這無聲的注視中變得越來越小,終至訥訥地住了口。
歲暮寒清了清喉嚨想說點什么,這時,小五走了出來,扶著門框道:“不要責怪他們,一切是我不好。”
風荷舉抿了抿唇,轉身望向她時,清水般的眸子似在瞬間沸騰,“你到底有什么不好?”
她咬著唇,凝望著他,語聲低啞而輕柔:“是我不好拖累了大家,如果不是為我治病,他們也不會出此下策,好在久兒是有驚無險,請閣主就不要再追究了!
這個笨蛋!平時一被他問到什么事,她都會膽怯地垂著頭磕磕巴巴連話都說不利索,到了這關鍵時刻,她倒是敢看著他并說得如此清晰。這個愛說謊的笨蛋,她到底和他們聯合起來瞞了他什么?
忍著氣,他再問:“那好,你說說,你到底得的是什么病,竟然需要用久兒的血來治?!”
“回閣主,此病乃一種血液病,久兒為我所生,我的病若想治愈,只能用久兒的血來當藥引!
呵,真是幾天沒見長智慧了,撒起謊來臉不紅眼不眨張嘴就來,他真要嘆一聲“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心中一把火“騰”地被點燃,他轉身環視一圈那三個明顯松了一口氣的家伙,惱火更甚!
“歲暮寒,你怎么說?”
“回閣主,韓夫人所言句句屬實,韓夫人的病若想痊愈,唯有用久兒的血醫治才能見效。”
還想瞞他,竟然還想瞞他!
“很好,你們就繼續給我往下掰!”冷冷地瞪視他們一圈,風荷舉向小五伸出手,“把藥給我看看!
小五僵著沒動,他冷笑,“還是說,你根本不用吃藥,只需咬破久兒的脖子直接飲用他的血就成?”
她手指扣著門框,指節發白,“回閣主,藥已用盡,并且從今天開始,我不會再讓久兒流一滴血,所以,請閣主不要再問了!
歲暮寒一聽,情急出口:“夫人,這藥正用到關鍵時候,停不得!”
“藥師,你不必再說,我主意已定。”
下這樣的決定,是如此困難,可是,卻又不得不下。左手是久兒,右手是風,這兩人對她都很重要,失去任何一個,她都不愿意。可是,天不遂人愿,如果必須失去一個,她寧愿選擇讓久兒健健康康地活著。
在歲暮寒、如煙和初陽眼中,閣主是最最重要的,為了閣主,其他任何人都可以犧牲,可是,她除了風還有久兒。即使用了久兒的血,歲暮寒仍沒有完全的把握能治好風,與其讓久兒也身體垮掉,不如保住最健康的。至于風,反正她是早晚要死的,如果風先行一步,她很快會去陪他。所以,風,對不起,如果你知道久兒是你的孩子,你也會贊同我這樣做,對不對?
小五扶著墻,身形不穩地進了屋。
風荷舉則將手中的小瓷瓶扔向歲暮寒,“我想,從明天開始,你是配不出這藥了,不如就從今天開始停吃!”
此言一出,那三人俱是一驚,齊聲喚:“閣主!”
閣主一臉陰霾,“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們打算聯手將我推入怎樣的不仁不義之地?”
久兒有點想不明白,為什么他睡了一覺起來,閣主就變成了他的爹?
那天,當他睜開眼,只見娘哭成個淚人兒偎在閣主懷里,而閣主大人那么溫柔地摟著娘,好像娘是輕輕一碰就會碰碎的青花瓷。
他先是禮貌地喚了聲“閣主”,正想再叫聲“娘”,卻見閣主大人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微笑著說:“久兒,從今天開始,你該改口叫我爹!
“爹?”這個字,好陌生,含在嘴里有點不確定,還有點隱隱的歡喜。
他遲疑地看了看娘,娘抹抹淚親親他的臉,聲音啞啞地說:“久兒,對不起,今天才讓你和你爹相認!
看到久兒眼中的驚喜,小五別開臉,心里一陣酸楚。
她這個笨蛋,竟然又做錯了一個決定。她自以為是為久兒好,所以自作主張不讓久兒和有可能活不久的爹相認,可是,一個從來不知道爹是什么的孩子,不是更可憐?即使這個爹可能活不久,可是能得一日爹的寵愛,對他來說,也是一日的快樂,她怎么能剝奪他的快樂?怎么能讓他一輩子都不知道爹是什么?雖然和別人相比,他擁有爹的日子會比較短暫,可是畢竟擁有過了,有總比沒有好,她怎么能不征求他的意見,以“為他好”為名替他擅作決定差點造成他一輩子的遺憾。她真是一個不稱職的笨娘,笨!
“爹?你真是我爹?”久兒的聲音高昂而興奮,想相信又不敢相信,重復地問個不停。
風荷舉眼眶一熱,把他小小的身子摟進懷里,啞聲道:“千真萬確。”
“不會是做夢吧?娘,你掐掐我。”
心酸又心疼地捏捏他的小鼻子,小五笑著罵“傻瓜”。
“啊,是真的,不是久兒在做夢!娘,娘,久兒有爹了,娘,娘,清風閣的閣主是久兒爹,爹,爹,爹!”
聽著久兒一迭聲地喚“爹”,看著“爹”眼中閃動的淚花,小五輕嘆一聲,將臉偎到了“爹”的背上。原來,全家團圓,是這么美好。
那天晚上,一家三口同睡一張床,久兒睡在中間興奮得不停扭動,扭動的樣子和他娘一樣像條麻花。他一會兒扭向左叫聲“爹”,一會兒扭向右叫聲“娘”,遲遲不舍入睡。
“乖,早點睡!毙∥遢p拍著他,哄了又哄。
“娘,不會我一閉上眼,爹就消失了吧?”抓著爹的手,久兒的聲音滿是忐忑。
風荷舉捏捏他的小手,保證:“爹會讓你醒來第一眼就看到,來,學爹一起閉上眼!
小五的小曲兒聲輕輕揚揚響起,久兒終于聽話地閉上眼,只是兩只手仍不放松地抓著爹和娘,小嘴兒笑成月牙狀,甜甜悠悠進入夢鄉。
久兒睡著了,兩個大人卻了無睡意,你望著我,我望著你,深情對視,久久久久無法將視線從對方臉上挪開。
風荷舉伸手過去,輕柔地撫摸她紅腫的眼,尖尖的下巴,耳后的小痣,繾綣纏綿,一遍又一遍。
而她的臉,在他的撫弄下,紅得像櫻桃,微張著嘴傻傻看著他,緊張得一動不敢動。
“笨蛋小五,累了一天,你也閉上眼睡吧。”
輕笑著撫上她的眼睛,看她乖乖閉眼,他也輕輕合眼,手仍撫在她臉上,不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