廈門,原先不過是一座小漁村的孤島,就因為擁有海運之便成為著名通商口岸之一,向東連接汪洋大海,向西與漳州相望,成為船入港的第一站。
除了成為商港之外,由于大明朝綱日漸衰敗致使民不聊生,最后官逼民反,其中諳水性的百姓被迫躲往汪洋,一代、兩代相傳——不少人成了令官兵頭疼的海上霸王,官稱海寇。
在此同時,相隔僅有一海之遙的倭國因國內動亂敉平,官至關白的豐臣秀吉統御全國之后,使國內諸侯無法再以爭戰掠奪維持生計,有些甚至遭其驅逐,這些人遂往海上發展,在中國沿海搶奪民船商船,因為來自倭國,故大明稱之為倭寇。
海寇與倭寇,有時相互合作,有時相互搶奪,沒有情義更鮮少交情,形成一種奇異的對峙之勢。
然,只要是航船就需要物資,沿海口岸也因此成為極度復雜的地帶,有普通的民船商船,偶爾也有一、兩艘海寇、倭寇船只入港休息,怕事的官府只能睜只眼閉只眼,放任它去。
所以,在沿海港灣看見商船旁停著一艘海寇船也不足為奇,靠岸的?芤捕甲袷叵茸媪粝碌囊幘兀荷頌楹?,要亂也得等到在海上再去亂!
但倭寇就沒那么好說話,不過,也鮮少惹事就是,畢竟還是踩在異國土地上,強龍不壓地頭蛇,大伙兒也因此相安無事。
這種種交集造成沿海港岸龍蛇混雜,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到這里變得再正常不過,同時也讓這些港口四周充滿勃勃生氣。
廈門自然也不例外。
哇!哇哇!陸麒瞠大眼看著在他面前的景象,不時扯動身邊人的袖子,“那、那個人的頭發是金色的!像黃金似的頭發!能賣錢嗎?還有、還有那家伙,他頭發是紅、火般的紅色!哇哇!妖怪!唔,痛!干嘛打我?”
“那些是遠從西方來我們大明國的人,何須大驚小怪!蹦褖m收起折扇,被他大呼小叫的呆樣逗得笑不可抑。
“我頭一回見到嘛!”陸麒冤枉地說!皩α,為什么帶我到這來?”
莫昭塵頓了頓,雙唇上揚的弧度垮了幾分,可惜向來粗心的陸麒沒那本事發現蹊蹺!跋氩幌肟创俊
“船?”
“嗯,有個朋友的船靠岸,約我上船一聚!鳖D了會兒,他又道:“還怕水嗎?”
陸麒不加思索的搖頭,“小三教我游水,我學會了,所以不怕,再也不怕!
難怪從惡夢中驚醒的次數逐漸減少呵。幾近寵溺的手輕按他發頂,開口道:“要去見識見識嗎?”
“要!”興致高昂的陸麒,想也沒想的握住莫昭塵按在自己發頂的手直往港口走。“在哪在哪?是哪艘?”
莫昭塵垂眼凝視牽住自己的手——比他的手小,但總傳來陣陣灼熱,陸麒的體溫一向比他高。
曾經,也有個人身子比他暖、手掌大小與他相差無幾,可這個人卻在他懷里逐漸變冷、再變冷,最后一動也不動,歸冥赴陰。
能嗎?將他留在身邊?莫昭塵捫心自問,將陸麒當作若崎留在身邊,還是——送他走?
呵,何必又問自己?可嘆啊,遇到事情竟然如此優柔寡斷,他還是莫昭塵嗎?反反復覆作不了決定。
不該將年少的陸麒扯進他渾水似的情感泥沼,正如寧兒所說,那對陸麒并不公平,他什么都不知道。
“莫昭塵!”頭頂落下一聲近乎吼叫的呼喚,一身黝黑個兒中等的壯碩男子站在一艘船的甲板,一腳踩上護欄,前傾高舉左手招呼站在岸上的人,得到注意后才又回頭吆喝一聲。
一塊甲板緩緩降下,成為連接岸地的臨時便橋。
“田兄!”莫昭塵這才主動牽陸麒上船,向方才喚他的男子拱手行禮!耙荒瓴灰姡^得可好?”
“哈哈哈……跟你這百八十年不變的笑臉一樣,都是老樣子!”
“田兄真愛說笑!
“啃,這小子就是你信中說的陸麒?”
“正是。”
“喂,小子。”
陸麒絲毫不怕男子臉上大大小小或淺或深的傷疤,翹鼻哼聲!拔矣忻行眨唤行∽!
“嘖,到我船——”
“田兄。”莫昭塵突然搶白,搶去男子的話頭,側首拍拍陸麒。“四處看看,想知道什么就找人問!
“好!北淮鲜挛镂啃纳竦年戺璨挥X有異,跑向最吸引他的主桅桿。
“他不知道你安排他上船的事?”
“沒有必要知道。”
“我看得出他很依賴你。”
“是嗎?”
“別顧左右而言它,萬一他執意找你而跳海怎么辦?”他收他上船可不代表他也得管那小子死活。
“你只要告訴他,我不要他這個麻煩跟在身邊就成!币狸戺璧男郧椋@么說就能讓他死心,莫昭塵很清楚。
“你——”男子搔搔頭,露出為難的苦笑!澳愫苌龠@么費心對人!
“總有例外的時候!
“那小子就算不跳海也會氣得想殺人!倍莻人,不是策畫這事的莫昭塵就是跟著唱和的他,唉……
“他的武功目前還不及你,死不了!
就說嘛,怎么會瞎了眼認識這家伙。“遇上你是我田某人這輩子唯一的敗筆!
“洛然過得可好?”莫昭塵嘴里突然冒出個名字,問紅了男子黝黑的臉。
“這個……那個……”方才還爽朗大笑的男子這會兒左右手指頭互擊,支吾其詞。
莫昭塵嗤笑,不忘提醒:“現下官府仍在尋人,別靠岸太久,為了安全,勸你還是盡快補足所需糧貨,然后回你的島上去!
“我知道了啦!”啰唆!“也不想想我是為了你的信才來,還說得像我靠岸反給你添麻煩似的。”
“你可知我花了多少銀子才壓下你這鼎鼎有名的?苓M廈門的消息?”
“去,知道你有金山銀山,錢花不完行吧!”真是。
莫昭塵沒有吭聲,目光望向站在舵手身邊問東問西、興致高昂的陸麒許久。
“想留就不要放走他!
“不顧他的意愿?”莫昭塵回眸!拔乙蚕,但他不過是個孩子不是嗎?再說,他只將我當救命恩人看待。”
是這樣嗎?他怎么覺得不像!澳阏姘阉敽⒆涌创俊蹦凶訐崦骂若有所思!拔也恢滥阍趺聪,但我認為你小看他了!
“告辭了!蹦褖m拱手,轉身快步走下甲板。
在這同時,男子也高抬右手無言示意船上眾人。
錨伸起,帆隨揚。
怎么回事?感覺船起航的晃動,陸麒緊張回頭,找不到熟悉的身影。
“莫昭塵?”慌張染上黑眸,四處尋找日日夜夜跟隨的人!澳褖m!”
突然一只大手扣住他,粗聲阻止:“好了,從今天起你就跟著我田某人。”
“誰要跟你!”
船——離岸了!
“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陸麒咆哮出聲,甩開箝制沖到船尾,岸邊一襲白衫身影立時入眼。
莫昭塵?“莫昭塵!”他大叫,雙手在半空揮舞滿心倉皇。
他怎么可以丟下他!怎么可以!“為什么?為什么!”
一再重復的詢問得不到響應,船離岸愈遠陸麒的心就愈慌,不會的!他不會這么做,明明答應讓他跟在他身邊不是嗎?
然而,當岸邊熟悉的身影在他眼前絕然轉身往內陸方向漸去漸遠時,僅剩在陸麒心中最后一絲希冀瞬間碎裂無存。
他……走了?把他丟在這艘船上走了?
“走了?他走了?”不要他?不要他了?陸麒呆茫的望著愈來愈廣闊的青藍海面,船離岸愈來愈遠,那道白色的人影慢慢的、慢慢的不見了……
丟……他丟開他……
“莫——昭——塵!”
悲憤吼向無云青天,年方十六的陸麒初嘗心碎滋味。
痛徹,心扉……
※※※
一別之后
二地懸念
只說是三四月
又誰知五六年
七弦琴無心彈
八行書無可傳
九連環從中折斷
十里長亭望眼欲穿
百思想
千系念
萬般無奈把郎怨
萬言千語說不盡……
鏘!一只掌自半空按下,壓住十指游走彈鳴幽然的箏音,也頓住彈箏者黃鶯出谷般的絕妙美嗓。
“怎么?”
“這是卓文君寫給司馬相如,悲嘆昔日月夜琴挑私奔,而今君飛黃騰達欲休妻,一時傷心所作的詞,不適合用在我們這專作送往迎來生意的瀟湘樓吧,寧兒!
“是嗎?”白寧佯裝不解的垂眼琴箏上的修長手指,半晌才抬頭!皶䥺幔俊
“你明知故問。”笑臉迎人的莫昭塵面對底下的花魁總有用不完的耐心,這實在是因為兩人交情深厚之故。
在廈門人眼里,他們是花街的一則傳奇,一個是瀟湘樓主人,一個是瀟湘樓當家花魁——看來似乎有情卻不曾聽聞其中一方有所動靜,一個不曾表意,仍舊將她視為搖錢樹似的任其掛牌占居花魁之位;另一個也從不說要脫籍從良,依舊是王公子弟、達官貴人心之所向的絕代佳人。
這兩人,至今仍舊曖昧,仍是廈門人口耳相傳、街談巷議的題材。
“那——奴家換一首唱便是!笔稿P錚溢弦音,櫻唇輕輕吟新辭,婉轉唱道:“舊時分離禾言別,荏苒秋冬已三年;問君心,作何打算?莫蹉跎,徒增夜夜難眠、日日懸念……”
“寧兒——”這女人是怎么回事?莫昭塵揚扇輕叩腦門,和善笑意轉成苦澀。“當初你也同意這么做!
“不!笔罩感菹⒌陌讓帗u頭。
“你說過贊同我那么做。”
“我是曾說贊同,但我贊同的是你別再重蹈覆轍以免舊事重演,可不是要你連一聲都不吭就騙他到賊船上去,你要知道那姓田的并非普通人,干的是海上的無本生意。”
“田兄會照顧他!
“是啊,三年來毫無消息,照顧得可真好吶!”白寧口是心非道。
“寧兒,這是我的事!
“倘若你真放得開,這三年來我不會一提再提。”白寧坐到他身邊,曲起的腿正好成了莫昭塵臨時的枕頭,纖長的青蔥玉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他微亂的發絲,嘆息道:“有時我會想,當初是不是做錯了!
“做錯?”
“是的,做錯了,想錯了!卑讓幹刂攸c頭,手指邊卷著他的發束玩,邊說:“畢竟陸麒不是崎弟,或許你留他在身邊并不要緊,畢竟,你我都不知道舊事是否會重演不是嗎?或許是你我過度擔憂,才會——”
“木已成舟,何必再提當時!蹦褖m朝上方麗顏揚起迷人微笑,抬起勾在指上的玉壺,以口就壺嘴飲進美酒。“這樣不也很好,我當我的瀟湘樓主人,你做你的當家花魁,你我仍是廈門大街小巷談不倦的話題!
“是啊……”他不愿談,唉……白寧扯扯唇色,配合他移轉話題。
可,想到廈門流傳的閑言閑語,她笑得無力!罢娌欢膩淼尿愣塘鏖L,我跟你能發生什么事?我白寧又不是瞎子,看上你這成天懶散悠閑、啥事都不干、毫無建樹的男人,去,太瞧不起我白寧了!”
“我這么差?”
“是不怎么好。”她朝他漾起勾魂倩笑。
“要是比起小三子,我莫昭塵當然是連他一根小指頭都比不上,古人說得好,情人眼里出西施呵。”
“你!”紅云飛上俏臉,白寧難為情地咬唇重搥他的肩。“你少貧嘴。”
“呵呵……誰想得到咱們寧兒姑娘心儀的竟然會是咱們瀟湘樓第一護院吶!呵呵呵,要是這消息傳到大街小巷不知道這些人會有怎生的反應?想必精彩可期。”
“你敢!”
“我說寧兒啊——”莫昭塵坐起身,回眸笑看佳人緋紅雙頰。“既然有意,何不表明心跡?”
“要你管!
“不必因為我而耽誤自己!彼t遲不肯脫籍,離開瀟湘摟背后真實的原因他不是不明白。“就算你離開瀟湘樓嫁為人妻,仍舊是我莫昭塵的紅粉知己,這點不會改變!
“與你無關,是我想再霸著這當家花魁的位子多撈些嫁妝,少臭美了你!
“你這幾年掙的銀子都可以買下我這間瀟湘樓了!
“少來,你自個兒還不是一樣,廈門花街柳巷哪樓哪院沒有你的份?”
“你都知道了?”
“你啊,看起來成天閑閑沒事兒干,就會左逛右晃,實則暗地里買下各家花樓的不少股,以為我不知道啊。”這點事也瞞她,真不象話。
“總得找事做不是嗎?免得你老說我閑散度日!
白寧沉笑嘆了口氣,不忍戳破他之所以找事做的緣由。
找事做讓自己別丟想陸麒那小子——他以為她這紅粉知己是當假的嗎,看不穿他心事?真是忒傻了他。
崎弟,若你地下有知,會讓他繼續這樣孤獨地過下去嗎?
※※※
“收帆——”
“靠港——”
“下錨!”
一聲接一聲的吆喝下,一艘左右合計能容下二十門火炮的巨船緩緩停入廈門碼頭。
就在甲板放下前,一抹黑影已迫不及待的從船上飛躍而出。
“啊啊——頭、頭子!”來不及攔住首領動作的水手們在船上急叫,有的一手抓護欄一手伸向欄外想抓卻撲了個空。
黑影在近二三十尺的空中利落翻了幾圈,以蹲跪之姿輕松落地,是名壯碩高大、一身銅皮似的男子,無視岸上市集來來往往的路人瞠目注視,站直身,任人觀賞。
的確,方才那一個驚人的跳躍足以讓人看得張口結舌,但除此之外,他的穿著也引人注意。
上身慢著豹紋短掛,露出泰半黝黑健壯的胸膛,與兩只看得出蘊含猛烈力道的鐵臂,下身一件白麻布褲,沒入扎捆至半截小腿高的皮履。
僅及肩的凌亂黑發隨風飛揚,遮住臉讓人看不清男子長相,只看見他額上束了條豹紋頭巾。
半晌,風停了,凌亂的黑發這才甘心垂落男子肩頭。
露出臉的男子,英氣十足的五官因為同樣的黝黑膚色,教人一看難免想到霸氣、霸道等字眼,一雙眼本就炯炯有神、黑白分明,因長年在海上難免向陽瞇眼張望,使眼尾添增些許細紋而顯得深邃,閃亮得灼人。
就在這時,橋甲板已然靠上陸地,施施然走下一人來到男子身后,濃眉擰起有拿他沒轍的無奈。
“三年都熬了,還差放下甲板這一些時間?”這烈陽怎么跟在海上相差無幾?
唉……真熱。
男子沒有搭理,徑自興奮說著自己的話:“我回來了,哈哈哈……我說過我會回來的!”
“是啊是啊,你是回來了。”冷言自他身后響起,澆來一桶涼水!案S你出生入死的弟兄有一半被你方才的舉動嚇軟腿在船上站不起來!绷硗獍肫钡苄质窍翊糇铀频恼驹谠,忘了自個兒的工作。
唯一還清醒的只剩見怪不怪、習以為常的他。
“膽子這么小怎么跟我?”男子咧開嘴大笑!敖兴麄兪迦艘换镙喠骺搭櫞,沒輪值的人可以上岸玩玩,唯一要記得的就是——”
“不準滋事擾民,違者死!
“你都交代好了?”
“除了十五人一伙,我以為十人一伙足矣!
“也好。”男子揮揮手,對這等分配的小事一向漫不經心!绊n昱,這里就是廈門。”
“我知道!表n昱啟扇抬至額前擋去正午烈陽。“很熱!
“經不起熱怎么在海上討生活?”男子皺眉瞪向白凈額頭已開始冒汗的韓昱。
“一介文弱書生,沒想過在海上討生活!表n昱正經八百道。
文弱?“這句話就別被弟兄們聽見!鄙頌樗笔值娜藭?哼哼。
“我還沒問你,為什么要到廈門?”他們的航線向來不?扛=ㄑ睾?诎,為什么他數月前決定要進廈門港?
“為什么啊……”男子舔舔唇,雙眸投向碼頭市集通達廈門市街的筆直礫石路,寬厚的唇咧開哼哼直笑起來。“你想知道?”
韓昱退了幾步,用折扇隔開兩人距離!安幌耄也桓信d趣。”
“這里有我要的人。”
“你要的人?”頭一回聽說,很輕易便挑起他的興趣。“怎么樣的人?”
“一個——”黑眸瞇成一線眺望著眼前的路,一端彷佛起始于他足下,一端則連接著讓他重踏上廈門的理由,那個讓他必須回來的人。
“一個什么?”
粗糙手指捏上韓昱鼻頭,痛得他直呼,男子失笑道:“這么怕痛,打架時怎么一點痛都不怕?”
“痛的是別人,我怕什么?”這家伙一會兒正經一會鬧,完全沒個準,也虧船上弟兄能忍受,韓昱心里悶想。
就在這當頭,男子突然沒預警的蹲下身,手掌接觸足下的礫石路。
“又怎么了?”韓昱不解,跟著蹲下好奇問。
“呵呵……”男子朝他一笑,才解他的惑,“這塊地,三年沒碰了!睆B門,睽違三年的廈門呵。
“瘋子!表n昱白他一眼,收扇敲他腦門一記!安贿^是塊地方,咱們來來往往經過不少地方,倭國、南洋各地都去過了,也沒見你瘋成這樣。”
“不同!蹦凶诱酒鹕恚~步往廈門市街走去!澳切┑胤綄ξ襾碚f都一樣,沒有任何意義就沒有差別。”
“廈門風水好?”他怎么看不出來。
“我說過我來找人!彼哪X子上陸后就沒用了嗎?男子瞅他一眼,哼氣。
“你讓我對那人很感興趣。”
“你可以感興趣、可以看,但不準碰!”男子首次厲聲警告:“否則再也當不成兄弟!
這么嚴重?韓昱挑眉瞪大眼。
呵呵,這下他更有興趣了。
那個能讓陸麒板起臉放話威脅他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