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為什么下人們不怕他卻怕花魁白寧姑娘的原因——說起來,白寧姑娘反而比較像瀟湘樓真正的主人,至于他們的正主兒嘛——就像靠女人討飯吃的小白臉。
事實上,也的確是靠女人討飯吃吶——身為掌控廈門花街,首屈一指的瀟湘樓主人,誰不知他手下姑娘千嬌百媚、各有風韻。
但如果因為他一臉無害的笑容以為他好欺負,那個人可得吃大虧了。
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跟他作過買賣的人無一不是這么說的,他可以說說笑笑讓對手賣了自己的家產而不自知,等醒神時卻已回天乏術,跟在他身邊不少年的小三子如是想。
“想吃就說一聲,用不著眼巴巴的看著我!边@小子進來擾他就只為了要他吃不下嗎?“有什么事?”
小三子一醒神,紅了臉。“爺,那個小姑娘我將她安置在前面的廂房,現下正交給翠兒打理!
“很好,明日起程回廈門。”
“是!毙∪討,卻沒有退出去的打算。
“還有事?”莫昭塵索性放下木箸,撐額笑瞅。
“爺,我看那小姑娘沒啥姿色,您何必花二百二十兩買下那樣的貨色,就算真能調教可再怎么也比不上白寧姑娘不是?”
“女人不光靠姿色!备怂@么久還弄不清嗎?“女人的姿色再怎么美也敵不過時光荏苒,寧兒之所以能成為我瀟湘樓的花魁不單是靠她的姿色,若沒有才情,空殼美人不過只能養眼,怎么引來王公子弟、賊王冠首?仔細看著,那小姑娘我買的是她的性子,呵呵,我還打算讓寧兒親自調教!毕氲絻善ネ瑯有匀缁鸬牧荫R相向的情景,莫昭塵忍不住壞心嗤笑。“不知道寧兒接到這燙手山芋會有何反應。”
把那小姑娘交給白寧姑娘!“爺……您是賺瀟湘樓太平日過久了嗎?”這、這不演出全武行,他小三子就把自個兒的頭擰下來當球踢!
“確實是覺得近來日子過得沒啥意思。”呵呵,這可有趣了,緊張成這德行。
“爺……”整個臉皺成麻花結似的小三子,苦哈哈瞅著看似俊秀文弱書生實則滿腹壞水的主子!澳碑斦媸俏ǹ痔煜虏粊y吶!
“去看看翠兒打理得如何再回來!
“是……”無奈啊……他小三子怎會跟了這么個主子,哀怨吶……自憐自艾地轉身正要跨出門坎,一聲雞拔毛似的尖叫從前頭廂房般來。
“是翠兒的聲音!”小三子緊張地回頭看主子,怎知主子早先一步唇角揚笑越過他奔出房門。唉……一副看好戲的模樣,真的是嫌太平日過久了吶……
※※※
莫昭塵出現在前頭的廂房門前,正好接住從里頭開門沖出來的翠兒。
“見鬼了嗎?”扶住正埋頭以一股千軍萬馬難以阻擋的氣勢沖出門的翠兒,他依舊一派輕松自若的口吻。
“見、見……見鬼了……”翠兒慘白著臉,喘氣連連。
“呵,真有鬼?”莫昭塵往里頭望了望,也不見半個鬼影!捌恋呐恚俊
縮在他懷里的翠兒像博浪鼓似的猛搖頭,口中囁嚅:“那、那那……那見鬼的……見鬼的……”
“什么見鬼?”
“那……那不是個……”
“不是個什么?”
翠兒咽咽唾沫,喘了好幾口大氣,不安地回頭往房里一瞧,小臉莫名其炒地燒上兩團紅火!盃斈詡兒去瞧便、便知分曉!
莫昭塵覺得奇怪地揚了眉,放開翠兒走進房。
“小姑娘你——”一道向臉面襲來的黑影打斷莫昭塵出口的話,直覺便抬手朝黑影沖勢一抓,定睛看是本該安分在床榻上的竹枕。
好個火烈性子。莫昭塵心想,寧兒跟這小姑娘比起來恐怕是小巫了呵。
“走開!給我——不準碰我!天殺的該死的一群!全是混帳!”
這丫頭……莫昭塵邊往內室方向走邊好言相勸:“性情剛烈在下還能忍受些許,但口出穢言就真的難聽了,小姑娘——”莫昭塵在看清楚床上衣衫凌亂的人影后,從不曾變過的笑眼終于有機會露出錯愕的訝異,像死魚眼似地緊盯在床榻上不放。
“翠兒?”莫昭塵一動也不動喚著還在門外等候吩咐的丫鬟。
“爺。”翠兒提心吊膽的緩步進了房到主子身后待命。
“什么時候——多了這小子?”揉揉眼再看,那襲女孩兒家穿的紅衫似曾相識,好像是不久前見過……可凌亂敞開的紅衫下——什么都沒有。
問題就出在什么都沒有——連女孩兒家的肚兜也看不見,只有再平坦不過的胸口因為怒氣難抑止劇烈起伏著。
“正如您所見,爺——”翠兒囁嚅好一陣子,再咽幾口唾沫才讓話能說得清楚明白些!按鋬赫漳姆愿酪螯c新進的姑娘,可沒想到一脫掉小姑娘的衫子,這……這姑娘就變成……變成個少年!”
變成少年?“你在作夢?”
“所、所以才說翠兒見鬼了……”
“豬啊你!”床上人影扯開喉嚨大吼,準確劈向莫昭塵:“被販子頭騙了還不知道,老子打一出生就帶把,去你的小姑娘!活該!色迷心竅的糟老頭!賠了銀子算你倒霉!”
真的是個……少年……莫昭塵一手靠上就近的木榤,垂頭嘆氣。
“那個該死的販子頭……”這個虧不能明的找人算,要不然讓外頭的人知道他看走眼豈不丟人?
可是,暗暗吃下又不合他莫昭塵的脾氣……“叫小三子來。”
“是。”翠兒應了聲。
“甭叫,我來了。”跟在主子后頭來到的小三子走進房內!耙〉霓k什么事?”
“去找主辦采花堂會的張爺,就說是我說的,要他把今年的販子頭給撤了,今后不準他再出現在泉州,否則別怪我每年來砸他堂會!
“呃……”
“要等我動氣才肯辦事嗎?”
“不!當然不!”要真動氣還得了!“我這就去!”
“還有翠兒——”
“是,爺有何吩咐?”天老爺、活菩薩吶!保佑保佑可憐的翠兒!盃敗瓲斠鋬鹤鍪裁?”
“沒要你做什么!边@一仆一婢是被他嚇壞了嗎?莫昭塵嗤聲一笑,“我有那么可怕嗎?”
“不……沒的事……”
“沒有妳干嘛伯得發抖?”
“哪、哪有這事?翠、翠兒才沒……”
“到外面候著,這姑——小子交給我處置!
“是!翠兒告退!焙簦]她的事!阿彌陀佛,真是菩薩保佑。
翠兒退步離開,順手關上門,留下莫昭塵和床上那被當成女孩兒打扮的男孩。盯著內室好一會,莫昭塵再度嘆氣;貜B門鐵定得受白寧恥笑一個月以上。
“活該,算你倒霉!
唉……真是個少年,而且還是個粗俗無禮到姥姥家的少年。莫昭塵第三次嘆氣。“生平頭一遭瞎了眼……”他嘀咕。
“知道自己是瞎子就好!”里頭數落的聲音不絕,表明床榻上的人耳力極好,連他低聲咕噥都能聽到十成十!斑不放了我,你這可惡的糟老頭!”
“小子!痹撁鎸Φ倪是得面對。莫昭塵雙腳踏進內室,這才將縮在床榻上一臉防備的人看得清清楚楚!跋寡鄣氖悄恪?辞宄,我不是糟老頭。”
“還不是一樣色迷心竅。”呸!不屑!
“我也沒有色迷心竅!边@小子真認定他是個色胚子,唉……
“不好色去買什么小姑娘,呸!”
“把你的嘴洗干凈,否則別怪我欺負小鬼!鼻纷釁冗@小鬼。
“我偏要說,你這個色迷心竅、胡里胡涂的糟老頭!”少年愈罵愈起勁,干脆來段順口溜:“花街老頭色心起,老眼昏花腳無力,迷迷糊糊付銀兩,錯把少年當姑娘,笨笨笨,蠢蠢蠢,錯把少年當——唔!唔唔唔……”死老頭!竟敢捏他的嘴!少年燒紅一雙眼死瞪著捏緊他嘴不讓說話的莫昭塵,那張笑臉看得他火大。
得意什么!不過是以大欺小,有什么好讓他得意的!
“記住——”這小子脾氣挺拗的呵。面對這場點燃的火氣,莫昭塵壓根不想動怒也懶得動,只是以平淡的語氣開口:“第一、我年方二十五,離糟老頭還有好幾十年,遠得很!第二、我不好色,更不可能色迷心竅;第三、我買你也等于救你,對身為恩人的我不該如此無禮;第四、雖然我脾氣很好,可也不容得你口出穢言,不想挨揍最好自制點。”
“你這個——”
砰的一聲,床梁被莫昭塵的拳頭擊出一角,應聲斷裂的殘木不偏不倚,正好掉在少年跪起的雙膝前頭,垂眼可見。
慘白迅速爬滿少年的臉,怯怯壓下視線瞅著殘木,困難地咽了口唾沫。
“怎么?有哪句話沒聽清楚要我再說一遍的?”笑臉依舊在,可少年覺得全身發毛!暗f無妨,我可以一直重復到你完全聽清楚為止。”
“用、用不著!我、我我聽清楚了。”
“很好!彼λκ炙砷_少年,莫昭塵坐上床邊木凳,蹺起腿!罢f吧,為什么男扮女裝?”
“誰跟你男扮女裝。 彼植皇钳傋!
“對救命恩人最好規矩點!彼朴幸庥窒駸o意地揚起拳頭,果然看見少年縮了縮身子,忌憚地盯著他的拳,像被嚇著似的,可眼底就是硬生生燒著不服氣的怒火,熾亮灼人。
呵,真有意思,不服輸吶這小鬼!
“不說嗎?”
“是那個販子頭!”想到那家伙他就一肚子氣!“那家伙急著把我脫手偏又賣不掉,才失心瘋地耍蠢把我汾成個姑娘家,以為這樣就可以賣出去,呸!這么蠢的伎倆偏就有更蠢的——”
砰!又一塊斷木飛到少年膝前。
帶笑的俊容轉向他!澳銊傉f什么我沒聽清楚,再說一次如何?”
“我、我沒說什么,反正……就是那販子頭把我扮成姑娘家賣,然、然后你買了就是……”死家伙!十年風水轉,五年人事換,總有一天輪到他耍威風,可惡!給他記住!
“那個販子頭何必費這功夫?”
“哼!從太原到泉州,一路上他捉了多少孤兒孤女誰知道,又是打又是罵,老子看不過眼,就算注定被他賣掉,老子也要找機會尋他晦氣,讓他沒好日子過——痛!你作啥敲我腦門!”
“規矩點,少老子老子在嘴里嚷!边@小子的脾氣還真是大!澳秦溩宇^一路上想甩開你偏甩不掉,最后只有出此下策是嗎?”
“就是這樣!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今年多大?”
“問這干嘛?”少年防備地盯著他,退身縮進床角。
“你以為我會放你走?”莫昭塵挑眉望向少年。“你是我買的,不管被迫也好被騙也罷,你都屬于我!
“哪、哪有這回事!”
“就是這么回事!鄙倌昊艔垵q紅的臉惹笑了他,惡意染上眉眼,逼問:“沒有名字也不打緊,就叫小狗子怎樣?”
“我、我叫陸麒!不是什么小狗子!”呸呸呸!那是人的名字嗎?去!存心欺負他無父無母!
“好,陸麒,從今天起就跟著我!
“去!跟你就有飯吃!”
桃花眼瞇成一線,湊近哼氣的少年!皳嗡滥愣加锌赡!边@少年還是這幾年來頭一個敢挑釁他的呵。
聽他在說!“我告訴你,我別的本事沒,就是這肚子能裝的飯比別人多,不放我走我就吃垮你!”
“呵!呵呵、哈哈哈……”能把食量比人大說得這么正氣凜然的,這普天之下大概只有他一個了吧,呵呵……真有趣。
“你、你笑什么!”
“我倒想看看你能吃多少!蹦褖m起身,這才重新將注意力放到少年不倫不類的衣衫上!按鋬,進來!
“爺有何吩咐?”在外頭一會聽見少年暴吼而心驚肉跳,一會又聽見主子笑聲而寬心的翠兒應聲走了進來。
“替陸麒張羅衣衫!
“是!
“然后——”回頭再看一身狼狽的陸麒一眼,莫昭塵噗哧笑出聲,續道:“準備點東西讓他吃,別餓著他!
“是。”翠兒疑惑地揚起眉。
爺今兒個的心情怎么這么好?怪了,明明白花二百二十兩買了個少年而非姑娘,怎么還這么高興來著?真是奇了,一點也不像精打細算的爺啊。
※※※
水……滔滔不絕的水……沒有聲音,無聲無息地流動,又緩又慢地從河里頭涌上岸,慢慢流到眼前……
雨……像天公倒水似不會停的雨……嘩啦啦地下著,雨水淋濕了人,也落進河里——
河……河水愈來愈高!比堤防還高!好高好高……
一絲、一厘、一分、一寸……慢慢地,慢慢地淹進村子里,田——一塊塊種著綠油油的菜葉的田慢慢地不見了:然后是屋子,滲了水不能住人。
逃啊——大家嘴里都這么喊著!逃!快逃。
可是……逃不掉。
水一波接著一波來,躲也躲不開。
那水——先淹過腳、埋了腿、蓋住腰——然后、然后淹到咽喉!淹到嘴巴,最后——
唔唔……不、不能呼吸!不能!
只要換口氣成不成?他只要一口氣,不要被淹死!不要——
“不要!”倏地直起身,陸麒一張眼便吸進一大口氣,吸得過猛,連咳好幾回。“咳……咳咳……”
還活著?他、他還活著!“呼……還活、還活著!沒、沒死……呼……”
穿透紙窗的校風襲上陸麒滿額的冷汗,涼得他一陣哆嗦,逼退惺松睡意,硬是醒了神。
夢……“又做這種夢……”抬手拭去額角冷汗,陸麒重重吐了一口氣。這種夢還要纏他到幾時?都好幾個月了,能不能忘了?能不能別再做這樣的夢?能不能別再夢見年復一年的洪泛?可惡!
該死!陸麒握緊拳奮力捶上床板,咬牙忍住不由自主的顫抖,日復一日的夢魘糾纏,令他總在夢醒后得花上好一段時間,才能認清夢境的虛幻與清醒后的真實。
這段時間的他,脆弱可欺到家!
他討厭軟弱無能的自己!痛恨連一只雞都殺不了的自己!
這一雙手——什么都不能做!連自己的爹娘都——都救不起來!都救不起來。⊙郾牨牽粗麄冸S波逐流,流到他再也看不見的地方……
屈膝收肘緊抱自己,陸麒將身子縮在床角,等待徹底回神后的清醒,等待清醒的自己能抑制此刻尚未平息的顫抖。
不怕……不要怕!這里是江南,是沒有水患的江南……沒有水患……沒有會吞人的水患……他不怕!他不會柏!反反復覆,陸麒一次又一次在心里默念給自己聽。
時間就在等待中流逝,遙遠處傳來模糊的打更聲報時三更,陸麒才感覺身子不再劇烈顫抖,緩緩動了身子走下床。
他非逃不可!穿鞋時他想著。
白天那個丫鬟口中喊的爺是青樓的主人,哇!青樓出身的人會是什么好人嗎?跟著他,只會弄臭自己!
他才不屑認識那種人,更別提跟在他身邊當小廝,呸!
將門扉拉開一點縫,先探頭一看——前方左右都沒有人影。
哼,那個笨家伙,讓他獨睡一房不就等于給了他逃跑的機會嗎?笨蛋!陸麒暗自嗤笑,拉開門走出后反身將門關上。
一邊左右張望一邊走進四方廂房圍起的中院,他努力回想白天被帶來時走的路,想著想著便停在小徑上。
須臾,尋了方向欲走。銀光在月下一閃,從陸麒身后搭上其頸側阻斷逃離的生路。
“你——”
“收聲!”身后人低抑聲音道:“出聲就殺了你!
該死!他是走了什么霉運!陸麒暗咒在心里。
“說,莫昭塵住哪間房?”
陸麒不發一語。
壓在他頸側的利劍運勁劃上一道淺痕!笆遣恢肋是不說?”
他仍是沉默著不作聲。
好一個忠仆。身后人再使勁一壓,增加血痕深度!霸俨徽f就殺了你!”
這個人是瘋子!“你不是叫我收聲?”他知不知道這樣會痛!陸麒氣得咬牙低叫:“要我收聲還問我個屁啊!”
“現在要你說話!”
“去!你要我說什么?”
“莫昭塵住哪間房?”
“莫昭塵是哪根——”啊啊,不就是那丫鬟口中直喊的爺嗎?“你找他作啥?”
“與你無關,帶路!”
“帶什么——”
“小鬼,我就睡東廂頭一間,有事就敲門……”啊啊,他想起來了,那家伙睡在東廂。
“小子,你帶路不帶?”
帶不帶路?陸麒心里思忖著。
不帶路的話,站在他背后的人一定會殺了他,就算不殺讓他逃走,莫昭塵一定會追上來;如果帶路——這人如果是為了殺莫昭塵而來,那他不就可以無后顧之憂地逃了嗎?
“再不帶路我就殺了你!”身后人不耐煩地吼道。
“我帶!”陸麒趕緊出聲。“爺別氣,我帶路便是!毙哪钜欢,陸麒揚著不懷好意的笑容說道。
“那就快帶路!
“是、是,往這邊走!
哼哼,到時候他再來個趁火打劫,拿點盤纏上路。
反正——那些也是靠青樓里的姑娘賣靈肉賺來的骯臟銀兩,用來維持他生計也算功德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