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偌大的殿上,他垂眼等著早已坐在寶座上的幸寧皇開口。
“我聽戶部尚書提起,你要迎娶公主?”幸寧皇笑得冷佞。
“是。”
“朕可說過要將公主下嫁與你?你自己說起這門婚事,不覺得高攀不起?”
這是李彧炎意料中的刁難,他不慌不忙地開口,“草民愿意以每年青州百萬畝良田谷作為聘禮!
“就這樣?”
“……再加上李氏旗下的船隊、馬隊,每年通商各國的利潤三成。”負在身后的雙手緊握成拳。
“那么點東西,朕沒看在眼里!毙覍幓什涣_唆,開門見山地獅子大開口,“朕要的是你在各國境內的礦場和商行。”
李彧炎眸色不變,然而緊握的拳頭卻跳顫出青筋。
這個老賊一口就咬住李氏大半產業,更可怕的是,要是真將這些產業全都交到對方手中,等同讓幸寧皇握有他國命脈,可以號令各國為射日的附屬國。
當初,他和各國君王簽下的條議,就是不得將這些產業轉到皇室手中,如今幸寧皇如此要求,等同逼他背信!
“怎么,你舍不得?那也無所謂,你回去吧!
緊抿著唇,李彧炎強迫自己勾笑!坝泻紊岵坏玫?只要皇上愿意讓公主下嫁,就是李家莫大的光榮,獻上所有產業,正好可以表明李氏一族的忠心。”
“既然你這么說,是不是可以交出令牌了?”
李彧炎淡笑!白匀豢梢,但如今李氏和皇族通親,不知道皇上是不是該先將李氏宗親恢復原職?”
“當然!
“還有,可以請皇上將明小滿還給草民嗎?”
“那可不成,她是朕的廢妃,已禁在冷宮,終身不得出宮!
聞言,李彧炎怒目暴眥,可又及時恢復理智,強迫自己靜下心,絕不能在這當頭出了亂子。
“……那么,不知草民是否有幸一睹玉凝公主容顏?”
“你想見公主?成,朕立刻派人在后花園設宴,就讓你倆見面。”
“謝皇上!
是夜,后花園內,玉凝公主由三位皇子陪同出席,一頓飯吃下來,皇子們莫不拐彎冷嘲,挾刺熱諷。
可李彧炎完全不痛不癢,由他們說個盡興,只是靜靜等候。
“?妹妹,你醉了嗎?妹妹?”
耳邊傳來二皇子的聲響,他不動聲色地看著三位皇子前后撲倒在石桌上。
他在酒里下了跟上官凌要來的迷藥,吃下之后會陷入昏睡至少三個時辰。
面無表情的起身,讓守在石亭外的宮人入內服侍后,他便走出后花園的垂花拱門,隨即拐向東邊,朝著段均告知他的冷宮位置而去。
皇朝以圍墻分出前廷后宮,數個出入口皆有太監看守,所以他必須避開入口,翻上數丈高的圍墻,才能抵達后宮東邊的最深處。
青石板面映照著稀微月光,讓李彧炎得以如魅般地踏進后宮,并避開走動的宮女,躍上最高聳的那面圍墻,睇向圍墻內荒冷圮壞的數個院落。
踏上布滿枯枝雜草的石板路,他無聲無息地潛入其中一個院落,立即感受到里頭冰冷無比,也看到墻面斑駁,帳幔纏滿蛛絲,仿佛荒廢已久。
“……小滿兒?”他啞聲喚。
她到底在哪里?如此荒涼的院落,根本感覺不到人的氣息,又怎么可能會有人服侍?
他足不停留,一座座院落地尋找著,在每個破敗的寢房里穿梭,可雙眼所及皆是一片荒涼,甚至還能在院落之中瞧見枯骨。
李彧炎愈找心愈慌,腳步也愈來愈急,直至來到最北邊的一座院落,忽地聽見細微聲響,他頓時欣喜若狂的循聲而云,只見一抹纖白身影伏在濕冷的庭院內。
仔細一瞧,那人披頭散發,涼薄的中衣上似乎染著血,再走近一點,竟見那人正費力的地啃食野草。
他心跳加劇,直睇著那抹身影,啞聲喊:“……小滿兒!”
明小滿一頓,吃力地回過身,圓嫩的臉龐上有著可怕的撕裂傷,血早已干涸,整張臉青紫發腫,嘴邊還殘留著血漬和土層。
“哥哥……”
李彧炎雙眼刺痛,驀地將她一把摟進懷里,卻分不清發顫的到底是誰,只覺自己的心在哀嚎,痛泣。
他怎么會讓他的小滿兒落入這樣的境地?
那一年,在明府目睹她因餓極吃土塊后,他便對天起誓,絕不讓她再受這樣的凌虐,一定要一輩子保護她、照顧她,可怎么如今卻累得她舊事重演?
“哥哥,你回來了……”明小滿緊摟著他,想要再貼近,但卻連移動自己的力氣都沒有了,一張口,臉就痛得像火燒一般。
“我回來了,我趕回來了!八曇暨煅,痛楚梗在喉口,但懷中異常瘦削的身軀很快就讓他發覺不對勁!靶M兒,你在發熱!
“是喔,難怪我覺得渾身好沉,喉頭好干……可那些草都枯了,連草汁都沒有!彼手鴾I,瞥見他眸底閃動的月華,不由得勾起笑!案绺纭瓌e哭,沒事的,沒事的……”
李彧炎垂睫瞅著她,淚水模糊了他的眼。
“這傷……是他打的?”他輕觸了她的頰面。
“沒事,不要緊的。”她瑟縮了下,隨即笑著安撫。
“……我連累你了!彼眍^緊縮,淚水倉惶落下。
他怎么會讓最愛的女人落到這種境地?這就是他保護她的法子?太沒用、太沒用了!
“才不是!泵餍M急聲駁斥,壓根不管會扯痛傷口!笆俏疫B累你了,哥哥,你千萬別讓他們拿我威脅你。我會努力撐下去,哥哥,你……快走吧!
“你要我丟下你?”他黑眸瞇起,如琉璃閃爍!靶M兒,這天底下,沒有任何事務是我放不下的,唯有你……李家產業我可以放棄,可是沒有任何事能逼我放棄你,誰都不能!
她是他心頭的一塊肉,是他魂魄的一部分,要他怎能割舍?
“可是……”
“小滿兒,你要記住,誰也不能威脅我!笔撬煺,才會牽累她。
原以為只要自己肯低頭,一切都來得及挽回,但如今……他的低頭根本沒有意義,只是讓皇室愈發傲慢,他的退讓只是讓皇室永遠吃定李氏。
“嗯,哥哥是最厲害的!彼χㄔ扑a上的淚!翱墒牵绺缈雌饋砗勉俱,是不是一路趕回來太累了?回去歇著吧!
她知道要救她出去太難,她要不他勉強。
李彧炎無法言語,閉上眼,搖頭!拔蚁肽。”
“嗯,我也好想哥哥!彼C在他的懷里,同樣閉上眼,看似倦極,“可是,哥哥你不能在這里待太久,這里會有人來巡視。”
“不礙事,我再待一會!敝辽傧茸屗靡恍┥攀澈退^來。
“好。”
“不要怕,我會想辦法把你救出去!彼巧纤~面的鳳凰刺青,輕聲保證。
“哥哥,不要勉強……如果我變成了你的負擔,你就丟下我,沒關系的!
李彧炎瞅著她,眼眶發痛,喉頭不斷抽動,只能小心翼翼的更加摟緊她。
她氣息微弱,身上的高溫也很嚇人,他多想就這么不顧一切地帶她走,然而李氏宗親還被押在牢里,他不能棄他們于不顧。
不過看見她的模樣,他眼下的思緒也變得再清楚不過,他已經知道,要徹底保護她的法子了。
“這么冷?”明小滿無力地把頭貼在他肩上!案绺纾液芘吕涞哪。”
“放心,不會待太久!彼创揭恍。“今年我打算回銜月城過年!
這些年,每逢年節,他總是在外地奔波,孤身在異地,分外惆悵,但是今年開始,他有了真正的歸宿,不會再是一個人了。
“真的?”明小滿開心地對他猛笑。“每年都是我和凌一起過,今年我也可以和哥哥一起過了?”
一見她的笑,他情難自禁地柔了眸色!拔覀兗磳⒊捎H,也該改稱呼了。”他輕掐她的頰,輕輕柔柔的,怕掐疼她。
“……爺兒?”這么叫嗎?
“我沒名沒姓?”
“李爺?”這不是更生疏了嗎?
李彧炎無力地閉上眼,對面的上官凌則是掩嘴悶笑,把目光調向車窗外。
“怎么了?”
“你是怎么稱呼凌的?”他很有耐心的循循善誘。
“凌!
“我呢?”
“……”明小滿垂下眼,羞于啟齒。
她當然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一時要她改稱謂,真是有點難為她啊。
李彧炎瞇眼等待,卻聽聞上官凌突地低喊。
“糟了。”
抬眼望去,見他直盯著外頭,他也順著視線一看,只見一旁山徑上出現不少蒙臉壯漢,手持……鐵耙而來?李彧炎正疑惑著,馬車突地頓住。
“褚善?”
“爺,有人圍馬車!”褚善驚喊。
他又看了外頭一會,沉吟著說:“你們待在里頭,別出來!
“哥哥,你別出去!”見他要出馬車,明小滿連忙抓住他,猛搖頭。
“放心,不會有事的!崩顝着呐乃念^,看向上官凌!岸⒅!
“哥哥……”她還是不肯放手。
他倏地回頭吻上她的唇,趁她驚愕之余,隨即下了車,銳利黑眸一一掃過那群不速之客。來人約莫三十來個,胖瘦高矮不等,最古怪的是,他們手上拿的不是劍,而是農具。
“不知道各位攔下馬車,所為何事?”李彧炎負手而立,笑睇著站在最前頭的男人,他手上什么都沒拿,但從一開始目光就只盯著他,氣勢最沉穩,所以他認為對方必定是首領。
“沒什么大事,只希望大爺留下買路財。”那男人說。
“喔?”他著實沒料到在物產豐富的中州和青州交界處,竟有山賊出沒!案覇栆嗌?”要是能夠花錢消災,一點都不難,要讓他再費時讓小滿兒相信她一點都不帶禍,那才是真的難。
“一百萬兩!
李彧炎揚眉。
“這未免太荒唐了!攔車要財,一開口就是一百萬兩,當咱們是皇帝嗎?”褚善不滿地嚷嚷,卻引來對方持農具逼得更近。
“褚善!崩顝讎K了聲,走向他。
雖說只是耕作的農具,但要是被打了一耙,也是能挑筋斷骨的。
“不,在我眼前的是比皇帝還富有的商皇李彧炎,一百萬兩對你而言,一點都不為難!
李彧炎不禁苦笑。
這些山賊到底是從何而來?竟連他是誰都知道,怕是早盯上他許久了。他出外行走多年,身邊必定有高手隨侍,一群不成氣候的山賊,他并不放在眼里,但問題就出在小滿兒身上,他怕一旦開打,不免會有些小傷,到時她若又把禍往身上攬,那個心結,得要費上他許多工夫才能化解。
太麻煩了。
正忖著,卻聽見一聲嬌呼,他猛地回頭,竟見正想著的女人不知何時下了馬車,被山賊給擒入手中。
他瞇緊鳥眸,負在身后的手緊握著。
“這是在做什么?”他沉聲喝斥,伸手制止兩個在馬車后頭有意突圍的隨侍。
“我認為李爺身上必定沒有這么多現銀,所以我給李爺一點時間,去把現銀找齊,而這位姑娘暫時由我保管,李爺意下如何?”那男子自靴中取出短匕,抵在明小滿頸間。
她可憐兮兮地扁著嘴,淚水在眼眶底打轉。
“如果,我說不呢?”他抿著唇,笑得陰冷。
男人微微一怔,沒料到他會這么回答。
原以為能夠與他同車的,必定是他的家眷,難道他猜錯了嗎?
不,不可能,他必定是在唬他。男子如此認定。
“我勸你最好放開我!泵餍M突地幽聲說。
她知道,哥哥一定是在想法子救她,但她怎能讓哥哥那么費神?這可不是她自投羅網想得到的結果。
“沒那么容易!
“我說真的,因為我是玄人!彼眯奶嵝。
話一出口,附近幾個山賊皆是一愣,而后將目光放在那帶頭的男人身上,只聽他哼了聲。
“玄人又如何?不祥玄人比得上王爺苛政?比得上昏庸皇帝?”男人愈說愈氣憤,擒住她的力道更甚!霸谶@求死不能,求生不得的年代里,玄人算什么?”
明小滿也是一呆,驚詫他說的話和李彧炎說的極相似。
“難不成你們是中州的百姓?”
“是又如何?”
“為何良民不當,偏是要當山賊?”一瞧見他們手持農具,李彧炎便覺奇怪,如今證實,更教他頭疼。
“這要怪誰?李爺是富貴之人,怎會懂得貧賤百姓的心思?上位者年年重賦,遇旱不減,甚至還要百姓加重稅賦,不依便強押民女為妓,強迫男丁北方充軍,這是什么樣的世道?一個逼良為娼的年代里,要民如何不反?”男人說得義憤填膺。
李彧炎聞言,濃眉緊攢。
中州乃是皇朝最為豐饒之地,地勢平緩,又有露峽的分支橫貫,農作豐碩,牛羊成群,是皇朝最大的谷作之地,然而今年夏秋二季,卻因為沒有降雨而鬧旱。
這事他是知道的,所以才會在前些日子面圣之后,決定提高自己繳納的稅金,希望皇上減免中州百姓的稅賦,可天曉得鎮守中州的靖王爺竟還重收稅賦,讓百姓被迫鋌而走險,成了山賊?
“聽說李爺有善德之心,如今看來,怕是傳言罷了!蹦凶右娝麤]動作,出言挖苦,眸底卻有太多無奈!耙前傩漳軌蛞率碂o憂,誰要當山賊?丫頭,只能算你倒楣,得拖你當墊背的。”
這時明小滿輕聲插口,“沒事的,你不會死,時候未到!彼砩蠜]有黑影,代表著他不會有事。
這是她第一次靜下心“看”,才發現預見死亡并不可怕,也許這也是一種利器,只是她以往從沒發現。
男人一愣,疑惑的看向著她。
“五百萬兩。”李彧炎突道。
男人抬頭,便見他從懷里取出一個金雕令牌。
“拿這個令牌前往李家名下商行,傳我口訊,你就可向商行提取五百萬兩。”
李彧炎遞出火鳳令。“這樣可是足夠?抑或者你要告訴我,在中州一帶受重賦而難以為生的百姓有多少,我再想法子調些頭寸!
男人頓時瞠圓眼,但很快又回復警戒姿態,認定這是一個陷阱。
“不要怕,哥哥不會騙人的,哥哥在商場上最重信諾,他說出口的話,一定會做到!泵餍M細聲說,清靈水眸不染半點恐懼。“哥哥人很好的,他連玄人都愿意收留了,又總是造橋鋪路、興建學堂,甚至捐助賑災款目,你就相信哥哥吧!
“我這趟路是要去京城,也許沒法子在皇上面前保下中州百姓,但是一定可以讓靖王爺收斂,我說到做到!崩顝诅H鏘有力的保證,聲音中透著威懾氣勢。
男人思忖了一會,仍然有些猶豫。
畢竟身后這些人的身家性命全都背負在他的一念之間,要是他誤信李彧炎,要他怎么對得起這些人的家眷?他攬眉細思,沒瞧見李彧炎眸色噙怒地瞪著他身前的小女人。
李彧炎的表情讓明小滿頭皮漸漸發麻,水眸飄啊轉的,最后終于忍不住出聲,“大哥,失禮了。”
男人還未回神,只感覺懷里的人兒更往自己懷中貼近,瞬間腰腹一陣劇痛,下意識持短匕要刺向她時,只見她神色安定,單手拂開,又順手反抓住他的手腕一扭。
“抱歉,我無意傷你!泵餍M一臉愧疚。
其實這人本性不壞,因為他架在她喉間的短匕從一開始就沒貼近她,甚至擒住她的力道也不大,才讓她有機可乘。
“你這丫頭!”目擊這驚險的一幕,李彧炎大步走近她,一把將她扯進懷中,緊摟著她的大手掌心滿是汗水。
他從小被父親要求習武,后來待在銜月城的那段時間,他也要求她和凌一道練武,但是她練的僅是些基本招式和上官家的特殊武術,這些年是不是還持續,到底能不能防身,他心里根本沒譜,所以剛才瞧她反制時,他幾乎嚇出一身冷汗。
“哥哥,你別怪這位大哥,他是出于無奈才這么做的。”
李彧炎驀地恍然大悟。原來她根本是故意被逮住的!“你這丫頭趟什么渾水?我會不知道嗎?”
“我……”她扁了扁嘴。
她只是認為會拿農具當武器的山賊,真的很不像山賊,一定是有緣由的嘛,不把事說開,要如何了解?最好的辦法就是她暫時充當人質,讓他們告訴他嘛。
“回去再跟你算賬!”說完,他又瞪向依舊涼涼坐在馬車內看戲的上官凌,認定這件事他絕對脫不了關系。
收回視線,他垂眼瞅著雙膝跪地的男人。
“李爺,要是有所得罪,還請李爺處置我一人,我身邊這些人只是中州農戶,他們是受我影響才跟我當起山賊的!
“兵大哥,你這樣說就不對了,明明是我們說要做山賊,你才幫我們的!”身后的人不禁嚷著。
“閉嘴!”男人重喝,看向李彧炎。“全是我一人所為,與他們無關,請李爺放過他們!
明小滿見狀,趕緊輕扯李彧炎,像是在替對方求情。
他只是低問:“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姓兵名從戎,原本是靖王爺窿下的兵衛長!彼臼乔熬翱春玫谋l長,卻因看不過靖王爺的行徑,才憤而離開王爺府。
李彧炎先將明小滿帶回馬車上,再踅王他面前,一把將他拉起,“我何時說要降罪了?我不過是一介良民,可不是官,別拿官場那套來應付我!
“……李爺?”兵從戎不解地看著他。
他將火鳳令擱到他手中!拔灏偃f兩我可沒打算收回,將火鳳令帶著,再有任何問題,可帶火鳳令到李家任何一家商行口訊,只要我做得到的,我必定做到。”
兵從戎合言,動容地看著他,緊握火鳳令,啞聲許諾,“他日若有所需,在下必定負命前往!
“是兄弟就別說這么多!崩顝滋煨院浪,直接勾住他的肩,“咱們找家酒樓吃喝一頓再聊吧!
現在他想要知道,中州到底發生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