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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小說 >> 六、七十年代,臺灣 >> 青梅竹馬,細水常流 >> 相思行歌作者:言妍 | 收藏本站
相思行歌 第八章 作者:言妍
    民國五十九年(西元一九七○年)

    夏末,一早起來就感到臺北盆地積沉的煥熱。涵娟弄好稀飯小菜,叫宗銘起床,才上閣樓去換外出服。

    她今天請假不上班,特別到松山機場為大學好友趙明玢送行。

    留學的旺季,熱鬧的送往迎來數不清,涵娟非僅聽到害怕心酸,連看見藍天掠過的飛機都要難過一陣子。去機場等于酷刑,但明玢已丟下威脅的話,說人不到就永遠絕交。

    門口響起噗噗的摩托車聲,宗銘叫:“葉大哥來了!”

    涵娟由小窗往外看,承熙穿著深灰色西裝和深藍色領帶,加以輪廓出眾的五官和頑長挺拔的身材,更是風度翮翩,使她低落的心情稍稍好轉。

    承熙五個月前由軍中退伍后,就直接到這一區最有名的“普!惫咀鍪。

    “普裕”正是章立純和章立珊所屬大地主章家的企業。這幾年因政府的發展政策,除了塑膠工廠擴大外,還在附近興建許多公寓,曼玲的新家就是其中一棟。

    最近他們更結合經政的有力人士,推動塯公圳地下化及拆掉涵娟住的中段違建,想擴大新生南路和信義路,來整頓市容。

    總之,承熙能進“普裕”是前途無量,連大學畢業生也不見得有此機運。

    更值得驕傲的是,這一切都是承熙自己爭取來的。他念工專的五年,經由邱師丈的介紹,進入“普!惫ぷx,因表現良好,不但領了獎學金,而且受到董事長章清志的喜愛,在服兵役期間還為他保留了工程師的職位。

    承熙是感恩之人,為了家人和涵娟,也竭盡所能替公司效勞,于是在短短時問內就嶄露頭角,成為董事長的左右手。有人甚至謠傳說,他極有可能在三十歲前就升任為最年輕的廠長。

    涵娟自然高興,但內心隱隱有個紅衣張揚的身影,不過據說章立珊幾年前已到日本念書,也就漸漸淡忘了。

    拿貼身的發梳走下樓,她問:“怎么有空過來?你不是要到郊區廠開會嗎?”

    “我擔心你,怕你情緒不好!币娏怂托﹂_說。

    “怎么會?明玢是我好朋友,能順利出國,我高興都來不及呢!彼陲椪f。

    “可是……”他握住她的手,欲言又止。

    “低下頭來!彼钪形跻姥晕⒍,任她沾水梳順他腦后翹起的頭發:“你老忘記后面不整齊,出門前至少要再照一次鏡子嘛!”

    “誰會在乎?我是去做事,又不是展覽用的。”他說著由口袋拿出一個牛皮紙袋,“這是我上個月的加班費,存到銀行吧!

    由于葉錦生留下的債務,承熙有五年的薪水需全數充公,因此他又努力兼職,只希望早日湊足買小公寓的錢,能將涵娟娶進門來。

    辛勤的工作都填了無底洞,她不禁說:“你別賺錢賺太瘋,連命都不顧了!

    “我心甘情愿,你值得一切最好的。”他真心說。

    好又如何?他只能給他給得起的,卻不能給她想要的,但……真正相愛不應計較,要同甘共苦,才是人人眼中任勞任怨的好女子,不是嗎?

    她再度遮起表情,溫婉地偎在他展開的懷抱里,心分兩邊泣著,一為他的努力而感動,一為自己失去的而黯然,也終于明白笑和淚都各有悲喜兩種味道,甚至可以同時存在。

    送走承熙后,她準備搭車到松山機場,可是多希望不必走這一遭呀!

    大學畢業快兩個月了,他們系上除了服兵役的男生外,大都由校門直接出國門,加入擋不住的留學潮中。一個一個走掉了,如同即將消失的夏天,熱度漸散,留下冷寂,比她想像的還冷。

    她以優異的成績,很快考進一家知名的貿易公司當秘書。承熙比較喜歡她從事安定單純的教書工作,但涵娟擺明了厭惡,一來薪水不高,二來學校環境有如定格,人一旦進去了似乎就很難再跳脫出來。

    至于秘書,也滿足不了她的渴望,但她不能再想下去了……

    在經過外省婆的小店時,那緊閉多月的板門竟開了一個縫隙。這些年因不再買糖果和收集明星畫片,直聽到外省婆病逝的消息,才又注意到這鄰居,也不免和曼玲晞噓一番。

    正穿越馬路,有人在背后喊叫。涵娟回過頭,很意外地看到外省婆的女兒,她今天不再濃妝艷抹,才發現向來妖嬈的她,其實也長得挺清秀的。

    “嗨!”外省婆女兒極友善地說:“我就要去美國了,有一箱洋文小說和雜志,想想送給你最好,你要嗎?”

    “去美國?”涵娟有些意外。

    “正確說是嫁到美國,我丈夫是美國人!蓖馐∑排畠盒Φ煤軡M足。

    “恭……喜!焙瓯砬樽兊脤擂。

    “我很清楚大家怎么在背后罵我,我不在乎,最后還不是我這妓女婊子有辦法?”外省婆女兒看著她,頗有深意說:“我一直覺得在中段的人里,就只有你能理解我,因為常常半夜回來,見你的燈還亮著,其他人都睡了,就我和你還在為未來奮斗著。哈!我們都不想爛死在這鬼地方,無論如何都要爬出去,對不對?我們其實是同一種人,只是做法different而已。”

    怎么能理解?這女人是專釣美國大兵的酒吧女,而她伍涵娟是堂堂大學畢業生,拿來相提并論,不但可笑,還有受辱之感。

    本來不想再多扯,但涵娟卻說出連自己都嚇一跳的問題:

    “你真的愛他嗎?我是說你的美國……丈夫?”

    “愛呀,愛死了,能幫我脫離這里一切的男人我就愛,其它的都是bullshit!”

    外省婆女兒不忌粗口,仍甜甜笑說:“我看過你的男朋友,很英俊的男孩,他什么時候帶你去美國heaven呢?”

    根本沒有能力去……涵娟覺得此刻講實話很丟臉,不等于向一個酒吧女示弱嗎?于是好強的她撒謊說:“明年吧,我們預備去讀書!

    “太好了,說不定我們還在美國見面呢!唉,我媽過世以后,我在臺灣沒親沒戚的,大陸故鄉也回不去,真希望在美國能找到一個真正的家。”外省婆女兒又露出真誠的笑容說:“我的那箱書就放在門口,你隨時來拿!

    涵娟搭上公車時,腦袋仍處于茫然的刺激狀態中,堵著沒有出口。

    什么是愛情?從她初曉情滋味起,就認定一個承熙,有如一條線細密牽引著,織出一件人生毛衣,看順眼也穿習慣了,沒想到還有別種顏色和花樣。

    外省婆女兒的話真是驚嚇,尤其那句“能幫我脫離這里一切的男人我就愛,其他的都是bullshit!”,好像一筆揮過來,就在她和承熙的“毛衣”留下一個刺眼的污跡。

    那些話,一句句重復著,似唱片順著回紋轉了一圈又一圈,黑暗且令人昏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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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山機場,從她十年前來歡迎艾森豪總統后,就不曾再踏足一步。

    走在提著重重行李的人群中,那西出陽關的興奮及騷動,傳到她身上都冷冷彈回,她內心止不住嫉妒,甚至想像一場地震,毀掉眼前一切,她去不成,就沒有一個人去得成……

    找到驗完票的明玢,當時出國是大事,路遠票貴,好幾年都不會回來,所以沾點親的人都來送行,隊伍浩浩蕩蕩,趙家也不例外。

    涵娟已準備好祝福的話,但明玢先訓起她:“我堅持要你來,就是故意想刺激你。我們班除了男生服兵役外,女生就剩你一人在臺灣,你不慌嗎?”

    “你太夸張了吧?不是還有李……王……”涵娟說。

    “你不同呀,你是我們班第一名畢業的,依系上傳統,沒有一個不出國深造,你是首先破壞規矩的。”明玢不容辯說:“為了愛情,你甘愿放棄美好前程,值得嗎?虧我們還自稱是時代新女性呢,你就第一個倒退走!”

    “留下并不等于放棄,戀愛結婚也不等于倒退走!焙晡⑿卮。

    明玢盡管親朋好友都告別不完,仍想把握最后這面對面的機會說:“別那樣笑,你還沒回答我,為葉承熙犧牲夢想,值得嗎?”

    “值得,葉承熙值得,他是我見過最好的男孩子。”涵娟用強調口吻。

    “哼,這點我不予置評!泵麋阏f:“我和你同學幾年也不是當假的,雖然大家感動你的癡情,我卻看到你的委屈!

    “我沒有委屈!焙炅⒖陶f。

    “是嗎?葉承熙知道你申請到美國大學的事嗎?”明玢說。

    涵娟不吭聲。

    “他甚至不知道你考過托福,畢業成績第一名,對不對?”明玢又說。

    “明玢,你操心自己吧,別管我……”涵娟皺眉說。

    “傻瓜!”明玢丟下一句。

    是很傻,傻到荒謬。明明決定不出國了,卻忍不住隨同學去考試申請學校,一種自我安慰的過程,至少為夢想畫個輪廓,即使最后仍需狠心抹掉。

    所有錄取通知單寄來,再一一回拒,是自殘的割舍。

    明玢終于出關,送行任務艱苦完成。涵娟望著好友的背影,感覺身體釘在原地,靈魂卻爭著隨她而去,無法阻止的身心撕裂,頓時問機場大廳變得顏色怪異,空間人物有了扭曲感。

    不知站了多久,突然有個長發的亮麗女子走到她面前說:“伍涵娟,真的是你耶,今天真是我的lucyday!”

    因為對方的時髦妝扮,加上舉手投足的搶眼,引起了許多人的注目。

    涵娟在兩秒之內就認出李蕾,即使七年不見,各自成長了;蛟S是悲哀吧,無論再隔怎么久,再如何變,總錯認不了,是因為她那雙與自己相似的杏眸嗎?

    “真太巧了,會在這兒碰到你,你也要出國嗎?”李蕾看來頗愉悅。

    “我是來送朋友的!焙晗肟煨╇x開。

    “哦,我剛結束臺灣的假期,今天就回美國了。瞧我說得像美國人似的。”李蕾偏要敘舊:“你大學畢業了吧?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嗎?”

    “畢業了,你呢?”涵娟只回答一半。

    “我也畢業了,但我家人硬要我再修個碩士,連學校都安排好了,下念都下行,真討厭呢!”李蕾擺出煩的表情。

    討厭?可想念的人卻拼死念不到,人世不公至此,涵娟無心再忍受,說:

    “我得走了,祝你一路順風。”

    “喂!等一下!”李蕾叫住她,匆匆在一張紙寫幾個字說:“這是我的住址,如果哪天你到美國,可以來找我玩。機會雖然不大,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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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涵娟頭又開始痛,一出機場大門,便把那張紙揉個爛碎丟到垃圾桶。

    驀地,刺目的陽光迎面而來,高熱的氣溫蒸騰著,外省婆女兒、趙明玢、李蕾和過往種種的痛苦,全如白煙沖天冒出,焚著意志,沸著血液。

    機會不大,機會不大,機會不大……為什么?都二十二歲了,以優秀成績讀完大學的她為何依然脆弱?為何仍低人一等?好像永遠都是那個被指為騙吃騙喝的貧窮卑賤女孩,仿佛從來沒有長進過?

    不公平!不公平!她是那么的努力呀……

    盲目地向前走著,不管方向,不管錯綜的街道,不管曬昏人的艷陽天,汗水在臉上積流成河,幾乎快要爆炸。

    忽然,斷續晚蟬聲蹦入腦海,她視線清楚了,發現自己正在一條荒僻窄巷里。

    為什么沒有路了?是誰擋住她?李蕾有翅膀,明玢有翅膀,連當酒吧女的外省婆女兒都能夠飛出中段到黃金國度夢幻月河,為什么她伍涵娟不行?她到底那點不如人?

    “為什么?”她對著藍天喊,淚水崩下。

    因為葉承熙嗎?某個小小的回音夾在怯怯的蟬鳴里。

    你不該在十歲和他同班的……不!若生命中沒有承熙,那多孤單乏味呀!

    好,可以同班,但也不該喜歡上他呀……感情的事誰又能控制?喜歡承熙是如此天生自然,就像呼吸一樣,你能不呼吸嗎?

    那你就要為他留在中段內巷,在臟亂無望的貧民區,背著累贅的一大家子,永遠當可憐悲哀的小涵娟嗎?……另一個聲音靜默了,像仿錯事的小孩躲在暗處。

    靜,連蟬也不叫了,風也不吹了,可怕的靜。

    她猛轉頭,看見一只枯瘦如柴的野狗,狺狺地瞪著她,眼露兇殘之光。

    若是平日,涵娟會有懼意,但此刻內心充滿烈火般的憤怒,她歇斯底里大叫:

    “連你也要欺負我嗎?連你也要擋我的路嗎?你要咬死我啃碎我吸干我嗎?這該死的畜生!渾蛋!走開!走開!走開……”

    這還不夠,她激動地脫下右腳的白鞋,狠狠地朝它丟過去,它一驚竟夾著尾巴逃走了。

    她身體晃得像一條狂浪中的船,頭昏脹地仿佛飄流在暖洋中,暖洋深處是濃稠的黑暗,黑得找不到自己,天地不存在了,痛苦也不存在了。她很想閉上眼睛,把世界都遺忘掉呀。

    但……總有針般細微的意識要她張開眼,強迫她盯住那丟出去的白鞋子。

    不能瘋,她不能瘋,甚至不能頭痛嘔吐不能病,多年來一直堅強完美,不能因內部的絲絲崩裂而解體,她縫得好的,一塊一塊地縫,縫到魂回來……

    小心翼翼的,困難重重的,她移動到白鞋旁,危顫顫地將右腳準確放進去。

    然后……然后蟬又恢復鳴叫,風又焚焚吹送,她終于又清醒地感覺到自己,那個一向冷靜克制的伍涵娟。

    繞過一座公園回到大馬路,她毫不敢懈怠地找返家的公車,害怕迷失的記憶。

    “涵娟……”有人在煙塵滾滾中喊她。

    是承熙!他違規行駛,不管喇叭及叫罵聲,將摩托車停在路旁,向她跑來。

    她的承熙呀,有著粗粗的濃眉和深邃的眼睛,依舊是她見過最俊朗最有氣魄的男孩;他多情的瞳孔里映著她,僅有她,就仿佛是他的靈魂。

    “你怎么在這里?不是去郊區開會了嗎?”她盡量正常問,卻很虛弱。

    他沒有回答她,只用手碰碰她的臉說:“你哭了,而且哭得很傷心!

    “好朋友道別怎會不難過呢?女孩子本來也比較愛哭!彼荛_他的手。

    “不只如此吧,你其實很想跟趙明玢去,對不對?都是因為我,我耽誤了你,你心里一定很怨我!彼麧饷季o皺,憂郁成一片森林。

    若是從前,涵娟會說出許多撫慰的話,但今天太累了,她無心再承受別人的痛苦,連至愛的承熙都不行,因此不想開口,表情也淡到有些呆滯。

    所有隱藏的問題,并不因拖延或視而不見而消失。從涵娟上高中大學以來,他一直明白她的夢想,服兵役期間她盡心照顧葉家,服完役又專注彼此的工作,他假裝一切平靜無波,其實只是不敢面對而已。

    他牽著她的手走到最近的公園椅坐下,聲音沙啞地說:“娟,我一個堂堂男子,照理說是拿得起放得下。我應該讓你出國留學,隔個太平洋,幾年后你若還想回來,而我們還有緣,或許還能在一起;若是你一去不回,我……我也該認了……”

    她愣愣看著他,相知多年,可清楚感受到這番話在他心上積沉已久,要說出來像掘心一樣,愈深愈痛。她等著,等著……

    “但……我真的認不了,我甚至沒有信心能撐過失去你的歲月!”承熙果然掘到受不住而爆發出來:“娟,你老說我是五班班長,最具有堅強氣魄,最能擔重責大任,于是我努力做著,做到人人滿意人人夸贊。但我心里從來沒有怨恨軟弱過嗎?有的,當然有的!我恨自己的家貧,恨累贅的親人,恨必需負起的種種責任,但我依然盡著長子長兄的本份,不曾逃離。為什么?因為你呀……因為有你在,我才能一步步走下去而不被擊敗;若失去你,等于失去唯一的依靠力量,我就完了垮了……所以,我不敢冒一點點險,只能當懦夫,自私地求你留下……”

    如果語言是血,他早已鮮血淋漓。

    她哭了,淚濕了面頰,但不像傷心或感動,類似一種疲憊吧,控制太久以至麻木后的崩散。她哪里不了解他的心思呢?正因為如此,這兩年來她已不提夢想,只默默做著愛情國度里最忠順的子民,不是嗎?

    “看你激動成這樣,放心,你不會失去我的!彼米约翰翜I的手帕拭他的汗水說:“該肚子餓了吧?都過中午了!

    承熙抓著她的手,縱有千言萬語,最后也只說:“我們好好吃一頓吧,難得兩個人都請假,該慶祝一下!

    慶祝?慶祝什么呢?涵娟恍惚地和他坐上摩托車,手抱住他的腰。突然,一架飛機橫空而過,因為離機場尚近,看來特別龐大,白色的機翼閃著令人目盲的光。她閉上眼睛,將臉埋在他寬實的后背,假裝沉睡,最好睡到忘記四周的一切。

    這個夏天終將過去的。她二十二歲的夏天,然后趙明玢、李蕾和外省婆女兒都會愈來愈遠,愈來愈淡,直到完全由她生命中消失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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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玢由美國來信。半年了她依然不死心,盡管課業打工忙碌,仍抽空寫信,講遍了黃金國度的新奇與美麗,故意來誘惑人的。

    涵娟每每看了,總有個失眠夜,心思反覆,卻也從來不回信。

    靜靜的寒冬中,篤篤傳來敲門聲,有人叫著:“伍姐姐,快開門!”

    全家都驚醒了,是承熙的二妹承蘭,十四歲的女孩臉色蒼白又全身哆嗦地說母親心臟病發作的事。

    承熙去南部出差,涵娟自然接手說:“送永恩醫院了沒?”

    承蘭搖頭,說出另一家更大的醫院,表示情況的危急,果然她又接下去:

    “醫生說我媽要動手術,要什么保證金,二哥叫我來找伍姐姐……”

    “聯絡你大哥了嗎?”涵娟也急了。

    “打過電話,他說都聽伍姐姐的!背刑m回答。

    涵娟轉向睡眼惺忪的父母,金枝馬上說:“我們可沒錢!你倒貼葉家的不知方多少,還沒嫁過去就挖娘家,從沒見過這種……”

    “你也知道,我們剛訂了新公寓,手頭很緊!蔽殚L吉抱歉說。

    涵娟奔到閣樓,取出她和承熙的私人存款簿,本來是任何情況都不能動用的,但人命關天,不得不應急。

    冷夜趕路,聽著承蘭敘述事情經過,原來葉錦生把這兩個月還債的錢又拿去賭光,今天賭場人來鬧才曉得,氣得長期吃心臟藥的玉珠翻白眼昏厥過去。

    涵娟感覺血液逆流漲到頭頂,又是一樁混帳事!三年前她代替服兵役的承熙照管葉家時,開始還極有耐心,但人性的軟弱貪懶在在呈現,貧窮真有貧窮的因果,不能老怪蒼天無眼。

    承熙脾氣好,又是自己親人,總有幾分縱容;涵娟個性較不寬貸,容忍度有限,怒氣早就掩藏不住了。

    一沖進急診室柜臺,看見承熙大弟承德,涵娟問:“怎么樣了?”

    “說什么心臟瓣膜出問題,正在搶救中!背械聡肃檎f:“保證金……”

    柜臺小姐堅持要現金,涵娟只有一本存褶,要到天亮才能領。低聲下氣懇求許久,最后搬出邱紀仁醫師的名號,對方才臭著臉說:“不可以晚過明天中午!

    這種無錢無權的卑屆是涵娟最恨的,一回頭看到葉錦生,沒事人般地龜縮在一旁,還打著盹,她一股怒氣沖出說:“你還睡得著呀?”

    葉錦生倏地張開眼,仿佛搞不清身在何處。

    “你為什么要做這種事?承熙辛苦犧牲替你作牛作馬還債,你怎么還賭得下去?這才第一年呀,以后還有第二、第三、第四、第五年,又會闖出什么大禍?你要承熙永遠還不完錢,當你的奴才,做到死掉為止嗎?你這算什么父親?人家是敗家敗祖先,你是連子女都敗!”涵娟一發不可收拾地罵,而且尖酸刻薄。

    “伍姐姐……”承德看情況失控,小聲喊。

    涵娟立即面對他質問:“你為什么讓你爸碰還債的錢?你大哥事業忙得不可開交,常不在家,你就應該多注意,怎么兩個月才發現?”

    “我……快要大學聯考了,應付學校功課都來不及……”承德慌張解釋著。

    “大學聯考?!”涵娟打斷他,更生氣說:“你知道你大哥為了這個家放棄多少夢想嗎?不只高中大學,還連雄心壯志和遠大前程都沒有了。他把機會全讓給你,使你能不受阻礙地讀書,你卻連一點小事也不肯分擔?!”

    一老一少兩個男生都不敢吭聲,他們是怕涵娟的。

    尤其葉錦生常私下抱怨,還沒進門的長媳就兇悍得不像話,比親兒女還教人頭疼;一個女娃懂個屁!只要讓他贏一次,一次就好,不但債還光光,還勝過阿熙苦賺十年,真沒見識,沒賭哪叫人生呢?

    看兩人閃避的樣子,涵娟驚覺自己成了大街上的潑婦,動作語調幾乎是金枝的翻版。倉皇地走到女廁所內,裂痕污斑的鏡子照出一個疲憊慌茫的臉孔,有泛青的眼圈、失神的眸子和無血色的唇……像個鬼……那個大學校園里美麗聰明又氣質優雅的女孩呢?

    不!再下去情況會更惡劣,她恐怕會瘋了毀了!

    明玢的話又在耳旁響起--為了愛,為了葉承熙,值得嗎?

    但……這一切不能怪承熙呀,他生在這種家庭并不是他的錯。他本也是一個雄心壯志的男子,一直努力在克服困境,值得成功,也值得世人欣賞他的才華。而她是他的力量,她若抽身,他有可能斗志全失,被葉家拖沉到萬劫不復之地。

    如果她逐夢成功,承熙一生潦倒,又有何意義呢?因此,他們兩個既已命運相連,要上天堂就一起去;若……要下地獄……

    呸!呸!不會的,不會下地獄!因為他們都不屬于失敗的人,不被擊垮已是天性本能,她必需掌握理智,堅強到底,為承熙,也為了自己!

    天色將亮,涵娟情緒已回復平靜,看到由工廠宿舍趕來的承英,松了一口氣。

    承英是承熙小學畢業就養家的大妹,這幾年來在涵娟的鼓勵及幫助下,重拾課本,在夜校半工半讀。她是除了承熙外,涵娟能信任的葉家人。

    玉珠的手術順利結束,在第一班公車開出時,涵娟早俐落地安排好每個人的事,開始奔波。她先回家梳洗,到辨公室交代請假,再去葉家替玉珠收拾些住院衣物,等跑完銀行領出錢,已近中午時分。

    她氣喘吁吁地趕到內科柜臺時,護士小姐居然告訴她,保證金有人繳過了,而且再三確認沒錯。狐疑地走到恢復室,在外面守候的不是承英,竟是遠在南部的承熙;而一旁坐著的,還有個富態中年男子及一位年輕女子。

    涵娟認出那中年男子,是“普裕”董事長章清志,遠遠看過幾次。那女子有些面熟,印象尚未清晰,承熙就開口說:“承英說你會來,昨晚真辛苦你了!

    “你繳過保證金了嗎?我才把錢領出來……”涵娟急著問。

    “不必擔心,我們已經替承熙付完錢了!蹦悄贻p女子突然說。

    腦中某個警鈴大響,涵娟頓悟,這不是幾年前曾為承熙狂熱加油過的章立珊嗎?盡管日本一行,她已由學生變為成熟美麗的女人……倘若不是,也至少是章家那些立字輩的堂姊妹之一。

    承熙替大家做介紹,果然是立珊,而他稱涵娟為“女朋友”。

    章清志畢竟見過世面,很和藹可親地說:“常聽承熙提起你,說你是X大的高材生。今天一見,果然和承熙是男才女貌的一對呀!”

    “女貌”二字偏讓涵娟敏感起來,眼前的三個人全都衣冠楚楚,別說章立珊一身進口的流行裙式風衣,連承熙也是筆挺的西裝領帶。反觀自己,一夜沒睡又風塵仆仆,穿著舊毛衣和方便走路的黑長褲,憔悴加暗淡,像極屋子角落用過的煤渣,霉腐而無光。

    愈是這樣,涵娟內心愈執拗別扭,外表極自制說:“謝謝董事長,我正好籌到錢,可以還你們!

    “我們可沒要承熙還呀!闭铝⑸郝手闭f。

    “是呀,何必見外呢?承熙是我最欣賞的員工,將來要借重的地方還多,他的家人我當然要照顧!闭虑逯菊f。

    “這是董事長的一番好意,以后由薪水按月扣還。”承熙說。

    涵娟仍不為所動地遞上錢袋:“欠債還債,彼此心安,現在有錢就現在還,等什么以后呢?”

    承熙遇上涵娟倔強的目光,知無轉圜便說:“說的也是,董事長就收下吧。”

    坐在椅子上的章立珊卻咬起唇來。哎,真小家子氣,也不過是幾千塊的現金就啰唆成這樣,只有害承熙更屈辱難堪而已。她早聽過有這一號“女朋友”存在,但左看右看也沒什么好嘛,外表甚至老氣兼土氣,不太配得上玉樹臨風的承熙。

    承熙常把“女朋友”掛在嘴邊,必然是交往久了的原因,他重情重義的一面,今天又更展現無遺。

    章立珊幾分妒意又幾分心疼,站起來說:“既要還錢,我們也不能阻止,雖然這筆小錢對我們真的不算什么。我比較關心午餐啦,從昨天半夜接到電話,到今天一早趕飛機,承熙幾乎都沒吃東西,恐怕餓壞了!”

    “我倒不餓,只是麻煩了董事長和小姐,行程都被我弄亂了,真過意不去!背形跽f:“你們是該去吃午飯了!

    “一點都不麻煩,我爸器重你,你憂心母親生病不能安心工作,也是公司的損失,我們盡快送你回臺北是應該的!闭铝⑸旱皿w說完,又不禁問:“真不和我們一塊吃嗎?”

    “我最好留在醫院,還必需和醫生討論我母親的病情。”承熙說。

    章立珊看看父親。章清志笑笑說:“承熙說得夠清楚了,我們走吧!”

    安靜了許久的涵娟,忽然說:“熙,你送董事長上車吧。”

    理應如此。那么一個大人物來探望員工的母親,還動用到飛機,不是普通的器重吧?涵娟愣愣望著空了的皮包,說不出那百味雜陳的心情。

    剛開始看到章立珊時,她本能防衛,所以有執意要還錢那一幕。但錢一到章董事長手上,她又后悔了,那可是她和承熙近一年來省吃簡用的血汗錢,咬牙努力的全部,卻只是章家的九牛一毛,投入水中化了都不可惜,何不讓他們出呢?

    那瞬間,涵娟有種浮蕩感,仿佛置身于外,漠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章立珊很明顯地喜歡承熙,一個要什么有什么的富家女孩,在三、四年后仍鐘情于曾經迷戀過的男孩,不也屬于難得的專情嗎?

    她何時由日本回來的?那種熟稔絕非一兩日,她和承熙經常見面或一起出差嗎?為何他都不曾提過?

    是嫉妒嗎?不,至少不似從前的錐心憤怒,或一般情侶的猜忌懷疑,因為她太了解承熙對她如生命般的愛。也許比較像一種悲哀吧,無關乎愛得多少,章立珊能輕易給承熙所有她給不起的東西……

    由走廊窗口可見醫院門口出入的人群,承熙一行人又特別醒目。他們到轎車旁,紳士為淑女開門,淑女依依不舍纏著紳士說話,多搭襯的一景呀,彷如電影。

    如果承熙再持續和章立珊交往下去,是亮得睜不開眼的前途,無法估量的榮華富貴,葉家貧病賭債都不再是問題,不必生氣煩憂瘋狂,她……不也解脫了嗎?

    涵娟手傳來一陣劇痛,她發覺自己用皮包肩帶將左手食指夾繞得沖血紅腫,幾乎要發紫。承熙是她至愛的人,她怎能在背后冷血“算計”他呢?

    承熙回來了,后面還跟著承英。

    “涵娟姐,趁媽還沒醒來前,你和大哥快去吃飯吧!背杏⒄f。

    承熙看著涵娟,滿是關心:“看你蒼白的樣子,一定早上忘了吃東西,我帶你出去補一補,免得又要喊頭痛。”

    “出去什么?醫院餐廳就好,有事才容易找。”涵娟細心地說。

    他牽著她的手一步步走下樓。望著愈來愈有架勢的他,眉宇間掩不住的憂愁和疲倦,涵娟因方才那“算計”的念頭,有些內疚,突然產生一種想對他好的心,很好很好的,特別溫婉嬌柔的好。

    “太圮糖!彼p語,臉上笑容極美,“我想吃太妃糖!

    “怎么想吃糖了?哪里有在賣呢?”承熙一臉空白,還問。

    “你忘了嗎?六年級時章立純送過你一盒非常昂貴的太妃糖,你慷慨地分給每一個人吃,狠心地辜負了她的一片心意。”她笑出聲,如好聽的銀鈴。

    對這件事的記憶實在模糊,但他也不笨,停下來說:“你吃醋了?”

    “吃什么醋?太妃糖可是甜的!彼崛岬卣f:“章立珊看起來挺不錯的。她是什么時候從日本回來的?你怎么都沒提呢?”

    “我哪知道?這也不是重要事,我沒特別注意!彼^續往下走。

    “章立珊喜歡上你了,你不會沒感覺吧?”她仍然笑容滿滿。

    “娟,我們不要說這種無聊事,好不好?我才沒那個閑工夫去管別人喜不喜歡我,我已經有太多事煩心了!彼袂橛行﹪烂C,又說:“除了你之外,我從不看別的女人一眼,你很清楚的!

    有時承熙給人優柔寡斷的感覺,尤其在面對她及家人時;此刻終于又見識到他的無情處,該壯士斷腕時,他也能干脆直接地不流一滴血吧?!

    淚水聚在眼眶,她環住他的脖子喃喃說:“我很清楚……只是現在好累呀。”

    “對不起,我媽的事害你奔波操勞了。”他吻她一下,滿懷歉意說。

    不只是你母親的事,還有愛情……太累的時候,似乎連愛情的辨識和分析能力都失去。無力拒抗了,就只能隨波逐流,何處潮漲,何處行了……

    這些話涵娟當然沒有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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