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妻子此時的茫然神態似乎又不像在說謊……莫韶華心中一涼,還想說些什么之際,一道突然出現的稚嫩童音也加入了這場混亂。
“瑪彌!币粋年約七、八歲,身上還穿著幼稚園背心的小女孩,掙開了一旁女子的手,撲到何雅病床旁來。
瑪彌?何雅揚高了眉,一頭霧水地望著湊上前來的小女孩。
小女孩一張童顏水靈剔透,兩頰圓嫩豐腴,小臉蛋紅通通的,黑亮柔順的頭發扎成兩束馬尾,一雙大眼水潤晶瑩、黑白分明,眉眼間隱約有幾分莫韶華的神氣。
可是她就像不認得莫韶華一樣不認得這個小女孩,而“瑪彌”這兩個字又是怎么回事?
這稱呼聽來像是“Mommy”或是“媽咪”,只是小女孩童音糯軟,發音近似“瑪彌”……總之,小女孩應該是在叫媽媽,可卻對著她喊?為什么?
莫韶華究竟是誰?而小女孩又是誰?她的母親怎么還沒到醫院來?何雅瞬間心慌了起來。
照理說,她人躺在醫院急診室里,會到她身旁來的應該都是她的親人家屬,為什么第一時間出現在她身邊的,全都是不認識的陌生人?
“何雅,你還好吧?何媽媽打電話給我,說你出了意外,可她人在店里走不開,我看幼稚園差不多該放學了,就先繞過去接棠棠,順便把她帶過來了!毙∨⑸砼愿呐娱_口,未注意到莫韶華望著她的神色,并不喜她的出現。
棠棠?這是小女孩的名字嗎?不過,這不是何雅關心的重點,她現在只想看到一張熟識的臉,耳邊這道女嗓聽來倒是熟悉。
何雅抬眸睞向眼前女子,定睛一瞧之后,接著如釋重負,脫口喚出一個人名。
“百涵?”謝天謝地,章百涵是她高中死黨,何雅總算感覺稍微好了一些。
可是,稍微好些的感受并沒有持續太久,何雅仔細端詳過章百涵的容貌之后,情緒先是從震驚、不敢置信、不可思議,而后墜入谷底。
章百涵的臉,雖然明明是同一張臉,卻又顯得與從前是那么的不同。
她臉上肌膚不若從前光潔嫩白,臉上神態也較學生時代平添許多風霜;嘴角更浮著淡淡的法令紋,穿著打扮儼然是在社會歷練已久的女子風情……
何雅心一驚,視線又移轉到莫韶華臉上。
方才莫韶華也說,他就是她在瓊林湖畔遇見的那名男子……
極為相似的五官,明明像是同一張臉,一瞬間卻老了好幾歲……莫韶華是,章百涵也是,為什么?怎么會?她究竟錯過了些什么?
“瑪彌,你為什么不跟我說話?百涵阿姨說你受傷了,我很擔心你!毙∨⑽兆『窝诺踔c滴的那只手,擔心母親的童音綿軟。
“何雅同學,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人看起來呆呆的?天花板把你砸傻了?還是發燒?”章百涵伸手探了探何雅額頭。
“小雅,醫生等一下會來幫你做詳細的檢查,你趕快好起來,我帶你回家!蹦厝A望著何雅的眸光深邃幽深,明明有些哀傷,卻又教人看不清底蘊。
何雅望著眼前三張殷切期盼的臉,四肢隱隱作疼,頭痛欲裂,完全弄不清現在是什么情況?她又應該做出什么回應?
誰來告訴她究竟發生什么事了?
她只不過是行經瓊林湖畔,只不過是遇見一個男人,只不過是借看了一下他的手機……
手機,對,她失去意識前,停留在她腦海中的最后一個畫面,是不停閃爍晃動的手機螢幕——
西元二○○三年?西元二○一三年?她依稀記得螢幕上這兩個數字不停交錯閃動。
何雅望著老同學章百涵一夕之間世故許多的容顏,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掌心不經意觸碰到頰旁垂落的頭發時,猛然驚覺她的頭發并不是自己記憶中的長度,大驚失色地抽回手來,幾乎從病床上彈跳坐起。
這不是她的頭發!她原本發長幾乎及腰,如今只余耳下幾公分的長度……
發長怎會一瞬間改變?那她的臉呢?她的臉是不是跟章百涵一樣,或許也和莫韶華一樣?她也和他們一樣老了好幾歲嗎?他們、她……倏地有個荒唐的念頭浮上何雅心頭。
“今年是西元幾年?我現在幾歲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再荒謬不過地從喉嚨里跳出。
“今年?”莫韶華深感奇異地望了何雅一眼。
她方才說她只有二十歲,開口述說十年前的情景,對他與女兒一臉陌生,如今甚至還探問當下的年份與自己的年齡?
妻子真的怪怪的。
她的外傷并不嚴重,失去意識的時間也并不長……莫非是傷到腦部?
莫韶華腦中心思百轉千回,尚未出言回應的時候,名喚棠棠的小女孩倒是先輕快無比地回話了——
“瑪彌,今年是西元二○一三年,民國一百○二年,你講過好多次了,學校老師也有教喔!還有,瑪彌你已經三十歲了,棠棠有記住喔!毙∨⒉涞侥赣H身旁來,討乖地說。
西元二○一三年?她已經三十歲了?
怎么可能?如果今年真的是西元二○一三年,這中間平白無故丟失的近十年光陰去哪兒了?
這絕對是一場夢吧?何雅說服自己,待她醒來,一切都會回復正常。
她沒有一個自稱與她結婚八年多的丈夫“莫韶華”,也沒有一個正讀幼稚園的女兒“棠棠”,她的老同學兼好友章百涵也仍是那副青春正盛的模樣,她當然更不可能去什么烘焙教室,被什么掉落的天花板砸到頭……
她就是那個即將要升大三的何雅、語言學快遲到的何雅,她怎么可能會是誰的妻子?又會是誰的母親?
“我為什么都聽不懂你們在說什么?我頭好痛……”何雅頭疼欲裂、四肢癱軟,昏沉的意識又將開始渙散之前,耳邊聽見的依舊是一片嘈雜紛亂。
“瑪彌、瑪彌?”
“小雅?”
“醫生來了!”
啪!就像舞臺上的投射燈同時熄滅一般,何雅眼前太過炫目的光亮盡數消失,耳邊吵嚷又瞬間歸于寂靜,萬千意緒跌落無邊黑暗。
太好了,希望她醒來的時候,一切都能恢復正常……
何雅再度昏迷前,最后一絲游離的意志,如是想。
第2章(1)
天不從人愿。
當何雅再度清醒時,時間依然是西元二〇一三年。
他們說她失憶。
在會診腦神經科,做了腦部斷層檢查之后,何雅被要求暫時住院觀察。
醫院依舊是那個樣子——過白的燈光、潔白的床單、濃厚的藥水味。
只不過她住的是貴族醫院的單人病房,空間寬敞、視野良好,房內甚至還有電視與沙發——據說是她那個只托花店送過一束鮮花來的婆婆,靠關系爭取來的優渥待遇。
何雅放下手中報紙,整齊地疊在茶幾上,確認收拾好出院物品之后,沉靜地望著窗外的一〇一大樓,有時也會有她似乎真是失憶的錯覺。
三人成虎,尤其當周遭的說詞通通都指向同一方向的時候,她必須很小心翼翼,才能令自己相信——她就是那個來自西元二〇〇三年的大學生罷了。
這幾日,她讀了許多雜志書報,學會了用手在智慧型手機上滑來滑去,上網惡補這幾年來發生的大小事。
一〇一大樓便是這十年間的大事。
另外,還有彩色照相手機的普及、智慧型手機的興起;九年一貫教育的實施,國中一、二、三年級舊稱改成七、八、九年級、指考行之有年、十二年國教蓄勢待發;更有甚者,昔日的總統,是如今的階下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