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在皇后的桌案上看到那幾幅春宮圖時,她嚇得腿都軟了,跪在那里一動都不敢動。
“好個大膽的丫頭!居然畫這種見不得人的畫穢亂宮廷!被屎笏较抡僖娝恢笔抢浔囊粡埬,此時開口,果然氣勢壓人,“再者,你竟敢把太子殿下的臉畫在這種畫里,你可知這是什么樣的重罪?”
“民女知罪!比A如意知道自己大禍臨頭了。春宮圖就算是被天下人看到,也不應該被皇后看到,別說自己在宮里無立足之地,只怕這條小命都……
她不敢抬頭,對面卻沉默了很久沒有聲音。她忍不住偷偷掀起眼皮一角往上瞥,只見皇后陛下正對著那幾幅畫看得十分出神。
“你從哪里學的畫?”過了好久,皇后聲音忽然一沉,問出一個她意想不到的問題。
“民女……是華家人。”她吞吞吐吐地說道。
皇后這時才注意她用的自稱是“民女”而不是“奴婢”,于是才第一次認認真真看著她——
“你……哦,上次惠貴妃就是喚你和華蘭芝一起進宮來給太子畫像的吧?”
“是!
“那你此次入宮,是誰讓你來的?”
“是太子殿下!
“殿下召你入宮干什么?”
“給……之前的刺客畫像!
皇后又看了她半晌,忽然問道:“聽說太子連著幾晚都留宿藏書樓,是睡在你那里了?”
她紅著臉,微微點頭。
“奇怪,他青龍院內美女不少,這么快就改了胃口?”皇后打量著華如意,“這些畫都是你畫的?為何要把自己和太子畫在上面?”
“民女……一時忘情……”
“太子殿不知道嗎?”
“知道……”
皇后又看她一眼,“知道還縱容你這么畫?他向來不是這么不講體統的人!”
這讓華如意該怎么回答?
皇后看著畫紙,哼了一聲。“畫功倒是不錯。華府多年來雖然給宮廷畫了不少畫,但那畫里總透著老氣橫秋的味道,這兩年的畫倒是好看些了,用筆用色和你這幾幅卻有幾分相似。那些畫里,有沒有你代筆的部分?”
皇后一下就點到華家的秘密,華如意怎么敢說?生伯又扣個欺君的罪名,便含糊說道:“這兩年府中承接的宮廷之畫,多是出自蘭芝的手筆!
“華蘭芝本宮見她當面畫過,寫意還好,工筆就差了些。你不要以為本宮是個婦道人家就不懂畫,當年本宮出嫁之前,琴棋書畫樣樣都要學的!
華如意嘴唇動動,很想趁機拍拍皇后的馬屁,但她向來不是會甜言蜜語的人,此時又過于緊張,更加說不出口。
“這幾幅畫,你想不出為何會落在本宮手里吧?”皇后微微冷笑道:“因為太子殿下現在的地位極其重要,他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東岳舉國的局勢,本宮必須對太子嚴加保護,他所到之處,所見之人,本宮也會查個明白。”
她將那幾幅畫反手一扣,“這些畫,就算是你的罪證,先留在本宮這里,至于如何處置你,本宮會再想想!
華如意垂頭喪氣的離開皇后那里,坐在宮門外的臺階托著腮出神;屎竽锬锏募惭詤柹,顯然就是要嚴懲她了。如何嚴懲呢?趕她出宮嗎?還是遷怒降罪于華府?
那天她和皇甫瑄說春宮圖丟了的事,但他好像因別的事心事重重,聽完了也沒特別的表示,只是簡單安撫她幾句。然后這幾日他又忙于各種大小事情,早出晚歸,極少到藏書樓來看她。
于是她泄氣地想,這就是帝王恩寵吧?熱勁還沒過去,自己就也要被打入冷宮了?
但不久,她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說是三皇子皇甫貞涉嫌謀逆,已被問罪。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皇子看上去那么大方爽朗的人,怎么會涉嫌謀逆?但是她又不好向皇甫瑄求證,因為這件事無論是真是假,都必然會是他心中的痛,她又怎能在這個時候在他傷口上撒鹽?
罷了,也不必等著和太子殿下道別,她還是早早收拾好東西,等著搬入天牢的那一天吧。
她心灰意冷地往藏書樓走,路上竟碰到了惠貴妃。
惠貴妃自從被關入騎鶴殿后,就沒有離開過那里一步。今天竟然衣著華麗,堂而皇之的走在皇宮之內,自然引起不少人留意。
華如意和她迎面遇上,一邊行禮問安一邊關切問道:“娘娘,您……一切安好?”
惠貴妃的臉上卻沒有過分的狂喜,大概這一劫讓她對眼前的一切都還惶惶不安。
“如意?”她看著華如意,依然一臉恍神,“是啊,我一切安好,已經可以回拜月宮了。聽說是三殿下給我求的情……三殿下呢?你見到他了嗎?”
“三殿下……”華如意不知道該怎么說。
這件事真的很詭異,三皇子皇甫貞為惠貴妃求得了自由之身,他自己卻身陷囹圄。三皇子為何在自己危難之時,還不忘搭救惠貴妃呢?
她望著惠貴妃,忽然發現一件事——惠貴妃的樣貌與她之前所畫的魏妃竟有幾分相似?
難怪惠貴妃在后宮會一枝獨秀地受到專寵,想來是皇帝對魏妃依然不能忘情吧!
三皇子那天去看望惠貴妃,大概也從對方身上看到自己母妃的影子了吧,所以,他才會在人生走至最谷底的一刻,為這個神似自己母妃的可憐女人力爭一個清白?
她唏噓感慨著,滿腹惆悵的走到藏書樓,卻發現華蘭芝竟然站在那里等她。
這幾日,她也在為蘭芝擔心。她知道蘭芝對皇甫貞情根深種。她之所以敢將象征族長權力的傳家方印交到自己手里,應該也是為了當她日后出嫁時華家仍有人可支撐大局。
如今三皇子如大山傾頹,蘭芝……該怎么辦才好?
華蘭芝迎上前來,一把握住她的手,雙目都是盈盈的水光,“如意,我是特別來向你辭行的!
“辭行?”華如意以為自己聽錯,她一個大家小姐,平日只在華府和皇宮走動,此刻一句“辭行”乍然出口,真讓人摸不著頭腦!澳阋ツ睦铮俊
華蘭芝用手背擦了一把眼角的淚水,努力笑道:“你不知道嗎?三皇子自請流放至豫州,我要跟他一起去!
華如意聞言被她那股矢志不移的氣勢震懾住。她想不到平日看上去纖纖弱質的千金小姐,竟然會在皇甫貞危難之時不離不棄,以終身幸福相許。
所以她也沒說出任何勸慰的話,若易地而處,皇甫瑄被遠放他鄉,她也會舍命相隨的。
于是她握住華蘭芝的手,問道:“幾時動身?”
“明日一早就走!
“那我今夜陪你喝送行酒。”她話剛出口,想到自己眼前的處境,不禁嘆道:“不知道我能不能出宮去!
華蘭芝笑道:“這件事你就要問太子殿下了,你若嫁了他做太子妃,自然是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華如意長嘆道:“你別奚落我了,我現在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別說是太子妃,就是宮里的小宮女我都當不成了!
“那怎么可能?昨日太子派人上門送聘禮的時候可不是這么說的!
“送……聘禮?什么聘禮?”華如意傻傻地問。
華蘭芝笑道:“你還和我裝什么胡涂?那么好幾大箱的聘禮送到家里的時候,我爹都傻了眼,怎么也沒想到我們家會出一個太子妃來!
“我……我真的不知道……”
她張口結舌愣了好久,突然間舉步就往青龍院跑。
“如意,你急急忙忙地要去哪兒?”
皇甫瑄的聲音就在她毫無準備的一刻突然出現,她舉目看去,只見他站在臥龍宮門口,身邊還圍著幾位大臣。
他揮揮手,示意其他人離開,然后緩步走向她,笑容可掬,“怎么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誰嚇到你了?”
“殿下……那個……蘭芝她說……”
皇甫瑄眉毛揚起,“昨天我下聘的事情,她已經告訴你了?”
“是……可是……”她還是滿腦子混沌,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我說過要給你一個交代!彼毂蹟堖^她,“走,先和我一起拜見母后。”
“皇后?”她又嚇得將他推開,“對了,皇后娘娘被我惹怒了,我以后可能連宮門都進不來了。”
“哦?你幾時惹到母后了?”他好奇的低下頭。
她難以啟齒地囁嚅著,“就是我畫的那幾幅畫……畫上有你,被皇后知道了,剛剛把我叫去訓了一頓,還說要處置我……我想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同意你娶我的!
皇甫瑄定定望著她,倏地一笑,“原來是這么回事,那我們現在就去找母后說清楚,就說那畫是我讓你畫的!
“那怎么可能?皇后娘娘怎么會相信!她說這是穢亂宮廷……肯定是要嚴懲我的!闭f著說著,她忽然熱淚盈眶,緊緊抓著他的衣角,“殿下……我看我和你是有緣無分了,都怪我太貪心,不該畫那幾幅畫……”
皇甫瑄低低笑道:“看把你嚇的,好像大禍臨頭似的!彼焓帜罅四笏南掳停谒系吐曊f:“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便不怕了。當年母后為什么會當上皇后,你知道嗎?就是因為母后畫了一手好畫,她曾經畫了一幅‘秋宮長恨’,請父皇題詩,那幅畫現在還掛在母后寢殿中的妝臺上面!
“那又怎樣?”她啜泣著,抬不起頭來。
“那幅畫……就是一幅春宮圖。”
“。俊彼桓蚁嘈,驚得抬頭看他,“真的?可是……”
“你不信,我就帶你去母后的寢殿瞧瞧,母后若敢再恫嚇你,我便用她和父皇當年的事情來笑她。我敢說,她雖然嘴上罵你,但心中必然稱贊你的畫功遠勝她當年。”說著他拉起她的手,“快走吧,我忙了一天,肚子也餓了,正好去母后那討頓午膳!
她腳步不穩,一時沒有跟上,被拉得一下子撞到他的后背上。
他回過頭看著她揉著鼻子又不敢喊疼的樣子,不禁笑道:“本來臉就圓得看不到什么棱角了,這鼻子要是再撞扁,可就更見不得人了,日后怎么母儀天下?”
“殿下真要娶我?”她總以為這是一場美夢。
“我做事向來言出必行,幾時哄過你?”他嫌她腿短走太慢,伸臂一攬,將她抱進懷里。
她仰起頭,看到的是他那張意氣風發的笑臉,有許久不曾見過的開懷笑容。
她不由得抓緊他的手——罷了,她一會兒再見到皇后娘娘時,就改改性子,拉下臉來好好說些軟話為自己求情吧。
不是為了做太子妃,而是為了日后能天天看到他的笑顏,為了此后幾十年能長伴在他的身邊,她便心滿意足了。
前面那座殿宇已經清晰可見,她加緊走了幾步,終于并肩隨行在他的身旁。
一陣清風吹來,梔子花香彷佛在身邊飄過。
她忽然想起,若是能將那幾幅畫從皇后那里要回來,她要題上兩句詩——
與我同心梔子,報君百結丁香。
雖然并非相識在花季,但日后若有后世記載她和皇甫瑄的事跡,梔子花也算是他們的媒人之一吧?但愿史書上不會記載她畫春宮圖這件事,要不她可就真的要成為后世子孫的笑話了。
“母后,這是華如意,是兒臣將明媒正娶的太子妃!
尚未覺察兩人何時已走到皇后跟前,忽然聽到皇甫瑄朗聲說話,華如意一驚,躬身拜倒——
“如意參見皇后娘娘……”
三個月后,太子皇甫瑄大婚,太子妃華如意的橫空出現,擊碎一干朝廷大臣攀龍附鳳的美夢,也讓人大呼意外。
要說華如意雖是有“畫仙”之稱的華思宏獨女,但無論怎么算,華府也算不上是多了不起的名門望族,府中在朝內當官的歷代人物,最高品級也不過四品,怎擔得起太子妃這么尊貴的身份?
華如意在成親當晚也還在奇怪這個問題,她本以為皇后娘娘會竭力反對他們的親事,可為什么最終仍答應了?
這個答案,在兩人喝完交杯酒后,皇甫瑄才終于告訴她——
“在我和母后說明要娶你的當晚,父皇竟然從昏迷中蘇醒,本來太醫已宣告父皇時日無多,但沒想到他能一天天恢復。母后覺得你是我們皇家的一道救命良藥,是個福星,只當我們成親是沖喜,便同意了。”
“哦!彼L吁一口氣,忽然手中被他塞了件東西!笆鞘裁矗俊
她低頭去看,原來是一個銅胎嵌螺鈿的掐絲琺瑯首飾盒,份量還真不輕呢。
她笑道:“送我這個做什么?我這一身珠寶首飾還不夠嗎?”
“打開看看!彼崧曅Φ。
她不解地撥開銅扣,盒蓋“□”地一聲就打開了,這原是一個三層的首飾盒,在內壁部分還繪有精美的圖畫紋飾,她剛看了一眼那畫,就嚇得將盒蓋一下子蓋上,瞠目結舌的看著他,“這、這里面的畫……”
他見她這副表情,有種詭計得逞的暢快,微微點頭笑道:“正是。”
她小心翼翼地又一次打開盒蓋,仔細一看,那圖竟是她之前所繪、和皇甫瑄第一次見面的春宮圖。
打開第二層,果然是三幅圖中的第二幅,而最下面一層的盒底,便是第三幅他們在含香樓春風一度的曖昧場景。
“這……這……”她捧著那沉甸甸的盒子,真不知道該驚喜還是該羞惱,“你怎么把這么私密的東西叫人畫在這上面……讓人看到了,豈不要羞死我……”
但她又著實愛死這化妝盒的精巧手藝,忍不住細細地看了又看。
“這畫匠是哪里找的?在這么小的盒子上作畫,難為他竟臨摹得一模一樣!
皇甫瑄笑道:“這是我送你的新婚之禮,你放心,那畫匠絕不會到外面亂說一字。因為若非有我點頭,她現在也不能和情郎雙宿雙飛遠離這是非之地。”
華如意一愣,“是蘭芝畫的?”
“她說她不擅長工筆,這一回是傾盡全部功力完成,也算是報答我不再為難三弟的感激之情。而她畫完之后,讓我轉告你一句話,春宮圖可雅可俗,關鍵在畫中內容是否有真情。她從這畫中看得出你我之間的情意,令她很是動容,讓你也不要再糾結于這畫是否見得了人,若是后世子孫都知道他們先祖是如此有情有義之人,也是要尊敬羨慕的。”
華如意紅著臉道:“還要后世子孫看到?那就更加沒臉了。算了,這東西我趕快藏起來吧,萬一哪天被你那些姬妾看到,還不知道要怎么嚼舌根了!
皇甫瑄悄悄拿下她頭上的鳳冠,一手輕解她頸邊的鈕扣,“都是正妃了,你還要怕她們?日后要你統領后宮,你也這么膽?豈不是要被人爬到頭頂上去了?”
她嘆道:“我自小在家忍耐慣了,向來不知道什么叫氣派,如何才能服人!
皇甫瑄道:“這種本事學來簡單,我告訴你,若有人在后面給你撐腰,你必然就能氣派得起來!
華如意瞥他一眼,“那給我撐腰的人,就是殿下嘍?”
“自然,不過先要看你這顆小雪球,是不是懂得如何侍奉我。比如現在,紅燭高照,合巹酒香,你都不知道春宵一刻值千金的道理嗎?”他邪邪一笑,欺身而上。
而那放在一邊的首飾盒,美麗的螺鈿在燭光下流轉出華麗的五彩色澤,映著一室旖旎春色,真是世上最美的一幅畫。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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