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何時,只要他認真看,總會發現她占據他事先某個角落,用她那清脆的嗓音,憨甜的口氣,總編輯這樣一聲聲喚他。
在時候,他覺得自己像母鴨,后頭跟了個還在學步、搖搖擺擺的笨小鴨,有時候他又變得成老師,不時要應付這個問題學生一連串的奇想天問。
更多時候,他覺得自己好像站在舞臺上的偶像,身后打著聚光燈,臺下有個傻歌迷,用萬般眷戀的眼神望他。
徐東毅不得不承認,這種感覺還挺不賴的,君羊耳卯或許男人天生就是只愛現的孔雀,喜歡受人仰慕。
這天,她來辦公室向他討教如何經營作者。
“總編你看過周筱玉寫的小說吧?你覺得怎樣?”
“還不錯,文筆很溫暖,看事情的觀點卻很犀利。”
“所以你覺得她有才氣吧?”
“嗯!
“可是不曉得為什么,我讓她連續在雜志登了好幾篇短片小說,讀者的回響都不怎么樣耶,明明是好故事,為什么讀者好像沒興趣呢?”
“你是她編輯,還是我是她編輯?”
“我啊。”
“既然你是編輯,你就該負責找出原因!什么問題都來問我,要不干脆這樣?你來坐我——”
“知道啦,我并不想坐你這個總編輯的位置。”開馨猜到他要說什么,直接打斷,哀怨地扁扁嘴!澳阆嚷犖艺f完,我當然也是有想過的好嗎?我在想,會不會是題材的緣故?我們雜志的讀者比較喜歡本格推理,愈復雜愈華麗的謀殺案,他們愈有興趣。可是筱玉擅長的是細膩地剖白人性,她寫的比較接近社會事件,像是上次那篇‘詐欺師的自白’就寫的很有意思,可是雖然有意思,推理的成分卻不太濃厚。”
“也就是說我們的讀者喜歡島田莊司,她卻比較像宮部美幸!彼徽Z道破核心。
“對!”她拍手,佩服地看他!拔揖褪沁@意思。”
“既然你覺得這可能是原因所在,那你打算怎么做?”
他拋出引導式的問題。
“嗯,我跟筱玉討論過,她說要她寫華麗的謀殺案也不是不可以,也寫了篇給我看,但我總覺得雖然還算有趣,但卻少了她以前擅長的那種……怎么說呢?就是讀者在看故事的時候,感覺到得那種淡淡的溫暖!
“所以你猶豫了,到底是該要作者改變風格,寫我們雜志的主流風格作品,還是讓她維持現有的個人風格,經營屬于她的小眾市場?”
“對,就是這樣!遍_馨再度對他感到佩服,看著他的雙眸滿滿是仰慕。
夠了,再滿就要溢出來了。
徐東毅下意識地想躲開她毫不掩飾的眼神!澳銜粫砸詾槭橇耍俊
“我自以為是?”她愕然。
“憑你一個人主觀的意見,就想決定一個作者的未來嗎?”
“你是說,我應該請教編輯部其他人的意見嗎?”
“更重要的是讀者的意見。”他說明!叭绻鞘且黄獕蚋竦淖髌罚桶阉浅鰜戆,讓讀者來做決定!
“我知道了,讀者的反應會給我們啟示!遍_馨恍然大悟!爸x謝總編輯,有你真好!”
盤旋心頭多日的困擾得現一絲曙光,她笑得好甜、好快樂。
他發現自己看呆了那樣的笑容。
“對了,總編輯。”她喚回他走失的神智。
他急忙定神!霸鯓?”
“你以前也當過菜鳥編輯吧?”
“廢話!”
“那你以前也催過作者交稿嗎?”
“當然!”
“你催人家搞的時候,態度也像現在這么跩嗎?”
“你說呢?”他彈她額頭。
“嘿嘿,應該不會吧。”她嘻嘻笑!吧頌榫庉,我相信你對自己的作者還是會有一份尊重,可是說實在的,我不能想像總編輯低聲下氣的樣子耶。”
“菜鳥還跟人家講什么尊嚴?”他給她白眼。“想跩的話也得等你夠格的時候再來跩!”
“干么這么兇啦?”她撒嬌似地抱怨!耙郧澳愕目偩庉嬕矊δ氵@么兇嗎?”
“怎么?我對你兇,你很不爽嗎?那就不要老是來找我問寫奇怪的問題啊,還不離我遠一點?”
“沒有啦!”她偏要纏著他!翱偩幋笕四汶m然有點兇,但該教我的都會教,比那些表面笑瞇瞇的,卻什么都不傳授給員工的老板好多了!
“少戴高帽了,都幾點了,還不給我回去工作?”他粗聲粗氣地趕她走。
她樂呵呵地離開,過沒幾分鐘,又開門,探進一張俏皮的容顏。
“總編,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怎么又來了?他想發火,但見她言笑晏晏卻怎么也罵不出口。
“什么日子?”他奇怪自己哪來的耐性跟她耗。
“二月十四日,情人節!彼Υ,邁著輕快的步伐飄過來,放一盒巧克力在他桌上!斑@個是我昨天跟朋友逛街買的,很好吃喔,給你!
他一愣。“這什么?告白巧克力?”
“是友誼巧克力啦!”她強調,臉頰隱隱泛紅。“是謝謝總編輯平常對我……呃,還不錯。”
還不錯?他嗤笑。“怎么不老實說我都在欺負你?”
“你知道就好!彼獔A一雙妙目,撇撇嘴!翱傊@個給你吃,我先出去了!
他目送她一溜煙飄出去的背影,一面在心里笑她的驚慌,一面拆開包裝精美的盒子。里頭是一顆顆心形巧克力,每一顆,都像是她純真的心。
他拿一顆塞進嘴里,滋味甜甜的,又有點苦。
不論他怎么損她酸她,她總是那么毫無心機地領受,也許會短暫地生氣一陣子,但過沒多久又滿臉笑容的過來找他了。
他實在拿她沒轍。
活了半輩子,還是初次見識這樣的人種,說她笨嘛,在工作上又挺認真,審稿企劃都能提出自己的見解,有事還頗為精辟,但個性卻絕對稱不上精明,有點小迷糊,神經有點粗,待人處事太過不設防,被人耍了好像也不怎么在乎。
就因為她太濫好人,他總忍不住未她擔心,怕她吃虧,怕她被同事利用,被作者欺負,怕她受了傷還不自知,不懂得未自己上藥包扎。
不知不覺間,他心上多了個牽掛的人,但他一點也不覺得重,因為這個負擔就像現在在他嘴里的巧克力,仍人一嘗,就上癮——
“你最近好像跟總編很要好?”
“要好?”開馨正在喝水,聞言差點嗆到,“咳、咳。”
“緊張什么?”坐她隔壁的李主編轉過椅子,示意她也轉過來面對自己。“我們好好談談!
“談什么?”開馨懸起一顆心,警戒地慢慢啜水。
“談你很總編啊。”李主編瞇眼,哼哼兩聲。“我問你,你該不會喜歡上那家伙了吧?”
“什、么?”開馨又嗆到。
李主編臉色一變!翱茨氵@樣子,就知道你心虛了。你真的喜歡上他?‘”李姐,你在說什么。课腋偩帯覀兙褪瞧胀ǖ纳纤靖聦侔,絕對沒什么其他關系!
“真的?”
“真的!
“你沒說謊?”
她說了大謊。開馨微微垂眸,借著喝水的動作掩飾心虛的眼神,她不喜歡說謊,但那未徐東毅,她不得不這么做。她自己單戀人家被同事揭穿是為所謂,但她可不想為他來麻煩。
“既然這樣,你為什么總是去總編辦公室找他?”前輩質問。
“李姐,你千萬別誤會,我找總編不是私事,都是在討論公事!像剛剛,我是去請教他該怎么替周筱玉規劃創作的方向。
“那前天呢?阿非說他看到你跟總編在屋頂一起吃便當!
“那是……”開馨想了想,那天他們在講什么?她跟他總有聊不完的話題,有不少還是寫無意義的廢話,但可不能跟前輩這樣說!班,我想起來了,我在問他‘謀殺派對’的事。
‘謀殺派對’是過年前徐東毅在會議上提出來的活動企劃,為了重新擦亮公司日漸磨損的推理招牌,他想出這個企劃案,邀集忠實的推理迷聚會,玩一場角色扮演游戲,由公司抽選出讀者,扮演不同的角色,依這公司事先編好的腳本演繹劇情,參加者經歷過一連串事件后,必須抽絲剝繭,找出幕后的兇手。
在這過程中,由十二夜帶領數個作家組成評審團,負責評分,頒發獎項及獎金。
“可是辦這樣一場活動要花多少錢?”
當時在會議上,雖然編輯部同仁都覺得這個計劃案很有趣,但也立刻提出最現實的問題。
“出版社只出入,不發出。”
“我們不用出錢?怎么可能?”
“因為我們打算跟電視臺合作制作一個節目,他們會派出攝影團隊全程跟拍,以記錄片的形式播出!
“哇喔!”
聽完徐東毅解釋,編輯們不由得都感到興奮,這對行銷出版社的形象絕對有幫助,而且肯定能在業界創造旋風話題。
只不過說道細節部分該由誰來執行,大伙兒就開始推托了,人人手上都有忙不完的工作,誰愿意主動攬事上身?最后還是開馨自告奮勇,自愿接下這個任務。
“……因為我跟電視臺聯絡的時候,碰到一些問題,想說問問總編的意見,所以那天我們在屋頂上,算是在開午餐匯報啦!碑斎,開會之余不忘閑聊。開馨在心里補充。
“原來是這樣!崩钪骶廃c點頭,算是勉強接受她的解釋。
開馨松一口氣,本想趁此結束話題,但轉念一想,還是忍不住為徐東毅一辯駁。
“李姐,其實我覺得總編人不壞耶。問他什么,他都會認真回答,他講話是毒一點啦,可是很多見解都很精辟!像這個‘謀殺派對’的活動,也是他親自去說服電視臺談成這個企劃案,你不覺得他實在很有一套嗎?”
“是沒錯啦,我承認那家伙是有點能力!崩钪骶幉桓什辉傅孛蛎虼!安贿^他實在太不懂得尊重員工了!
“他就……一張嘴壞嘛!遍_馨苦笑!暗苏娴牟粔模憧此麖膩聿煌剖,不像有些老板會把過錯推到員工身上,他很賞罰分明的,對吧?”
“我倒覺得他獨斷獨行,自以為了不起!”李主編冷哼,至今仍深深記得第一次開會遭徐東毅當眾羞辱之恥。
“他真的……沒那么壞啦!
“話說回來,你干嘛老是替那家伙說話?你跟他站在同一陣線嗎?”
“你給我聽著,鄭開馨!崩钪骶幬兆∷p肩,眼神陰沉!翱蓜e背叛我們喔!要知道我們編輯是同一國的,總有一天,我們要挺身反抗徐東毅那個獨裁政權,懂嗎?”
獨裁政權?開馨眨眼。有那么夸張嗎?
“絕對、絕對不準背叛我們唷,不然有你好看的!”
前輩擱下警告,開馨不禁打個冷顫。
有人敲門。
徐東毅瞥一眼電腦熒幕上的小時鐘,快十二點半,這時候會來找他的人只有哪一個。
“進來吧!彼麚P聲喊,繼續盯著電腦熒幕。
對方盈盈走進,淡淡的香水味飄過來。
他皺眉!笆裁磿r候學會噴香水的?不適合你!
她沒回答。
怎么?被他損不高興嗎?徐東毅偷笑!跋茸粫䞍喊伞5任铱赐赀@份文件,我們再一起去屋頂吃便當——今天你準備了什么?”
“……”
“怎么不說話?生氣了嗎?”他笑著抬頭,視線觸及站在前方的身影,笑意立即從眼里淡去!笆悄?”
“不然你以為是誰?”張彩薇秀眉挑起!澳莻小編輯?”
“你說誰?”他裝傻。
“你明知道我在說誰!彼p哼,走到他辦公桌前,“鄭開馨一個人去吃飯了,我剛在門外遇到她,說我們約了一起吃午餐!
徐東毅關閉檔案,登出電腦。“我怎么不記得我們有約?”
“怎么?前女友請你吃頓飯,連賞個臉都不肯嗎?”
他不說話,神情淡漠。
張彩薇暗暗咬牙。從去年年底尾牙后,她一直千方百計約他見面,他總是推說工作忙,今天她索性直接登門拜訪,就不信他能躲得過她。
她刻意嫣然一笑!皷|毅,你不會這么小氣吧?還是你在吃我的醋?因為我寫的小說得獎了?”她知道,對好勝的他來說,激將法永遠是最好的辦法。
果然,他赫然起身,隨手拿起椅背上的西裝外套,瀟灑地穿上。
“你不用故意激我,走吧!
張彩薇滿意地揚唇,與他步出辦公室后,她敏銳地瞥見轉角處有某個纖細的人影在探頭探腦,她猜想是開馨。
“要吃什么呢?”她故意上前一步,挽在徐東毅臂膀!斑@附近新開一間餐廳,賣的是家常的日本料理,也有拉面個煎餃,你很想念吧?我們去吃!”
她與徐東毅并肩離開,臨去時,朝轉角瞥去勝利的一眼。
什么嘛!真的一起去約會了。
目送兩人離去后,開馨這才從隱密處走出來,手上還捧著兩個便當。
辦公室空蕩蕩的,其他編輯都去用餐了,只剩她孤單一人。
她倚在墻,打開其中一個飯盒,看著里面的三鮮炒飯發呆。
徐東毅愛吃炒飯,也對炒飯的品質和挑剔,飯粒必須顆顆分明,松爽不蘸粘膩,為此,她笑了好一番功夫練習,好不容易做出符合他要求的炒飯。
這個三鮮炒飯,是她今天特地提早一個小時起床做的呢!
她等著晶瑩剔透的飯粒,用手抓起一口來吃,意興闌珊地嚼了嚼,忽然覺得胃口盡失。
吃過飯后,張彩薇又找借口想約徐東毅和咖啡,說她離開臺灣很久了,對這里出版社生態不太了解,想問他有什么建議。
“你不都已經跟我們公司簽約了嗎?”徐東毅淡問,“是對我們有什么不滿嗎?”
“我不是那意思,只是想問問臺灣的情況嘛,好奇而已。”
“是身為作者的好奇?還是編輯的好奇?”
“怎么這樣問?”張彩薇蹙眉。
“如果你是用作者的身份問我,那么站在公司立場,我只能跟你說,跟敝社簽約是最好的選擇,你只要專心寫出好作品就行,行銷企劃就交給我們,不必擔心。”
“那如果我說,我是以一個曾經是編輯的立場問呢?”
“你現在已經不是編輯了!边@是他的回答。
好冷淡。
張彩薇哀怨,他擺明了就是不想跟她多聊是吧?瞧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急著想離開嗎?
“東毅……”
“我該回公司了,下午還要開會!彼淙黄鹕,到柜臺前結賬。
“我說過我要請客的。”她想阻止他。
他不理會,輕輕挌開她的手!拔覜]理由讓你請,這頓酒當是敝社的招待吧!
也就是說,他們之間僅止與公事的關系。
張彩薇領會他言下之意,不禁懊惱,有必要這么冷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