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連山,千秋寨。
“再說一遍——”一根白玉般的手指由寬大的襟袖中伸出來——更準確地說,是懶洋洋地斜點出來,雪白滾了金邊云紋的寬闊的襟袖垂下來,看過去那根手指似乎籠著一圈朦朧的光芒,“這個女人是誰?”
“云養德那個貪官知府的女兒啊。”三當家很痛快很得意地說著,“那狗官,做了那么多傷天害理的事不怕報應,也不派人多守著他一家子的小命,女兒出來上香,居然連個丫鬟都沒有。給我撞見,就順手抓了,拿她隨便換個三五萬銀子大概不是什么難事吧?”
“原來你也知道傷天害理?”慵懶的聲線拖拽著在千秋堂繚繞回轉,“云養德不是好貨,你欺負女人就不傷天害理?強搶無辜就不傷天害理?是非不分就不傷天害理?”
那個人連問三句,這才慢吞吞地坐了起來,狹長妖魅的丹鳳眼斜斜上挑,“老子平日就是這么教你的?好得很,老三你真有出息!
“這個——”三當家被問愣了,下意識反駁道,“但她是狗官的女兒!
“看來你也知道她是女人!
“她那爹不知做了多少斷子絕孫的事,她哪是什么無辜了?”
手臂懶懶地撐在虎皮椅的扶手上,“原來你知道那些事都是她爹做的,我只當你不知!
三當家被堵得一滯,仍是不甘,“反正她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我哪里是非不分了?”
“你看看她身上的衣服,”半抬著下巴示意過去,“比你身上的質料剪裁好過多少?”
三當家愣住,跟著看過去,半截身子還在麻袋里的少女,上身衣裳只是極普通的羅布,簡單的斜襟式樣不注意和男裝真沒什么差別。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注定也不是什么好貨。只不過,”起身站起來,一舉一動仍帶著那股說不出的懶洋洋的韻味,不知怎么偏讓人移不開眼光,他出現在哪里,別人的眼光就要忍不住跟到哪里。
“只不過,”他接著道,“碰巧我們面前的這一個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小白蓮而已!
他說著已走到那少女面前,蹲下來把她從麻袋里拉出來,順手扯斷了她身上的繩索。
老大真是明察秋毫啊——四周一圈的小嘍羅目中一致閃出崇拜的星星。
“小妞,”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你沒被嚇傻吧?”
少女搖了搖頭,目光湛然,開了口,聲音很沉靜:“多謝。”
“我的人綁架你,你對我道謝?”忽然就伸手捏上了她的臉頰,看著她一身落魄,直覺地覺得手癢,“我是溫良玉,有趣的小妞你呢?”
她側首微微躲了開去,卻是眉也不皺:“云起!
“云起?”呆了一下,目中閃過贊嘆,“真是好名字。你那爹有這種氣魄?”
云起鎮定答:“我爹雖為酷吏,昔日也是正經科考出身,起名小事,還不至為難!
“是嗎?”手指動了動,看著她瑩粉的臉頰,真想捏上去,“你還有沒有什么話要說?”
云起似乎欲言又止,終于口齒清晰地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一語即落,三當家立時跳起來,“臭丫頭,你敢侮辱我大哥?!”
眾嘍羅一齊義憤填膺。
溫良玉揮手,“吵什么吵什么。我本來就是賊,不止我是,你們全都是,小妞又沒說錯,有什么好激動的!
“不是。 比敿覒嵟,“大哥你沒聽見嗎?這個臭丫頭敢說你是女人!”
“……有嗎?”他想了一想,一腳貼著地就掃過去,“不學無術的混小子,老子很久不出手了,特地下山搶了兩麻袋書回來給你,叫你順便也教教底下的兄弟,別告訴我你全用到茅廁去了!”
“?那個?”三當家沒躲過,撞到身后的椅子,揉著大腿痛得齜牙咧嘴,眼睛心虛地四處游移,“沒有,我哪有那個膽子——”
“沒有?”他懶懶地哼,“那擺出一臉被說中的做賊樣,做什么?”
三當家聽那一聲哼來得不善,到底不敢說謊,嚅嚅著道:“我——大哥又不是不知道,”深覺委屈地癟嘴,“我認得的字加起來超不出十個手指,那些天書的書名都認不全,怎么教人啊?”
“你不學無術還有理了?”鳳眸微瞇,“強搶婦孺也沒人教你,你怎么就會了?我不跟你嗦,也不為難你,十天之內,把那些書的書名全給我會念會寫,做不到你就自己瞧著辦!
這還叫不為難?!三當家瞪大了眼,“大哥,你不能這么對我——”他哀嚎,“太殘忍了!”
“到底人不讀書就是不成,話都不會說。我這是為你好,你不感激還扭曲到‘殘忍’上面去?”他搖搖頭,“算了,我管你怎么想,總之照我說的做。你鬧得出‘佳人’是女人的笑話,我千秋寨可丟不起這個人!
“佳人不是女人是什么……”三當家哭喪著臉嘟囔。
“我說的那個意思,是指美好的人!痹破饻匮沤忉,她對著綁架她的人,臉色居然很溫柔,“寨主氣概品格,本不該淪落至此。言行舉止,亦非尋常,若然有心,必是另一番氣象!
“……”三寨主一臉茫然,就近抓住一個嘍羅的衣襟,“你聽得懂這個女人在說什么?”
嘍羅比他更茫然地搖頭,“小的一個字都不懂!
再抓住另一邊的那個,“你呢?”
“好像是說我們老大了不起?”非常非常不確定的語氣,“又好像不對——為什么后面會扯到天氣上面去?”
再望過去,不等他動手,那個小嘍羅搶先頭搖得像波浪鼓一樣,“小的也不懂!
下一個嘍羅討好地接過話來:“三當家都聽不懂,小的怎么會知道?”
三當家郁悶的目光在堂里環視了一圈,問道:“你們全聽不懂?”
眾人一齊點頭,動作整齊劃一。
溫良玉以袖掩面,細細呻吟:“真不想承認,老子手下全是笨蛋……”
他那樣一個男子,做出這種橫袖過面類似于戲子的動作來竟然沒有半分矯揉,長長的云紋袖擺垂下來,倒是說不出的風流慵懶之意。袖擺掃過去的時候不小心微觸到云起面頰,帶起她頰邊發絲一蕩,連帶著她心中也禁不住一跳。
這樣一個人……簡直是由不得人不心動。
“大哥……”三當家傷心地低語,“就算我是笨蛋當著外人也該留點面子吧。”心有點痛耶。
“應該是我求你們給我留點面子,笨就笨,還把臉丟到外面去。”沒好氣地撤袖瞪過去,“瞧瞧你做的什么好事,要多大才不用我跟在你后面收拾?”
他站起來,動了動腳,“真是,老子這寨主當得和老媽子有什么區別……”
“大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三當家的臉垮了,眼睛閃閃亮亮的,疑似水紋,“你果然是嫌棄我了,嫌我沒學問,又總惹麻煩,做事從不想清楚,我就知道……”連聲音都可疑地啞了,“你、你嫌棄我……”
“我還嫌你不會生孩子呢!”過去抬手就敲上他腦門,“神經兮兮的,原來你也知道自己一身的毛。拷心隳顑杀緯跟我討價還價,老子嫌你早一腳踹了你下山了,管你死活?少給我學女人一樣膩膩歪歪的,我最煩那套!
三當家捂著額頭,眉心疼痛地擰著,嘴角卻咧著大大的笑花,造型詭異之極。
溫良玉不忍卒睹地別過頭去,他為什么會有這種手下……
“好了,這一折騰天也晚了,小妞,今晚就委屈你在這里呆一夜了,明早我叫宣桑送你下山,沒什么問題吧?”
“我有問題!”三當家嚷嚷起來,“為什么要我送?”被點到名的宣桑正是他,這名字是溫良玉起的,他本來無姓,便連姓也是從的溫姓。
“因為是你把人弄回來的!睖亓加衤氐,斜過眼來,“你,還有什么問題?”
“沒、沒了!笨s縮縮,一直縮到了身旁小嘍羅的身后,連片衣角也不敢露出來。開玩笑,外人不知道,這種殺無赦的口氣他是聽得多了,后果也是領教得多了,哪里還敢吱聲?又不是真活膩了。
“不過有點麻煩——”點點額角,“我們寨里沒來過外客,又大多都是男人,嗯,今晚你就住我的房間吧,我去和宣桑擠一夜。我保證不會有人敢去騷擾你,可以嗎?”
云起揚頭看他,一笑,“多謝寨主費心!
“什么?!”溫宣桑跳起來,“大哥你要讓這個臭丫頭住你的房間?憑什么憑什么?不行,絕對不行!”
眉間閃過煞氣,他出口的話依然悠然:“那依你之見,扔到柴房比較好了?”
溫宣桑呆一呆,他只是直覺反應不妥,倒沒想過要把云起弄到哪里去,聽他這樣說,一呆之后忙點頭:“不錯,就是那里好,大不了我借她一床被子!
“你也覺得不錯,那就好辦了。”溫良玉沖他笑道,“恰好我也不慣和別人睡,你自愿去柴房真是再好不過,記得多帶床被子去,初春時候山里入了夜還冷得很!
“呃?咦?大哥——”
“再嗦連柴房也沒了,直接到練武場去蹲一夜馬步,聽明白了?”滿意地看著對方的臉色一點點慘白,又一點點縮回嘍羅身后去,這才轉過頭去。
“我領你過去!
云起有點吃力地爬起來,好在她坐了大半天,麻痹的血脈也差不多恢復過來,拍拍身上塵土,跟著溫良玉去了。
出了千秋堂,亮得有些詭異的月光灑下來,走在與白晝幾乎無異的練武場上,云起抱住了雙肩,有絲恍惚。
“冷嗎?”溫良玉注意到她的動作,“入夜山里溫度降得快,你怕是不適應!
“……還好!彼偷偷卮穑罢,這里的月亮好亮!
“是嗎?今天是十六吧!睖亓加癫灰詾橐獾匮诳诖蛄藗哈欠,“不是有句話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嗎?”
不是這個意思……這種地方,這種應該暗無天日的地方,為什么卻連月亮都這么亮?
“寨主,”她欲言又止,“你不止這條路的吧?”
溫良玉走在她前面,背影頎長地映在地上,一貫不經心地負著手,明明是夜里,看去卻是光風霽月的風姿。
“不錯。我下了山,隨便改個名換個姓,就是十七八條光明大道。只不過不幸的是,我身后的那些笨蛋都只有這條路,我的十七八條光明大道也就統統不見了。”他笑笑,“小妞,你是聰明人,我和笨蛋呆一起久了,都差不多要忘了怎么和聰明人說話了!
云起垂眼,“抱歉!
“怎么?”他訝然,繼之搖頭笑道,“我沒別的意思,這也不是了不得的問題,真是,總和笨蛋呆一起果然不太好!彼攘祟^,“小妞,做云養德的女兒也不輕松吧?”
云起搖搖頭,“是十分不輕松!
“所以出門才連一個隨從也不帶?”
“已是過街老鼠,”她淡淡道,“何必更自取其辱?”
溫良玉“嗤”地一笑,換了話題:“忘了問了,宣桑路上沒為難你吧?若有只管說出來,回頭我找他一總算賬!
云起搖搖頭,“沒有,他也沒時間做什么……寨主,為什么我覺得,你對于找他麻煩這種行為的興趣,遠遠大過了這件事本身?”
“有嗎?我是這么無聊的人嗎?”溫良玉認真深思,一會眸中涌出笑意,“真是這樣啊,習慣成自然吧。”
想到那邊還有一個人可以捉弄,手指按上了心口的位置。只是這樣想想,就覺得手癢心也癢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