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了一杯啤酒,卻沒有喝的意思,一直轉動杯子
啤酒杯子本來冰凍,不消一會兒,轉為微溫。
酒吧里擠滿男女,看人,亦被人看。
永欣聞說有這個地方已有良久,同事們都勸他,「是個男人嘛,怕什么?去見識見識也是好的!
上班不覺得,一下班回到公寓,永欣的寂寞,難以言喻,他一直希望有個異性伴侶,并無他想,只盼她通情達理,善解人意。
偏偏工作環境內沒有女生。
一個都沒有,全男班。
永欣在一間化工廠工作已超過十年。
芷茵是他大學同學,走了多年,已論到婚嫁,因為一件可怕的工業意外,永欣受傷,痊愈之后,芷茵向他攤牌,兩人終告分手。
到今天,想起這件事,永欣內心仍然牽動,作痛。
愛一個人,是要為她好,永欣一聲不響,同意分開,何必成為他人生命中的負累。
事后芷茵說,「永欣沒有求我……」
不是他不肯乞憐,而是他不想防礙芷茵過正常的家庭生活。
啤酒的泡沫已經全部消失,它已經失去生命。
永欣把杯子推開。
今夜,他終于忍不住,要出來走走,家里一片靜寂,永欣獨自坐中在沙發上。感覺上,象是從來沒有出生過,他這個人,從頭到尾,不存在。
踏入熱鬧的彩虹酒吧,聽到嗡嗡人聲,起勁的爵士樂,纏綿含怨的歌聲,才比較舒服一點。
歌手是個穿紅衣的美貌女郎。
坐在彩虹酒吧里的人,統統醉翁之意不在酒。
都是寂寞的心,前來尋找一點慰藉。
照說,永欣應當前去與異性打個招呼,說聲「好嗎?有什么節目?我有個好主意……」可是永欣沒有主動。
「喂!
永欣抬起頭來。
是個俏麗的少女,對他笑,「我在那邊留意你好久,一個人,且滿臉憂郁,怎么回事?人生苦短,且自逍遙,到我們這邊來玩。」
永欣不出聲,只是笑笑。
少女大膽俏皮,伸手過來拉他,一觸到永欣的手,便一呆。
她不相信,便是拉住永欣的手。
永欣要縮回已經來不及。
少女攤開他手掌,即使在幽黯的燈光下,也看得清清楚楚,她臉上變色,「你是——?」
永欣終于縮回自己的手,無奈地頷首。
「對不起,」少女退后一步,「打擾了,恕我冒昧!挂荒樛锵А
「沒關系!
少女迅速退下。
永欣更加寂寞,他知道社會上有人歧視他這種人,不愿意同他做朋友,就似若干年之前,白人不喜黑人一樣。
既然如此,不必勉強。
明日永欣會對同事說,沒有收獲。
他苦笑著結帳,離開彩虹酒吧。
零晨時分,天氣很冷,永欣仰起頭,太息一聲,總算消磨了一個晚上。
他正欲開步向停車場走去。
后邊有人說,「寒夜最寂寞!
永欣轉過頭去。
他看到適才臺上紅衣歌女此刻就站在他身后微笑。
永欣禮貌地點點頭。
她走近,雙手插在大衣袋中,「可否載我一程?」
「當然!褂佬烙悬c詫異,但是不便拒絕。
她遺憾的說,「當夜班最慘是要一個人回家!
永欣笑笑,他太明白個中滋味了。
歌女有一股溫柔的神色,叫永欣放心。
「我叫露露!
「是藝名嗎?」
她笑笑,「也是真名!
上了車,她說出街名。
許久許久,這輛車都沒載過女孩子。
途中,露露忽然說,「看樣子,你好象受過傷。」
永欣苦笑。
「傷得恍惚很重!
永欣答,「體無完膚。」
「不,外表不重要,我指心靈創傷。」
永欣看她一眼,好一個婉柔的女子,「是,里里外外,都傷痕累累!
露露不出聲。
永欣問,「你不怕?」
「怕?」露露詫異,「怕什么?」
「我無意瞞你,」永欣說,「我受過一次工傷,我負責崗位的鍋爐發生一次小型爆炸,首當其沖,我受了重傷!
露露默然。
「在醫院蘇醒時,四肢不復存在!
露露這時開口,「科學昌明,你可以用機械義肢!
「正是,我現在是半個機械人。」
露露淡淡地說,「我早就看出來!
「你不怕我沒有人性?」
剛才那少女一發現永欣有異常人,立刻知難而退。
永欣對露露說,「現在,我只剩一個真的腦袋與一顆真的心,其余,都是機械零件。」
露露看他一眼,很平靜地說,「許多男人,根本沒有腦袋,亦無良心,你比他們好!
永欣一愕,愁眉百結的他,不由得笑出聲來。
為什么沒有早點碰到這個女孩子?
車子已經駛到她的家。
講出來,永欣內心舒服得多。
「夜未央,請到舍下小坐如何?」露露邀請他。
永欣沒有拒絕,很歡欣的應允。
露露膽大、必細、善解人意,實在是個好伴。
她的寓所簡單舒適,看樣子唱歌的收入不錯。
她隨即為永欣播放悠揚的音樂。
「要不要酒?」
永欣坦白,「我已沒有消化系統!
「對不起,我忘了問!
「接受我們這樣的人,是有點困難。」
「膚淺的人,接受一支新歌都不容易,那不是你的錯!
永欣感動,過半晌才說,「傷愈后我遭受不少白眼!
「她離開了你。」
永欣跳起來,「你怎么知道?」
露露笑笑「不難猜得到。」
是,永欣一臉悵惘,開頭,芷茵天天來探望他,安慰、鼓勵,怕他支持不住,一等他痊愈,復工,她便疏遠他,她怕。
都傳說漸漸病人便變成機械那樣冷血。
芷茵怕。
露露輕輕問,「她用什么借口離開你?」
「她說她喜歡孩子,我已不能生育。」
「好理由,」露露停一停,「然后呢,你讓她走?」
永欣點點頭,芷茵已經結了婚,有兩個可愛的孩子,永欣覺得犧牲得有價值。
「我很佩服你。」
「言重了!
「想念她?」
「想念過去一段好日子。」
「可以找一個新伴侶!
永欣感喟,「現在條件差多了,人家看不起我!
露露笑笑,「那種人,你不必理他!
永欣答,「但愿我有這分瀟灑!
「別忘記你有正當職業、專業知識,以及一顆善良的心。」
永欣靦腆地笑,半晌,他說,「時間晚了,我該告辭!
走到門口,永欣問,「我如何與你聯絡?」
露露松出一口氣,「我還以為你不打算問我!
永欣又笑,這一個晚上笑容,比過去一個月都多。
「彩虹酒吧那種地方不適合你!顾烈。
「你把我看得太好了!
「這樣吧,逢星期五是我例假,這是我的通訊號碼!
「你太慷慨。」
露露朝他笑笑。
永欣上了車,還看見她在窗前擺手道別。
那次意外,一著火,永欣已經逃離現場,可是有工人陷在里邊,他是組長,一向負責,故此折返救援,反而殿后,爆炸發生,受了重傷。
自此地在廠中成為英雄傳奇人物,同事們厚待他。
芷茵離開他時,永欣樂觀地沖好處想,幸虧父母已經不在世上,不然的話,見他心身受創,一定傷心欲絕。
活下來了。
永欣凄酸的想,這樣都會活下來。
自此成為半人半鋼的怪物。
這種手術剛剛開始發展,許多人都覺得難以接受。
同事小劉說,「永欣,不要難過,我的孩子即是你的孩子,三個女兒,任你挑。」
這樣,都安慰不了他寂寞的心。
王永欣已死。
王永欣是機械人。
他亦曾暗暗流淚,一日比一日沉默。
幸虧沒有家累,他的傷心,純屬私隱。
星期四,他接了一通電話,「我是露露,特地提醒你,明天你該打電話給我!
螢幕上出現她俏麗的笑容,永欣如被注射強心針,即時說,「明早八時我來接你泛舟湖上,會不會太早?」
露露失笑,「十點比較好!
「但是八點人比較少,魚比較多!
「而且,你比較固執!
永欣不好意思。
「我盡管試試爬不爬得起來。」
永欣到處找人換假期,五六個同事齊齊高聲答應,大家都知道他佳人有約,代他高興。
第二天,永欣在鳥語花香中把露露接出來。
露露其實早已打扮梳洗定當,卻不住呻吟,「天亮了沒有,我的身體還在床上,陪著你的不過是我的魂魄!
永欣一直笑。
到下湖上,露露不再作聲,癡癡遙望青山,她躺在獨木舟上,伴永欣釣魚。
永欣說,「換上機械身之后,再也不能游泳,我此刻遇水即沉!
露露佯裝吃驚,「你會不會壓沉這條小舟?」
「怎么,你不打算同舟共濟?」
他們的笑聲在藍天白云底下特別清脆動聽。
「天然風景真美!
釣上來的大鮭魚,由永欣提著回家,做一頓豐富的午餐,請露露品嘗。
露露說,「我簡直不舍得走!
「那么就不要走。」
「人家會怎么說呢?」
「那種人,不要去理他!
露露看著永欣,微微的笑。
她還是回去了,晚上還要唱歌。
過幾天,永欣與小劉說起露露,「性格可愛,長得又漂亮,天生一副好歌喉!
劉太太加一把嘴,「婚后叫她不要再唱了!
小劉瞪老婆一眼,「誰問你意見,你管什么閑帳?」
那劉太太還說,「那種地方人雜。」
永欣笑,「十劃尚未一撇,我憑什么管她,她不嫌我,已經夠好!
劉太太說,「永欣,你不必自卑,拿出勇氣出來!
小劉說,「你哪一點配不起她?」
永欣想一想,「我不是真人。」
「別瞎說。」
永欣苦笑,那里有真人每日早上一回到工廠先得坐上一張電椅,插上插撲,補充能源的?
世上諸般美食,已與他無緣,體力由小型電池操縱。
小劉說,「時代進步了,早一兩百年,不是一條村的人,還不準通婚呢。」
「她的確很開通大方,但是我不想誤解友誼為愛情。」永欣低下頭。
「你呢,你愛她嗎?」
永欣點點頭,「我很肯走我愛她,是以壓力很大,怕只怕期望過高,失望亦大。」
劉太太抱著幼嬰,「永欣,似你這般好心地的人,上帝不會辜負你!
永欣不語。
劉太太又說,「我們最近見過芷茵!
小劉跳起來,「誰問你了?盡說無謂話。」
劉太太不以為然,「人家永欣才不如你這般小器,永欣,是不是?芷茵也很牽記你!
「她生活愉快嗎?」
「過得去,可是一直說很少男人似王永欣這么光明磊落!
永欣黯然,「那是過去的事了,我己不復當年。」
「過去的事不要再提。」
今日的王永欣沉默憂郁,只有在見到露露的時候,才有歡容。
每個星期五,都是他們約會的日子。
不需要做什么特別的事情,光是手拉手,在長堤上散步,已經心曠神恰。
永欣做夢都沒想到他還能再度戀愛,午夜夢回,時常感動至淚盈滿睫。
又不知該如何向露露表達,他不擅詞令,更不懂寫情詩。
他多方面倚賴露露的成熟,希望她自他的眼神看出他的心意。
露露不負他所望,很了解永欣心思。
一天,他們坐在露臺看日落,那一抹橘紅色夕陽似映到露露臉頰上去,永欣目不轉晌欣賞女伴美態。
露露忽然轉過頭來問,「永欣,為什么有些感情,沒有結果?」
永欣不加思索答,「愛得不夠!
「是嗎?永欣,如果愛得夠,足以排解一切困難?」
「當然!褂佬朗挚隙。
「永欣,我有話同你說!
「請講!
「這是我一個秘密!
永欣笑,「大秘密,還是小秘密?」
「大秘密!
「我知道了,你原是阿托伯酋長的禁臠,逃跑出來,與我作伴,現在要同去了!
「永欣,我是講正經的!孤堵队悬c焦急。
「我也很嚴肅,露露,每一個人,心底下,總有他的秘密,不必向任何人交代表態,過去是過去,我重視的,是現在、將來!
露露吁出一口氣,「你不想知道我的秘密?」
「你覺得說出來比較好的話,大可信任我,對我傾訴,我不是非知道不可!
露露欲語還休。
永欣看著她,不信這個可愛的女子會有什么黑暗的秘密,即使有,他一樣的愛她。
這次之后,露露再也沒有提過秘密。
在一個適當時刻,永欣向她求婚,「如果你覺得不是太壞,不是太可怕,我希望你應允我!
平日爽朗的露霹忽然愕住,怔怔地瞪著永欣,過半晌,才說,「我要好好考慮,讓我靜一靜,別催我!
終于到了揭曉的時分,愛得夠不夠,馬上可以知道。
永欣輕輕說,「我不會逼你!
露露伏到永欣懷中,緊緊擁抱住他。
畢竟是人生大事,確要讓她好好考慮。
永欣趁這個空檔,進醫院做全身檢查。
手術科主任張醫生對于他的身體狀況十分滿意,「王永欣,你可以說經已練成金剛不壞之身!
對于這樣的幽默感,永欣啼笑皆非。
「并非玩笑,」醫生說,「你的臂力是常人的十倍,跑步速度勝普通人十五倍,隨時可以更換四肢,誰敢與你爭鋒?」
永欣苦笑。
張醫生拍拍他肩膀。「還想不開?已經四年了!
永欣勉強地笑。
「又有什么心事?」
「醫生,我戀愛了。」
「恭喜恭喜,對方可知道你的情形?」
永欣點點頭。
「事先坦白了也好,免得將來有誤會!
「我很羞傀,愛她好象變成害她,我又不能給她一個正常的家庭!
醫生笑笑,「王永欣,生活中美中不足的事是很多的,所以古詞人要說,世事古難全,你又何必耿耿于懷?正常人的不育率也頗高!
永欣不作聲。
「我有一名義肢病人也有同樣煩惱!
「有人比我傷得更重?」
「怎么沒有!」
「我不相信,你只不過想安慰我!
張醫生嚴肅地說,「你最好相信我!
永欣好奇,「他傷在哪里?」
「你不會想知道,況且,我也不便透露!
「他也在戀愛中?」
「是,比你更糟的是,對方不知道他的情況!
「呵,」永欣萬分同情,「但是,我的義肢,是一眼看得出來的!
「他不是傷在四肢!
永欣知道醫生不允透露,便不再追問。
他只是說,「同是天涯淪落人。」
醫生看看永欣說,「卿需憐我我憐卿。」
永欣被張醫生文縐縐語氣逗得笑出來。
那天晚上,他接到露露的邀請。
「永欣,請在八點正到我家來!
「一定!
他的心忐忑。
恐怕不會有好消息了,如果是好訊息,她會以小鳥般聲調向永欣報告,「好,好好好好好,永欣,我答應你!
可是露露現在只是以沉重的語氣叫他前去。
露露如往日般招呼他。
永欣心急,「快,告訴我,答案是或否!
「永欣,且聽我說。」
「快講。」
「只怕我說了出來,你不再愛我!
「你太低估我。」
「永欣,這是我的秘密,兩年前,我任職夜總會歌手,少不更事,有晚下班,多喝了一點,醉酒駕駛,汽車出事!
永欣狐疑,「你撞倒了人?」
「不,我自己受了重傷!
「什么?」
「永欣,」她苦苦的笑,「你還不明白,這間公寓里兩個人,你不是唯一的義肢人!
永欣真正的怔住了,他一點都沒有看出來。
「我一定要向你坦白,這件事非同小可,絕不能瞞著你同你結婚。」
隔一會兒永欣溫柔的問,「是你的雙腿嗎?那多好,我倆同病相憐,會有更多的話題。」
「不,不是雙腿!
永欣靈光一閃,「你也是張醫生的病人?」
露露點點頭。
「你最近見過他,把你心事告訴他?」
露露又點點頭。
「你受了重傷,傷在哪里?快告訴我,你我命運相同,我怎么敢嫌棄你?」
露露大眼充滿哀傷,「永欣,你準備好沒有?」
「準備好了!褂佬牢M一口氣。
「永欣,我四肢身體均完好無缺,乃血肉之軀!
永欣呆住,耳畔嗡的一聲。
「可是,永欣,我的腦袋已被一具微型電腦取代,永欣,你明白嗎?我才是一具真正的機械人,張醫生手術高明,你沒看出來,永欣,我怎么能答應你的求婚?我根本不是真人!
永欣張大了嘴分不攏來。
可憐的露露。
她低低聲說,「現在你明白了吧?」
永欣不禁落下淚來,她還記得她的過去,天曉得這三年來她受盡什么樣的折磨。
這么可愛的女子要經過這么大的苦難,實在太過殘忍,非要好好補足她不可。
露露站起來,「永欣,多謝你過去一段日子帶給我那么多的快樂,我一生一世感激你!
她走到大門,似要送客。
「你在說什么?」永欣愕然,「將來我們還要分享更多快樂!
露露睜大眼睛,手足知措。
永欣說,「愛你就是愛你,世上并無十全十美的人,你不嫌我壞脾氣,我也不嫌你孤僻,我們就可以生活在一起,露露,給我倆一個機會!
露露看著他,「不是憐憫?」
「我的天,我還一直怕你同我做朋友是可憐我!
永欣輕輕把露露擁在懷中。
他喃喃說,「我要加倍疼愛你,你還家伙,不早告訴我,獨自胡思亂想。」
露露在他懷中嗚咽。
「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還以為你另外有愛人。」
永欣如抱著小孩似雙臂微微搖晃。
「你的腦袋應當比誰都靈活,別唱歌了,在家研究財經資料豈非更佳,好好幫我在股票及外幣上賺一筆!
永欣聽到露露說「是是」。
只要愛得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