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手合十,如似跪在神龕前最虔誠的信徒,隨即拔下簪子在蜻蜓兩翼各刺一字:瓏,染。
瓏染——那是她真正的名字,一個取代了蘅秋公主來和親的冒牌太子妃。
她來樓蘭,并名正言順地陪在太子身側——仿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三年前她途經天山,正好遇見那個企圖自盡的公主,在聽聞她的訴苦之后輕描淡寫對她道:“既然你心有所屬,那我替你和親便是!
她用攝魂術迷惑了那群陪嫁的隊伍,不費吹灰之力進入了皇宮。她心里清楚,除了和親的公主本人,皇宮內絕不允許外族人出入——這是樓蘭皇室的規矩,也因此免除了她的后顧之憂。她其實也是別有用心的,之所以嫁給金鳶太子便是為了償還一份恩情,只是經過了這么些年,物是人非,她已不是從前的瓏染,而太子也已不復當年的模樣……
仿佛對她的話有所感應,藍蜻蜓撲棱了幾下翅膀,朝東面竹林飛去。
“錯了,該是往西面飛的!”瓏染忙不迭地喊,情急之下竟緊追它而去,“快回來——”
竹林那端是交錯蟠結的老樹,瓏染循著幽徑越走越慢,也越發顯得病態怏怏,“鐺”,發頂的鳳凰金釵被枝椏絆落,她也欠力氣去撿。此時的她看起來更像個宮女,綠衣素面,文秀羸弱。
終于是在低矮的花叢間尋到了那只藍蜓,瓏染眉開眼笑:可算尋著了。
屏息凝氣彎下腰來,方要伸手去捉它,卻被一個陌生的聲音喚住——“何人?”
瓏染驚得手一顫,蜻蜓聞聲飛離,余下的人卻在抬頭瞬間愣在當場:“你……”她錯愕地望著此刻捧書坐在樹下的男子,恍惚間只覺得滿園子盛香兜頭撲臉而來,清洌得直扎入胸腔。
男子略微皺眉,但聲音平淡:“你踩到我的衣服了!
“啊,抱歉,”瓏染這才察覺自己正踩著他的衣角,忙移開腳退后幾步,“我沒留心這里會有人在,興許是樹枝擋了眼睛……我,我的眼力素來不大好……”她訥訥地解釋,低頭瞧見他衣服上清晰的泥腳印子,面色更加窘迫。
“太醫院不是宮女可以隨便出入的地方!蹦凶悠鹕淼。他的聲音并未見得有多冷峻——他是客氣的,但那不經心的語調卻已透出一種鋒棱,一如他眼里叢生的灰色荊枝,無形中將人拒之千里。
“抱歉,我不知道……”不知道這鳳竹苑的那頭竟連著太醫院,瓏染心中訝異,這人的容貌如此平凡,平凡到再多看幾眼也無法將他記住,可這通身的氣質,卻配極了“風姿柳骨”一詞,因他動于神而斂于形——必然是個不凡的人。
而對于有才能之輩她通常是抱著些畏忌心的,何況自己現下是以這樣一副潦倒的模樣出現在他面前,不免有些難堪。“打擾了,我這就走。”
“且慢,”男子突然喚住她,視線落在她毫無血氣的臉上,出于醫者本能道了句,“體熱而肢寒,內理不調。青梅煮酒而飲,于卿氣色多有補益!边@次卻改用敬稱,似乎也覺察到對方身份特殊,宮女豈有不自稱“奴婢”的?
瓏染欠了欠身:“多謝!
伊人匆匆離去,不知有否將他的話聽進心上。
“萱見太醫——”遠處有人焦急喊他,“快快快!皇后娘娘的心病又犯了!”
萱見收回視線,步態從容地往太醫院走去,偶然在樨木花架下發現那只藍蜻蜓的尸體,原本翩然的翅膀已經枯萎,殘骸零丁顯露兩字:
“瓏染……”
他念,垂目若有所思。
寒蛩不住鳴,梨花催白露,一川夜光流渚。
瓏染合衣坐在床沿,從床頭柜里取出一個紅漆鶴頰的小木匣子,輕輕打開。匣子不算大,里面的東西卻塞得滿當。竹桃兩支木簪,寸長的短笛,邊角里顏色發舊的胭脂盒,還有毛羽不整的鵝絨毽子……皆是姑娘家常耍的小玩意,她細細地左看右看,終于“哧”的一聲笑出來:“存了十幾年,到底無甚變化。再多的也只是懷念罷了……”
正瞧得出神,忽聽得外面守夜的宮人喊——“太子殿下駕到!”
瓏染忙將木匣收拾起來,才一轉身,那錦袍玉冠的男子已經進屋,帶進一室煙火氣。樓蘭男子的手足偏長,且五官輪廓較于中原男人顯得深邃了些,難免給人冷厲之感,這人的唇邊卻常掛著一抹收放自如的微笑,倒不會教人覺得他不易相處——便是當今太子,赫蓮金鳶。
“殿下萬福,”瓏染恭敬地欠身行禮,一面朝簾外的少年書倌喚道,“伺候殿下更衣——”
卻被金鳶揚袖打斷:“你竟比我還心急?”也不顧對方變尷尬的臉色,他若無其事地走至軟榻前坐下,順手將瓏染拉到身前。“柳媚兒被賜刖刑砍去四肢,你心里可也罵我狠毒?”
“臣妾不敢。”
“哦——你當然不敢,”金鳶像是恍然了悟,笑著湊近她耳朵,“你是高興還來不及吧?那天晚上你故意引我去驪雙閣,便是讓我看見柳媚兒和她的奸夫媾和的一幕,是么?”他唇邊的笑紋更深,滿是譏諷的意欲,“柳媚兒是我母后的親侄女,將來要與你爭奪皇后之位的,我如今替你除掉最強勁的對手,你心里一定痛快極了罷?”
瓏染泯然沉默,那場晚宴——便是東窗事發的當晚,柳媚兒因不耐喧鬧中途離席,太子吃了些酒也不似平日清醒,趁機提議去驪雙閣的本是椿姬,菱姬便在一旁跟著附和,而她自己其實預感到后來發生的一切,只是當時沒有阻止而已。
相比于挽救一局殘棋,她更不想得罪椿姬菱姬,起碼在太子登基之前是萬萬不可的。菱姬的父親是朝廷左大將軍,這些年跟隨太子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而椿姬是先朝敕尤族的遺孤,知書達禮,德才兼備——縱然只是表面上的。
也正因為太子心里清楚這一點,所以他只會來找她這個形同虛設的太子妃興師問罪。想來是因他處死柳媚兒一事被皇后訓斥了,才在她身上尋找發泄的罷?
瓏染淡淡想著,但臉上已是泫然:“臣妾在殿下心里就是這樣的人么?”
金鳶冷笑:“少跟我裝可憐,你若不是想成為皇后,又豈會忍氣吞聲縱容我到現在?你明知道我不可能會碰你!永遠、永遠都不可能——”
“殿下!”瓏染神色驟變,竟直接拔出他隨身的短刀,“臣妾自知在后宮無權無勢,謹靠著殿下憐愛才存活至今,如今若是連殿下也不相信臣妾——”她凄然一笑,“噌”,刀刃割上自己手腕!
“你——”金鳶萬沒有料到她竟會尋死,盡管及時奪過她手里的短刀,她的手腕已不可避免被劃出長長一道口子,鮮血如注。但金鳶眼里沒有絲毫憐惜之色,他甚至是嫌惡的,“你以為這樣做我就相信你了么?”
瓏染垂了眼眸,語氣已然平靜如水:“殿下,臣妾受傷了,難道殿下連個太醫也不愿替臣妾請來么?”
金鳶無動于衷,一雙幽暗的眸子緊盯著她,分明是要在她臉上瞧出什么端倪。他不過是說了她幾句,她竟以死相逼,簡直荒唐!不對,她這樣做一定是有別的目的——
“殿下,臣妾受傷了!杯嚾镜吐曋貜土吮,臉上除了蒼白,沒有多余表情。
金鳶咬咬牙,驀然一揮衣袖:“來人,宣太醫!”
來的是萱見太醫。
隔著流蘇紗帳看清他的面容時瓏染心中先是一驚,隨之了然:這么晚了他竟還沒回府,定是又去玉螓宮替皇后治心病才忙到現在吧?他們那邊的事情可真不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