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那么回事。”潔伊迅速否認,卻不明白自己的急切反而給了余莫忘印證的依據,他搖頭嘆息,又說了一遍,“潔伊,你真是傻呢!為什么不直接嫁給田臣野?他愿意娶你吧!”
“我配不上他!睗嵰帘軣o可避,反復說著謊話讓她累到極點,沒有辦法再堅持,“我配不上他,不管是出身,還是智慧,我沒有一點配得上他,更何況,他——已經有了心愛的人!彼⒉粣鬯,她卻仗著對他微不足道的幫助,處處妨礙他,愛臣姐說的不錯,余潔伊,你該停止了!
“如果不是他,是誰都無所謂吧……”余莫忘燃起一線悲涼的期望,“為什么不能是我?為什么是沈偉倫?”
潔伊望著他,臉上又浮現出那種聽到某種笑話似的神氣。
“因為我是余家的人?”余莫忘悲憤莫名,“沈偉倫大約還不知道你是誰吧,他會娶你?”平生第一次,他這樣譏諷自己視若珍寶的妹妹。
“他愿不愿意不要緊,我也不是真的想嫁給他——”潔伊并不在意他的譏諷,反而笑了笑,很安靜地說,“臣野哥知道我愿意就行了。”
聽他這樣說,余莫忘像是被什么擊中一般,把十指插進濃密的烏發里,深深地垂下頭去,像只斗敗了的公雞。
青岡山上,下起了傾盆大雨,天像漏了一角似的,失控的雨水滾滾而下,打得玻璃噼啪作響。
雨一直下到深夜才停。
田臣野推開門,屋里一片寂靜,連燈都是熄的,田家規矩極嚴,下人們不能在主人安歇之前睡覺,今天的情況實在反常。他卻沒有發作的氣力,滿心滿身滿眼都是疲憊,只想找個地方躺下來,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
隨手按亮了燈,卻一眼瞧見那蜷在沙發深處的小小身影,他本不想理會她,雙腳卻像是有了生命似的走過去。大病初愈的她臉色極蒼白,長長的眼睫像兩柄小小的扇子,在眼下映出一圈淡淡的青影,輕輕地顫抖著,可憐可愛的模樣,偏又穿著白色的無袖連衣裙,瘦得連肩胛都突出來……
田臣野嘆了口氣,剛想叫她,她卻醒了,眼睛眨了眨,放出喜悅的光來,還來不及說話,又看到他身上淋漓的水,那喜悅迅速變成擔憂,“臣野哥,你淋雨了?”
他原有滿肚子的話要問,見到她這樣瘦弱的模樣,又忍了忍,只是說:“沒有帶傘!
潔伊微感詫異,他沒有開車?“你等一等,我去廚房給你煮碗姜湯來。”說著就往廚房跑。
“你等等!”他喊住她。
潔伊于是站住。
“你真的想——嫁給沈偉倫?”他的聲音聽上去很冷靜,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個字都是那么艱難。
潔伊吃了一驚,臣野哥聽到了她和二哥的談話?
“不用說了!我要休息,別來煩我!”他厭倦地擺一擺手,轉身上樓,潔伊只聽到沉重的腳步聲,在樓上停下,接著門關了,再接著,一切歸于沉寂。
不是看不到他的厭惡,只是,看到了心會發疼,如果當作沒有看見,會不會好過一點?
第二天潔伊起得很早,在廚房里煮了早餐,她會煮的東西其實很少,所以只煎了兩個蛋,熱了牛奶,還有幾片土司,拿到餐桌上,剛剛放好,田臣野已經走進來,低著頭扣著襯衫鈕子,邊走邊吩咐身后的管家王生:“……你安排一下,就是今天晚上……”一抬頭看到潔伊,怔住,黑森森的眼睛里閃著某種不知名的光芒,潔伊忐忑地望著他,他調轉目光,看到了餐桌上擺著的東西,潔伊臉上微紅,卻極認真地望著他,不是不期待的。
他朝后勾了勾手,王生急忙上前,“少爺有什么吩咐?”
“去跟廚娘說——”他神情冷峻,說出來的話卻比他的神情還要冰冷三分,“她被解雇了!”
“少爺,這——”王生吃了一驚。
潔伊登時臉色蒼白。
“松柏堂什么時候養過光吃閑飯不做事的人?”田臣野扣好最后一顆鈕子,轉身就走。
“臣野哥!”潔伊搶上一步,攔在他面前。
“有什么事嗎?”田臣野臉上平靜無波,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我求廚娘大嬸給我一個機會的!睗嵰梁芸斓卣f,“請你不要解雇她,都是我的錯,你要怪,就怪我吧!”
“你憑什么說這樣的話?”他譏諷地吊高嘴角,“是仗著什么?你以為我真的不敢嗎?”
“我從來沒有這樣以為!睗嵰流隽隧,低聲說,“要說光吃閑飯不做事的人,絕對不是廚娘大嬸,是我……”
田臣野的下巴倏地繃緊,嘴唇動了動,卻極忍耐地止住了,只是憤怒地瞪著她,過了一會兒,他點點頭,“好,說得好!”轉身往外走,王生急急地追過去,“少爺,您還沒有吃早餐,我馬上讓他們——”
他腳下不停,高聲吩咐:“今天我回來的時候,要是還沒有換廚子,我就把你換了!”
潔伊呆呆地站在原地,僵硬如化石。
王生賠著笑,“余小姐,以后,請你不要再做這些事了,我很為難的——”少爺明明很在乎這個女孩子,得罪不得呵。
潔伊勉強牽出一個微笑,“王管家,對不起!
“沒什么,沒什么——”王生滿臉是笑,“少爺這今天心情不好,你多包涵一點吧。”
潔伊不再說話,慢慢地把桌上的早餐收進早餐柜。
田臣野坐在首位,眉毛壓得低低的,嘴唇壓出一個向下的弧線,整個人于是透出一股沉重的壓迫感。
久久,他終于抬起頭,銳利的目光掃過在座的每一個人,像是風吹倒了麥子,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垂下頭去。
他把剛才拿到手的資料夾扔在桌上,嗓音冰寒,“我原來以為你們只是方案爛而已,沒想到選的人也是一樣爛,雖然這種搭配恰到好處,但是容我提醒各位——”他放肆地蹺起二郎腿,神態越發倨傲,“鈞天的錢不是用來制造垃圾的!”
終于散了會,人們陸續離開,他沉重地吐出一口氣,癱倒在皮制沙發上,趙藹云走過來,審視地望著他,“你今天怎么了?”
他不說話,用手壓住火熱的額,心浮氣躁是經營者大忌,是啊,他今天是怎么了?
“如果有誤會,要早點解釋清楚,否則——”趙藹云溫和地笑著,“有句話很土,卻很實用——不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他放下手臂,想起潔伊在廚房里僵硬的笑臉和瘦弱的肩膀……他烏黑的眼睛里閃過一縷驚慌,跳起來就往外走,邊走邊說:“藹云,改天請你吃飯!”
“我等著!壁w藹云仍然笑著,那笑容卻慢慢變得苦澀。
一路疾馳,回到青岡山,已經是下午三點,管家王生看他回來,吃了一驚,笑嘻嘻地迎上去,“少爺,今天怎么這么早回來?”
他腳不停步,一直往里走,王生以為他還在生氣,便殷勤地報告,“廚娘我已經打發走了,從松柏堂另外挑了個廚子來,愛臣小姐聽說您今晚要請沈少爺吃飯,非常高興,還送了一包印度帶來的香料——”
田臣野終于停下,疑惑地望著他,“你說什么?哪個沈少爺?我要請他吃飯?”
“思奧沈家的大少爺,沈偉倫——”王生訥訥地說,“今天早上您吩咐的,您還說要余——”要余小姐陪著?粗絹碓疥幊恋哪槪K于沒敢說完。
他恍然大悟,心情卻好不起來:今天早上,他大概有些瘋了。說的話做的事全都莫名其妙,那個丫頭,看上去溫順,卻極驕傲的,該不會氣跑了吧?
一想到這里,更不敢耽擱,三步并作兩步上了樓,在她的房門前停下,聽了聽,沒有聲音,便敲了敲,沒有人應門,他慌了,門沒鎖,一擰就開了,里面卻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齊齊,纖塵不染……
她走了!這個冰冷的念頭撞進他的意識,他忽然就失了氣力,軟軟地跌坐在地,脊背靠在墻上,一陣一陣發著冷。
不知過了多久,門上“喀”的一聲響,有人進來,他卻連抬頭看一眼的氣力也沒有,一直到一雙雪白的皮鞋和雪白的薄綿裙擺出現在視線里,耳邊聽到一個驚詫的聲音,“臣野哥,你怎么了?”
他驀地抬頭,眼前一對晶瑩的眸子映出他滿臉的倦意,極擔憂地望著他,“你——”你沒有走?他沒有說完,喉嚨里像是塞滿了破絮,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潔伊把手里的花瓶放在床頭的桌子上,走到他面前蹲下,疑惑地問,“臣野哥,你臉色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出神地望著眼前這張明凈而擔憂的秀麗臉龐,潔伊,你仍然會擔心我嗎?既然這樣,你又為什么想要嫁給沈偉倫,我究竟哪里比不過他?
“臣野哥——”潔伊見他不說話,以為他生了病,伸出一只手,剛想摸他的額,樓梯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她慌忙站起來,看著管家王生跑進來,“少爺,余小姐,沈少爺已經到了。”
潔伊看看王生,又看看田臣野,“沈少爺?”
田臣野勉強抓回了一些理智,慢慢地站起來,終于找到自己的聲音:“我請了沈偉倫來吃晚飯,你也來吧!
沈偉倫?
他站在門口等她,見她遲疑,挑一挑眉,“怎么了?你不是想跟他結婚嗎?這樣的機會不懂得珍惜?”
潔伊咬緊下唇。
“想嫁進沈家,目前來看,只有我能幫你!彼I諷地彎起嘴角,“跟著來吧。”
潔伊垂了頭,事到臨頭,竟然還是怕了。
客廳里,西裝革履的年輕男子,拘謹地坐在沙發上,見田臣野下來,急忙站起來,“田少爺,你好!
田臣野將手一讓,“請坐!
“能夠得到府上的邀請,非常榮幸!鄙騻愐宦反μ锍家盀槭裁凑埶燥垼雭硐肴ゲ坏靡I,此時見他不是很高興的樣子,心里不免忐忑。
潔伊望著沈偉倫,下樓的時候她又一次做了心理建設,但想和做畢竟是兩回事,真要跟眼前這個人結婚,她大約會不顧一切地逃走——余潔伊,你真是沒用!
田臣野看了潔伊一眼,見她出神地望著沈偉倫,心里傷痛,臉上卻淡淡的,“只是家常便飯,沒有什么!
早就聽說鈞天田家的人喜怒無常,他越這樣說,沈偉倫便越緊張,額上滲出細細的汗珠。潔伊同情地看著他,想起自己剛見到臣野哥的時候,也是這樣怕得要命,把茶杯推到他面前,“喝杯茶吧!”
“謝、謝謝!”沈偉倫點頭致謝,這位小姐雖然面生,但是她既然住在這里,必然是田家的貴賓,當然要想辦法討好,笑了笑,“這位小姐是——”
“我姓余!
“啊,余小姐——”恭維的話早就說得順口,“余小姐是哪里人?真是漂亮!”
“我——”
田臣野忽然站起來,大步往餐廳走,沈偉倫急忙跟上去,潔伊也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吃飯的時候,田臣野一直陰著臉,沈偉倫惴惴不安如履薄冰,潔伊也是滿腹心事,一頓飯吃得甚是沉悶。
吃完飯,潔伊幫著廚娘準備水果和咖啡,沈偉倫一個人對著田臣野,當然更加緊張,不停地用紙巾擦著額上的汗。田臣野瞇著眼睛打量他半晌,實在不能相信這個拘謹、膽小、軟弱的男人就是潔伊的心上人,他甚至連余潔伊是誰都不認識!他這樣想著,竟然生出一種荒謬的肯定:他在嫉妒!田臣野,就是這個拘謹、膽小、軟弱的男人,讓你嫉妒得發狂!
“田、田少爺——”沈偉倫終于鼓足勇氣,抖著聲音問,“上次我跟您提過的事,您考慮得怎么樣了?”
潔伊端著咖啡進來,放在桌上,田臣野端起來喝了一口,微微皺眉,潔伊忙道:“要不要加一些糖?”廚娘說他只喝清咖啡,所以她沒有放糖,大概還是太苦了。
他搖頭,把那苦澀的液體咽下,說來也奇怪,喝了二十多年的咖啡,今天才覺出它的苦味來。
沈偉倫端著咖啡,卻不喝,眼巴巴地望著他,見他放下杯子,平淡地說:“我答應了!
“真的?”沈偉倫大喜,手一抖,滾熱的咖啡灑出來,潑在手上,他卻渾不在意,“謝謝你,謝謝田少爺!”
潔伊拿了一塊白毛巾,遞給他,“擦一擦吧!
沈偉倫仍是一迭連聲地道謝,不知道今晚走了什么運,田少爺竟然會這樣爽快地答應,這下子沈家終于有救了!臉上無法控制地露出笑來,完全不注意潔伊說了些什么。
潔伊搖頭,只好用毛巾擦去他手上的咖啡,見他手上通紅一片,又從工具柜里拿了急救箱出來,田臣野冷冷地看著她的動作,把杯子重重地頓在桌子上,站起來。
“田少爺?”沈偉倫急忙站起來。
“明天早上十點,你帶著股權轉讓書,到鈞天來!碧锍家暗卣f,“先說好,三成,我一分也不會少的!”
“好,好,沒問題,沒問題!”沈偉倫興奮不已,“田少爺肯幫忙,沈家已經很感激了,謝謝您!”
“你們聊,我先走一步。”他微微頷首,走出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