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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小說 >> 現代,臺灣 >> 道出離婚夫婦的情懷,當初因了解而分離,后因一場大病又將兩人連系在一起,因為大家心中的唯一另自己心動的人 >> 晚晴作者:嚴沁 | 收藏本站
晚晴 第七章 作者:嚴沁
    哲凡神色陰沉地離開了醫院,他是大牌醫生,平日又不茍言笑,甚有威嚴,值夜的護士眼睜睜看著他走出大門,卻是不敢攔阻。然而,哲凡也是病人,護士不敢怠慢,立刻報告了值夜醫生。

    值夜醫生相當冷靜、能干,哲凡是沛文的病人,他馬上用電話通知已回家的沛文,考慮一下,他又親自到三O二病房,把這事告訴了浣思。

    浣思已蒼白的臉更無血色,她卻什么都不說,連謝字也忘了,這——值夜醫生不能明白別人夫婦間的事,難道離了婚的夫婦真是恩盡義絕?

    他仍然回到他的崗位上,夜晚的醫院不會忙碌,但他也不愿理會許多與自己無關的事,他盡了自己分內的責任,這就夠了。

    醫院是安靜的,就像汽車、行人已稀疏的街道,街燈下,踽踽獨行的哲凡拖著長長的影子,除了安靜,還有那么大片寂寞。

    醫院離家很遠,他不可能這么走回去,然而,他根本不想回家。那幢冷寂的屋子還是家嗎?日間有著來往穿梭的病人,夜晚,當福伯送走最后一個病人,當溫太太退回她的臥室之后,整幢屋子似乎只剩下了他。一個家絕不只是一幢屋子,它該有快樂的男主人、美麗的女主人,還有活潑可愛的孩子,還有愉快、融洽的笑聲;還有愛,但是——他擁有的只是一幢屋子,只是一幢屋子。

    回那屋子做什么?他真是怕回去,屋子里似乎還留著舊日的和樂、溫馨和歡笑,還回旋著舊日的親情和愛,還留著浣思的腳步聲——

    哦!浣思!五年前既已毅然分手,何苦今日再苦苦相逼、相纏?五年的日子雖長,心寧、心馨都已長大成人——浣思也再得幸福,只有他——似乎已面臨生命的盡頭。

    哲凡并不怕死,對他來說,死——或者是解脫,只是,他曾富有過、豐盛過,他曾擁有過屬于他的全世界,他怎甘心這樣貧乏地空手而去?

    然而——誰又能抓回生命中流失的一切?

    路燈照不亮他臉上的陰沉,只有痛苦、矛盾和掙扎在閃動著。他為什么痛苦?為什么矛盾?為什么掙扎?他原是個冷漠無情的人啊!

    走著,走著,他開始覺得疲乏,開始覺得難以支持,怎么是這樣的呢?昨天以前他不是看來完全正常嗎?這病——竟是這樣一發不可收拾?也罷!遲早總是要病發的,由它去吧!他已失去了全世界,這病——又算什么?

    再走一陣,他額頭已沁出豆大的汗珠,他的步履已開始不穩,他的身體已開始搖搖晃晃,他的頭已開始昏沉,他咬著牙仍然向前走,他不要停止,他不要坐車,他愿就此倒在地上——天!他怎能再見浣思那關切、傷心的眼光?他寧愿立刻死去

    迎面一輛汽車駛過來,多不禮貌的駕駛者,就這樣直射路人的眼睛嗎?哲凡昏昏沉沉看不真切,那汽車竟像沖著他而來,他想避開,腳下卻是不聽指揮,眼看著汽車撞了過來,他閉上眼睛,撞就撞吧!也不過是一死——汽車并沒有撞到他,卻停在他身邊,車門打開,一個年輕人跳了下采,他聽見一陣熟悉的聲音。

    “劉大夫,你怎么了?”是誰在說話?很熟,卻是個沒有名字的人似的!澳阍趺丛谶@里?

    “我——”哲凡搖晃一下,年輕人及時扶住了他,“我——回家!

    “我送你,”年輕人扶哲凡上車,關好車門,很小心地駕駛著!澳憧磥砗懿皇娣。”

    “我——很好,”哲凡坐下來之后,透一口氣,昏沉似也減退了些!拔覜]有事,你——”

    哲凡看著年輕人,是一張熟悉的臉,熟悉得似乎天天見面,那——該是個醫生?哦!見習醫生戴克文。

    “我是戴克文,劉大夫不記得嗎?”克文說。

    “記得!闭芊材樕廊缓軌摹!拔疫記得你住在醫院宿舍,你怎么在這兒?”

    “我去榮總探望同學,還順便送了心馨回家,”克文說,“我現在回宿舍!薄蹦阏J識心馨?”哲凡很意外。

    “今天才認識,”克文有些不自在,“她去原來的病房看母親,找不到而發急,正好遇到我,我就帶她上三樓。哦!她剛才也去看你,你正在睡覺!

    “她——知道我病了?”哲凡皺眉。

    “是!”克文意外。病——也要隱瞞?哲凡本身是最有名氣、最好的醫生。

    “她說了什么嗎?”哲凡問得很奇怪。

    “她說——”克文想著心馨漂亮、可愛又稚氣的臉,心中涌上一陣甜蜜。“她說‘媽媽照顧爸爸,我很放心!’”

    哲凡明顯震動一下,卻不再言語。

    “劉大夫住中山北路吧?”克文問,“就是診所那兒?”

    “是!闭芊不卮鸬没秀,他的思想在好遠、好遠的天際似的!靶能耙沧∧莾海覀円恢痹谠谀莾!

    克文不解地看哲凡,這名震一時的劉哲凡醫生不是患有多游癥吧?他是在夢囈?克文不敢再出聲,只專心開著汽車,明明有病的哲凡為什么要出院?醫院里的人為什么不阻止他?

    很快到了哲凡的家,克文把車停下來,哲凡卻動也不動,惘然不聞?

    “劉大夫,到了。”克文說,一邊下車預備扶他。

    “俄!”哲凡呆怔一下,才推門而出!暗郊伊,謝謝你,克文,再見。”

    這一刻,他又突然顯得正常起來,用鑰匙打開大門,慢走進去?宋目匆姶箝T關上,才放心離開。

    今天以前劉哲凡只是他心目中一個值得尊敬的前輩醫生,現在——他覺得仿佛和哲凡很親近似的,他也關心,這——因為心馨?

    回到家中的哲凡并不知道克文心中所想的,他甚至立刻忘了克文送他回來的事,他心中——怎能容下別人呢?

    溫太太詫異地迎出來,她卻規矩地絕對不問主人的私事,這原不是她所能管到的。

    “請問劉大夫要休息或是先洗澡?”她只這樣問。

    “別理我!”哲凡煩躁又顯得粗魯,“我在小客廳,任何人來都不見!”

    “但是——”溫太太似有難處。

    “請替我送兩瓶酒來,要白蘭地!”哲凡轉身入內。

    溫太太望著他的背影搖頭,卻仍然照他的吩咐辦了,無論發生了什么事。她又幫得了什么忙呢?

    哲凡坐在他慣坐的安樂椅上,打開酒瓶,滿滿倒了一杯一飲而盡,放了酒杯,他蒼白的瞼上浮起怪異的紅暈,那是病態的。

    “你——豈非和自己過不去?”暗角里突然傳出沛文的聲音。曾沛文?他怎會在這里?

    “你——”哲凡霍然站起,眼中泛起怒意,“溫太太,溫太太

    溫太太好像就在門口,應聲而入。

    “我說過任何人都不見的!”他悻悻地指著沛文。

    “但是——曾大夫早就來了!睖靥珵殡y地說,“那時你還沒有回來!

    哲凡冷哼一聲,轉身欲走,沛文卻叫住了。

    “哲凡,你避不開我的,”沛文聲音誠摯,“你別怪溫太太,是我堅持要等你!

    哲凡對溫太太揮一揮手,令她離開,又坐回他的安樂椅,臉色依然難看。

    “我不需要你來看我,”哲凡生硬地說,“我不需要接受任何人的‘人道’和好意!”

    “你在說什么?哲凡!迸嫖陌櫭,他完主不懂。

    “是她讓你來的。”哲凡也孩子氣得很。

    “她?浣思?”沛文笑起來,“她恐怕已入睡,是值夜醫生通知我,說護士不敢阻止你出院!

    “我為什么要任院?我根本沒有病!”哲凡頑強地說。

    沛文注視他半晌,嘆一口氣。

    “我實在不明白你,哲凡,你是為什么?”沛文搖頭,“我們從同學、同事、朋友到現在已經二十多年,你對我也不說真話?”

    “你要我說什么真話?”哲凡瞪著眼睛。他是出色的,雖在凌亂和病態中,他依然有奇異的吸引力。

    “我——曾經替你初步根查了一次,”沛文慢慢地,以最婉轉的語氣說,“我相信那結果你早就知道的!”

    “我不知道。”哲凡的臉漲紅了。他一向是深沉的、冷漠的,今天他完主沉不住氣,他的修養也崩潰了!澳愫弯剿肌獮槭裁床豢戏胚^我?”

    “不肯放過你的是你自己,”沛文一針見血地說,“你明知有病為什么不承認,你不想活了?”

    哲凡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血氣涌上來又消下去,幾次想說話都忍住了。他拿起酒瓶又為自己滿滿倒了一杯,仰頭一飲而盡。他喝得太快、太急,大半杯的酒都灑了出采,弄得他臉上身上都是,他也全不在意。

    “難道——世界上真沒有令你繼續活下去的任何理由?你對生命已毫無留戀?”沛文冷靜地問。看著他狂歡,他也完全沒有阻止的意圖——他阻止得了嗎?

    “我的事——不要你管!”哲凡的臉被酒精燒紅!拔宜牢一钊俏易约旱氖拢瑸槭裁匆銇矶嘧、多事?”

    “我可以不管,”沛文不動氣,他能了解哲凡的心情!拔覅s不愿意人們失去一個最好的醫生。”

    “最好的醫生,”哲凡伸出雙手狂笑著,“最好醫生的手已不再聽指揮、不再受控制,它顫抖得拿不穩一把手術鉗,最好的醫生,哈——”

    笑聲的尾音顫抖著帶著濕濕的淚水,冷靜、深沉的劉哲凡醫生——竟然哭了!

    “哲凡——”沛文站起來,神色變得更嚴肅,“你自己也明白,及早治療,痊愈的希望有百分之八十到九十,你為什么要拖著?”

    “我——根本不想治療!”哲凡收斂了淚水,略微平靜地坐下去,把臉深埋在手掌里。

    “你豈不是慢性自殺?”沛文也沉不住氣了,“哲凡,你瘋了嗎?”

    哲凡不響,也不抬頭,好長、好長、好難受的一段令人窒息時間過去了,哲凡的臉依然埋在手掌心,聲音卻穩定多了,穩定得——悲哀而無奈,深深濃濃的,讓人聽得心也酸了。

    “五年前,那一天開始的時候,我——已經不再看重生命,四十多年的生命竟變成赤貧,變成一無所有,活著——也豈不多余?”他慢慢說。像一條蠶,緩緩地吐著長絲,細細的、哀傷的絲,絲吐盡了,蠶也僵硬。

    “哲凡——”沛文不能不動容。這不是他所認識的哲凡,這不是他同學、同事二十多年的冷靜醫生,哲凡——是另一個酷似他的人?這是他內心深處最真的剖白?

    “我并不害怕,也不遺憾,我平靜而且心安理得,我一直在等著,等待這一天的來臨!闭芊灿终f。

    “但是——為什么?”沛文聽得發呆?赡軉?名譽、地位。事業、財富全握在手中,怎可能如此悲觀厭世?當年的離婚——不是他毅然選擇事業的結果?他不是重感情人,他是理智型的,怎可能——如此!

    “沒有原因!”哲凡又說,“沒有原因,若有——也許是在我眼中的豐盛、富足和赤貧竟是相同,我已失去追求任何目標的興致。”

    “然而豐盛富足怎能和赤貧一樣?”沛文不解,這句話實在太玄了。

    “當然一樣,當然一樣,”哲凡慢慢抬起頭,“你說不同只因你——不曾經歷過,你幸福!

    “哲凡,請告訴我,你到底受到了什么打擊?”沛文十分關心!罢埜嬖V我!”

    “沒有打擊!闭芊残α耍澳銢]看到我這二十多年來一帆風順嗎?”

    “可是——浣思?”沛文猜測,這可能不大。

    “怎么會呢?”哲凡笑起來,笑得——甚是陌生!胺珠_——對我是種解脫,記得當年一句話嗎?你說我這種人是不適合結婚的!

    “你結婚了而目快樂過。”沛文說。

    “快樂嗎?只不過浮光掠影,不談——也罷!”哲凡搖著頭微笑。

    “總該有原因的,”沛文不死心。“你不會無緣無改變得這么——離奇!”

    哲凡不出聲,望著那瓶酒發呆,他是醫生,他知道酒精對身體的侵蝕性,然而,那種茶色的液體卻能帶給他短暫的、模糊的快樂——能遺忘、能忘我就是快樂。而他最大的痛苦是——他竟還有思想、還有感覺。

    “哲凡,你要理智些、堅強些,”沛文又說,他真是苦口婆心盡了朋友的責任!凹词鼓惚旧聿辉谝猓阋膊粸樾膶、心馨想一想?”

    “她們姐妹有——浣思。”哲凡漠然地說。

    “浣思——你不考慮她成了麥正倫太太之后,兩個孩子可能適應?”沛文提醒。

    哲凡震動一下,為孩子?為浣思?沛文無法知道,所喜的是,哲凡有了改變,他眼中開始有些光彩。

    “她們——也都長大了!彼恢每煞瘛

    “成長的孩子并不是說不再需要父愛。”沛文是認真的。

    “我——從來也不曾給過她們!闭芊矒u頭。

    “以后的時間還很長,是嗎?”沛文鼓勵著。

    “很長的時間——更難挨!闭芊舱f得全然無望。

    “既然如此,你何不在五年前就自殺?”沛文也氣了,哲凡怎么固執得像牛一樣?“你知道什么方法最快、最沒痛苦,你為什么不做?”

    “我——懦弱。”哲凡平淡地望著他。

    “懦弱就是一切推倭的借口?”沛文叫起來,“劉哲凡,我后悔交你這樣一個朋友!”

    “很抱歉,”哲凡一點也不在意,“真的抱歉!”

    沛文無可奈何地看了他半晌,嘆息著。

    “我真想永遠不再理你,不再見你,”沛文說,“你真令人——生氣!”

    “別為我的事煩惱了,”哲凡居然微笑,“當我的假期結余,我——仍會回到醫院工作。”

    “你還能工作?看你的臉,看你的手,你——唉!我不管你了,或者,你真有理由這么做!迸嫖膿u搖頭,轉身走出去。

    “你知道嗎?沛文,”哲凡忽然在背后說,“我曾替成干上萬的人開刀,動手術,說實話,我還真怕別人在我身上開一個口,取去一些內臟。”

    這哲凡——他說的可是真話?他到底是怎樣的人呢?

    奏康在臥室里換好衣服,正預備去上班,忽然看見心馨從家里沖出來,抱著書包,咬著三文治,氣急敗壞地往公路局車站跑,迎著陽光,她那綠衣黑布格也掩不了的青春光芒,替世界帶來了滿天希望。

    本欲出門上班的秦康下意識退縮一下,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有怕見心馨的感覺。一回頭,他看見秦愷正在沙發上看書,秦愷把一切看在眼里了嗎?他很尷尬。

    “第一堂沒有課?”秦康胡亂搭訕。

    “早晨都沒課!鼻貝鹧壑杏心y懂的光芒。

    “我——哎,”秦康又朝門外瞄了一了眼,心馨已跑遠了不見蹤跡。“上班去了,晚上見!

    秦愷也說再見,目送著秦康跨出大門。他當然看見一切了,他只是完全不明白,哥哥為什么要避開心馨?可是哥哥心中對她有所愧歉?

    他搖搖頭,書本以外的事常困擾著他,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難道他真是所謂的書呆子?

    他又把視線放回書本,還是書本容易相處親切得多了,書呆子就書呆子吧!

    再說秦康故意放慢了腳步,車站上果然已沒有心馨的影子,他長長透一口氣之后,不禁又有些悵然若失。他不該這么避著心馨的,她是最可愛、最單純的小妹妹,為什么要避開她呢?他無端端又煩躁起來。

    回到辦公室,他的情緒低落,連工作也無法做得好,滿腦子全想著心馨的事。一連畫壞了幾張圖表,他益發煩躁起來,怎么回事呢?

    “小秦,和女朋友吵架嗎?”一個同事打趣。

    “別開玩笑!”秦康打起精神,勉強笑著。

    連旁觀者都看出不妥了嗎?他是著了魔。

    中午休息午餐的時候,他打電話給韋夢妮,即將成為他末婚妻的空中小姐。

    “剛起來?夢妮!鼻乜祮枴

    “不出勤,樂得偷偷懶!”夢妮在電話里笑,“我明天一早飛舊金山,我會順便帶回訂婚禮服!

    “要這么講究嗎?”秦康半開玩笑,“我是否要去巴黎買一套小禮服來配你?”

    “男士不必講究,”夢妮也開玩笑,“否則豈不是把我比下去了?”

    “嗯,訂婚是我們倆比服裝嗎?”秦康說,奇怪!心里、腦里依然是心馨早晨在陽光中的模樣。

    “不跟你說笑,”夢妮正經一點,“今天晚上我們公司有人結婚,我得去吃喜酒!

    “也請了我嗎?”素康不認真地說。

    “別這么皮厚,誰認識你?”夢妮說,“今夜你乖乖留在家里不許亂跑,知道不?”

    “這么兇?這么嚴?”秦康笑,“我去隔壁也不行?”

    “那個小女孩——心馨家?”夢妮說,“去吧!不過正經點,別惹別人家小女孩發單相思!”

    “看你——在說什么?”秦康突然不自在了。“心馨的男朋友是個漂亮的見習醫生。”

    “那就更要當心,免得醫生誤會!”夢妮笑。

    秦康搖搖頭,再無和夢妮聊天的興致,又胡亂扯了幾句,推說公司有事,就掛斷了電話。

    下午的時間并不比早晨好過,秦康依然心神不定,依然煩燥不安,整整八小時,他甚至畫不好一張最基本、最簡單的圖。他嘆了一口氣,看看表,五點了,同事們都陸續離開。

    “小秦,”早上開玩笑的同事正往外走!澳阏觳粚,我看——心病還要心藥醫呢!”

    同事走了,秦康卻是心中一動,夢妮反正晚上沒空,他何不去心馨學校門口等她,陪她一起去醫院看浣思?上次答應的沒去成,今天算是補償。

    決定一下,心中立刻輕松多了,煩躁不安也消失,他想——他是下意識里對心馨感到歉疚吧?

    心馨多半是五點半放學,為怕等不到她,秦康坐計程車趕去。秦康雖然沒有家庭責任,賺的錢也不少,他卻相當節儉,平日上班下班都坐公共汽車,今天例外。

    他站在北一女大門的對面,有的先放學的學生已涌了出來,都是一般的綠衣黑格,都是清一色的短發,一群群,一堆堆,叫他怎能認出心馨?他在東張西望,許多小女孩也在打量他,這漂亮的大男生是等女朋友嗎?

    又等了一陣,仍不見心馨出來,一輛半新舊的福斯甲蟲車突然來到,停在校門邊,似有所持,秦康也不在意,他只在想,甲蟲車的確方便,也不算貴,等他和夢妮結婚后也買一輛,至少可省了許多搭公共汽車的時間——

    忽然眼睛一亮,雖是在那么多外貌幾乎相同的女孩子中,他看見了心馨,她也穿綠衣黑格,臉上的光芒卻是與眾不同的。正待出聲招呼,心馨卻向那甲蟲車奔去。

    甲蟲車——那個見習醫生戴克文?

    離得相當遠,他聽不見心馨和克文說了些什么,心馨迅速鉆進車子,如飛而去。

    秦康的一時歡喜變成沮喪、變成失望,他以為一定可以等到心馨,他以為一定可以和心馨相偕去醫院,他以為——他以為還像以往的許多日子里,隨時一聲呼喚,心馨就出現在他身邊,但——事實告訴他,心馨已高他而去——或許不能說離他而去,是——心馨已不再是跟在他四周的小女孩了!

    心馨有了男朋友,心馨——成長了嗎?那個戴克文將帶著心馨到哪里去?晚餐、看電影、跳舞?像每一對情侶,像他和夢妮

    他的心一下燃燒起來,他發覺,他竟不能忍受心馨和克文,心馨——怎能和克文?

    他不安地、焦躁地回到家里。家還是像往日一般的安靜溫馨,母親在廚房預備晚餐,秦愷在臥至看書,父親——或在臥室中小憩一陣,然而他——再也安靜不下來,他心中火焰愈燒愈烈。

    換好衣服,他勉強打開唱機聽音樂,那些本來柔美的音符更擾亂了他,他憤然關上唱機,大步回房。晃眼中,秦愷對他投來詫異的眼光。

    整整三個鐘頭,吃完晚餐,他就賭氣把自己扔在床上,他當然不可能現在睡覺,他全無睡意,神經拉得緊緊的,窗外一有車聲他就緊張,他——怎么了?

    十點鐘,他又聽見車聲,這一次沒錯了,車停在隔壁心馨家的門口,秦康從床上跳起來,胡亂套上鞋子,大步沖了下去。

    果然是心馨,她滿面笑容地從車上跳下采,她看來又幸福又滿足。

    “謝謝你啊,戴克文!”心馨說,“我希望你以后每天都上早班,那么每天都能來接我到醫院了。”

    克文在車中不知說了句什么,心馨笑得可愛極了。

    “好!明天無論如何輪到我請你吃竹籃雞了!彼f。

    揮揮手,克文和他的汽車去了。心馨愉快地轉身回家,這才看見站在草地上的秦康。

    “嗨!”心馨招一招手,“今天回來晚了,不去秦鎧那兒補習數學了,我還有其他功課!

    “嗯——和男朋友玩得功課也不顧了,”秦康在笑,笑得卻是疲倦和不自然。“你不考大學了?”

    “誰說的?我去看媽媽,”心馨皺皺鼻子,“缺一天課就考不上大學?你又不是我老師!”

    “戴克文陪你看浣思?”秦康問。

    “是啊!我們三個人還下跳棋,”心馨伸伸舌頭,“你知道嗎?戴克文還替我偷醫院的病人餐吃!”

    “戴克文對你很好嘛!”秦康似有酸意。

    “是啊!他還特別替我照顧媽媽。”心馨胸無城府。

    “他還去學校門口接你呢?”秦康似笑非笑地。

    “咦——你怎么知道?”心馨呆了一下。

    “我——哎!我聽你剛才講的。”他急忙掩飾。怎么了?怎能在一個小女孩面前手忙腳亂的。

    “對了!你怎么站在門口?”心馨望著他,相同的可愛、相同的甜蜜、相同的真摯,那感受——卻各自不同!白蛱煳胰デ貝鹉莾簳r你又那么早睡了?”

    “不能嗎?”秦康又問。

    “誰說不能?”心馨一點也不在意,“我只是奇怪,或者——你等七彩——哎,等韋夢妮?”

    “她有應酬。”秦康搖搖頭。他很想講“我等你”,可是怎么也講不出來,他對她已失去了以前那份瀟灑。

    “于是你就寂寞地在草地上冒月亮?”她笑。

    “怎么不說看星星?我從來不喜歡月亮!彼プC會。

    “你不會看星星,星星不夠亮、不夠光彩,你是看月亮的人!毙能罢f得很特別。

    “把我說得——俗不可耐!”秦康笑了。很奇怪,面對心馨,焦躁不安消失了。

    “別誤會,我可不敢呢!”心馨直搖手,“不跟你講了,我要進去做功課!

    “心馨——”秦康欲語還休。

    “什么?”心馨回過頭,稚氣的圓眼睛盯著他。

    “哎——沒事,你回去吧!明天見!鼻乜蛋櫚櫭,轉身大步而去。

    “秦康,”這一回是她叫住他,“我有個奇怪的感覺,你變了,你不再是以前那個秦康。”

    “是嗎?”秦康頭也不回地沖回家。他變了,是嗎?

    秦愷在他房里,那神情、那眼光都特別,尤其那深深的、探索的樣子,令他受不了。

    “你——為什么在我這兒?”奏康顧不得禮貌。

    秦愷皺皺眉,吸一口氣慢慢說:“哥哥,你為什么煩躁?你為什么不安?”停一停,又說,“你為什么改變得——這么厲害?只有一夜之間!

    “我——”秦康一窒。他真的——改變得這么厲害?

    改變,一夜之間,他——怎么全不自知?

    當沛文走進病房時,浣思剛用完早餐,她的氣色似乎好了些,沛文看來反而有些沉默。

    “早!”浣思展開笑容,“每一個醫生都像你這么早?”

    “我還沒上班!迸嫖膿u搖頭,雙手扶在床尾的鐵欄上!拔沂莵砜纯茨愕那樾巍!

    “我很好,頭沒有再痛過!变剿脊首鬏p松。她感覺得到,沛文不只來看她的情形。

    “不開刀絕對不可能‘很好’。”沛文凝視著她,“浣思,哲凡開夜離開醫院!

    “我知道!变剿紵o奈地笑一笑,“值夜醫生通知我的。”

    “我曾和他談了一陣,”沛文沉思著,他似在考慮措詞!八闹锌赡茈[藏著許多不愉快。”

    “是嗎?”浣思十分注意地傾聽著。“他說了些什么?”

    “斷斷續續的沒有連貫,”沛文又含蓄地說,該不該告訴浣思?他不能忘了浣思將是正倫的太太“我相信與這五年來的一切有關!

    “五年?”浣思呆著。那豈不是從離婚開始?“他——可是——恨我?”

    “我想不是!迸嫖穆龘u頭,“他的話很奇怪,他的理由也很奇怪,他——很自暴自棄,好像世界上已沒有任何一樣足以令他留戀的事物!

    “我不明日,我完全不明日,”浣思眼睛迷蒙、無助得令人心酸,“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以為——除了離婚之外,他一定還遭受到什么打擊,你知道嗎?”沛文關心地問。

    “我不知道,”浣思茫然地,“我怎么會知道呢?五年前我若能了解他的內心,我若能探入他的世界,分擔他的憂喜,我們——怎會離婚?”

    “我無法勸他接受治療,他頑固得令人生氣,“沛文嘆口氣,“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他現在呢?”浣思說得有些詞不達意,“我的意思是他可在家里?”

    “是!他像只困獸般地在那又小又暗的客廳里,他喝酒,他不休息,”沛文再嘆息,“懂況可慮!”

    “他是什么。俊变剿纪蝗幌肫饋。

    “他——唉!你也別問吧!”沛文不肯說,“你不必知道,對你沒有益處!

    “他是有救的,是不是?”浣思急切地問。

    “是的!”沛文十分肯定,“只要現在開始治療,痊愈的機會在百分之九十以上!

    “你告訴他了嗎?他知道嗎?”浣思更急切。

    “他是醫生,而且是最好的,他當然知道!倍恼f。

    “那他——為什么?”浣思喃喃自語。

    沛文輕輕拍一下床尾鐵欄。

    “你又是為什么?”他對著浣思,“我對你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你為什么不接受開刀?”

    “我——”浣思深吸一曰氣,她已經知道哲凡的一切,明知哲凡沒有可能替她動手術,她還堅持什么呢?生命畢竟不是兒戲!拔彝鈩邮中g,只是——”

    “只是什么?”沛文眼睛一亮,他仿佛看見了希望,浣思和哲凡兩個的。

    “開刀之時,我希望哲凡在一邊!彼f。

    這要求并不過分,是嗎?哲凡——可能是她信心問題吧!

    “我去跟哲凡商量,相信沒問題,他說過假期后要回醫院工作的!迸嫖暮芨吲d,“我會叫護士送同意書來給你簽字,然后——我會盡快安排一切!

    “一定要哲凡在場,你答應我的!”浣思加強語氣。

    “你放心,浣思!迸嫖呐呐乃,轉身而去!笆中g之前你需要好好休息!

    “我會盡量合作!变剿夹α恕

    沛文離去后,浣思的笑室收斂,腦子里充滿剛才而文的話。哲凡還受過一次打擊?是不是離婚,真可能這樣嗎?沛文不肯把哲凡所有的話說出來,神神秘地的反而令浣思無法不苦苦思索了,怎樣不可思議的打擊才令哲凡這樣的男人了無生趣呢?

    房門輕響,護士這么快就送同意書來簽字嗎?門縫里探進一個頭來,竟是正倫。

    “浣思,你醒了?”正倫愉快地走進采,在浣思面前,他永遠快樂、熱情!翱次疫傻得不敢用力開門吵醒你!

    “早餐都吃過了呢!”浣思微笑,“你早上沒課?”

    “看你比什么都重要。”正倫在她臉頰上吻一下,她下意識想避,卻忍住了。

    正倫是她的未婚夫!

    “我——我的學校里有事嗎?”她胡亂地說。

    “怎么會有事呢?王小姐做得很好。”正倫在床邊坐下來。他的出色是在氣質上、在風度上,而不像哲凡在外型、在神志。“你什么時候出院呢?”

    “恐怕——還得幾天!彼幌胝f出實情。

    “愈快愈好,”正倫得意地說,“浣思,我是來告訴你,我們去倫敦的簽證弄好了!”

    “這么快,你自己去香港的嗎?”浣思頗感意外地說。

    “哪需要這么麻煩,”正倫大搖其頭!拔彝腥巳サ模夷桥笥颜霉芨坝⒑炞C!

    “但是——我怕不能去了!变剿颊f。

    “不能去,為什么?”正倫怪叫起來。他的所有情緒全表現在臉上、在聲音里。

    “我——”浣思猶豫一下,終于說,“我怕不能這么快出院,出了院要休養,這一兩天我要動手術。”

    “動手術?什么手術?你不是中暑嗎?好好的動什么手術呢?”正倫一連串地說。

    “不!我不是中暑,”浣思搖搖頭。正倫單純得像心馨一樣,她說什么都相信!爸惺钅菚前阃纯,我——有瘤,腦瘤。”

    “腦——瘤?”正倫嚇呆了,怎么可能是這么嚴重的病呢?腦瘤——不是危險得會死人嗎?“怎么會!怎么會!他們可——能檢查錯誤嗎?”

    “機器、電腦不會錯!”浣思平靜地說。她發覺在正倫面前,她的感倩永不波動!笆悄X瘤,不過是良性的,開了刀就會好!

    “一定要現在開刀?能不能——遲些?”正倫問。

    “為什么要遲些?”浣思不解。

    “等我們從倫敦回來再動手術不是很好?”正倫稚氣地說。

    浣思搖搖頭,她愈來愈發覺,正倫除了在音樂上、在小提琴上外,他真是幼稚得像孩子,這樣的人——適合做丈夫嗎?

    “你知道嗎?正倫,”浣思細心地解釋,“瘤在腦子里壓住神經,若不盡快拿出采,會影響視覺神經,我可能會變成瞎子!

    “這么——嚴重?”正倫睜大了眼睛。

    “這是事實,我也沒法子!变剿颊f,“如果你要去,你可以自己先去一趟!

    “我自己去有什么意思?”正倫興致消失了!拔覀円黄稹忻墼碌母杏X!

    “我們還沒結婚!变剿及櫭。

    “遲早都要結的,先度蜜月不一樣?”正倫大笑。

    “現在害得你去不成,真抱歉!彼f。

    “沒關系,”他拍拍胸口,“反正簽證有效,等你出院,休養好之后我們再去!

    “到那時再說吧!”浣思不置可否。不知為什么,面對正倫,她的未婚夫,她竟——愈覺遙遠、陌生了,她根本完全沒有跟他同去倫敦的意思。

    “哦!哲凡替你動手術嗎?”正倫隨口問。

    “不——”浣思敏感地皺眉。“是沛文,哲凡的好朋友,剛回國的腦科專家!

    “我以為該是哲凡!闭齻惵柭柤纭K呛艽蠓、很開朗,思想也新潮的人,前夫也是朋友——比朋友更親切呢!

    “世界上原沒有該不該的事!变剿己芨锌

    “但是哲凡——”正倫說了一半停住了,他怔怔地注視她半晌,“浣思,才幾天時間,你怎么變了?”

    “我變了嗎?也許——因為我的病吧!”她說。

    “你可是害怕?”他握住了她的手。

    浣思身體一震,她幾乎愈來愈無法忍受正倫碰她,她顯得生硬地抽回被握的手。

    “不,我不怕,”她激動地,“我——”

    “浣思,浣思,怎么了?”正倫全然不覺,他像哄孩子般地哄著她,“你自己也說過并不危險的!

    浣思吸一口氣,她的心亂得一塌糊涂,她竟不能忍受自己的未婚夫?這怎么說得過去呢?

    “不——我希望冷靜地休息一下,”浣思力持平靜,“這個病——太突然!

    “不必擔心,有我在。”正倫是真摯的!拔視恢迸隳愕模判!

    “開刀不可以陪伴!变剿家彩チ藘灻揽诓拧

    “我在外面等,總之,我一定會在你附近!闭齻惒煌5毓膭钪。他是一個好人,只是——哎!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吧!他的前途會怎樣呢?

    “謝謝你。”浣思勉強地說。

    “謝什么呢?我們是未婚夫婦,原該互相關懷、鼓勵,你說對嗎?”正倫坦率地說。

    “是——”浣思開始坐立不安,她只希望正倫離開,她不知道該怎么對待他才好!罢齻,我想休息,你——”

    “我坐在旁邊陪你,我一點聲音也不出,絕不吵你。”正倫果然退到一邊!爸形缥也抛!

    “可是——有人在一邊我睡不著!变剿祭щy地說。她在趕正倫走,她怎會這樣呢?天!

    “那——”正倫孩子氣地摸摸頭,“我走好了,放了學我再來看你!

    “放學別來,”她沖口而出,“心馨放學要來。”

    正倫一震,目不轉睛地望著浣思。

    “為什么心馨來我就不能來?”他正色問,“我將是心馨姐妹的繼父,我現在應該習慣和她相處。”

    “我——不是這意思,”浣思急了,怎么弄成這樣呢?她撐持著身體坐起來,“正倫,我——”

    一陣暈眩,一陣劇烈的痛楚,浣思幾乎直不起腰,豆大的汗珠,也爭先恐后往外冒,浣思望著正倫,眼中的正倫突然變成了兩個——

    “浣思,浣思你怎么啦?”正倫急忙扶著她。

    “我——痛,”她上氣不接下氣,“正倫——叫護士,叫醫生——沛文,叫——”

    大叫一聲,浣思倒在枕頭上,她抱著痛楚欲裂的頭,輾轉著、掙扎著像個垂死的動物。

    “醫生、護士!”正倫慌了手腳,沖出門口怪叫著,“沛文,你們快來,浣思——又發病了!”

    走廊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三樓值班護士和住院醫生都快步奔來,也有人用電話通知沛文,一剎那間,安靜的三O二病房似乎開始作戰了一般。

    “頭——頭痛,”浣思抱著頭,在床上翻滾!邦^痛,沛文——沛文——”

    沛文從門外奔進來,他略看一陣,皺著眉頭,考慮半晌,很權威地說:

    “預備手術室,盡快,”他想一想,又說,“病人已等不及明天了!”

    護士和住院醫生都奔出去,各自進行工作了。

    “麻醉針,”沛文吩咐另一個護士,“我先行注射,減少她手術前的痛楚!

    “是!”另一個護士領命而去。

    “浣思,放心,我現在就替你做手術,”沛文柔聲說,“我們不能再等了,我怕你的情形起變化。你忍耐一下,麻醉針來了就止痛,安靜地睡一覺吧!醒來時一切都沒問題了!

    “沛文——”浣思痛得流出眼淚!罢芊材亍阃ㄖ,你答應過的!”

    沛文咬著唇,這時通知哲凡,他會來嗎?一轉頭,他看見正倫。

    “麥先生,請立刻開車去接哲凡來,無論用什么手段,總之要他來,一定要來!”沛文正色說,“你告訴他——浣思在生死關頭掙扎,只等他來!”

    正倫呆呆地,想也不想,轉身就奔了出去。

    哲凡——會來嗎?

    哲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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