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還是十分冷清。駱竟堯站在自家商號門口,耳聽著鞭炮聲在身后響起,瞧著外面的景色。
十幾年前,也是在這樣的時候,他和他爹娘一起早早地站在他們的小鋪子前,放著鞭炮,期待迎來新一年的好運。那還是很小的鋪子,剛剛夠他們三個人勉強糊口而已。而就在那時,他就已顯露出對做生意的濃厚興趣,整天就喜歡站在柜臺邊看著爹爹算帳。有一次,爹爹撫著他的頭,問他:“堯兒,將來想做什么?”
“做一個全國最大的商號老板,賺很多很多的錢!
爹爹笑了出來,“堯兒很有志氣啊,但那一定要非常努力才行的!
“我會努力!
“不過,到了該成家的時候,也要記著去找一個喜歡的女孩,然后生幾個孩子。這樣,爹和娘就更滿意了。”
“我會的。”他答應著。而后,沒過幾年,爹娘雙雙去世,留給他一個僅足以維生的鋪子。那時,他十五歲。然后一個人從那間鋪子做起,一步步地擴大規模,直到有今天的成就。到現在已經八九年過去了。
而今,他站在門前,身后是一家全省知名的商號。不過,還不是全國最大的。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努力著,把全部心血都投入他的生意中去,無暇他顧。他也遵照著爹娘的話成了家,有了一個妻子。
但是,他是不是還錯過什么了?
“公子,外邊冷,還是進來吧。”羅剛看見主子陷入沉思之中,忍不住出聲提醒。
駱竟堯回過神來,有些失笑。幾時他也和那些老人家一般,緬懷起過去了?這該不會是說他也老了吧?
他今年好歹才二十四歲。不過,比起小晚兒來,他還是大了八歲。過年了,她也添了一歲——十六歲了,她該不會覺得他太老了?
嘖!他搖搖頭,轉身走進屋,一邊吩咐著羅剛:“準備一下,這幾天我要到封府去!
有筆賬,他要好好地跟某人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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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寸見方的紙上,剛勁凌厲的墨跡直透紙背——“午后,小池塘一敘。知名不具!
把手上的小紙條翻來覆去地看了幾次,封晚晴開口問一直站在旁邊的小丫環:“秀兒,這紙條你是從哪里來的?”
“回小小姐,這是二姑爺府上的管家偷偷交給奴婢的,說是二小姐寫給小小姐的信,一定要親手交給小小姐。”
“他這么說,你就這么信了?”
“這——”
看著小丫環一臉的不知所措,封晚晴不耐煩地揮揮手,“算了。”小池塘一敘?他這么寫,是在告訴她,他知道了?那又怎樣!
看看天色,也差不多了,封晚晴轉身就往外走。也好,趁這個機會,她要跟他一次說清楚,叫他以后少來煩她!也別有事沒事地老往封府跑!他沒地方可以住了嗎?
走出后門,繞著墻角轉過去,就是小池塘了。封晚晴心下一凜,登時想起五年前的事,還有二姐和她的對話——
從那以后,這池塘就荒廢了。因為爹爹從此禁止府里的人上這兒來玩,就差沒把后門都給封上。
晚晴繼續往前走。遠遠的就看見一道高挺的身影立在池邊,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她。他的腳邊,就放著那個被她沉到水里的大箱子。
慢慢地走過去,她昂起了頭,面對著他。她并沒有做錯什么事,沒有必要心虛。
“為什么?”他實在不想這么沒風度地劈頭就問,但看著她那毫無悔意的態度,他真的被惹惱了。
她真是好本事!他暗自咬牙,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少年沒有像這樣生氣過了。
“什么為什么?”封晚晴反問了一聲,雖然彼此心知肚明他說的是哪樁,但他有什么權利這樣質問她?他以為他是誰?
居然還敢跟他裝蒜!駱竟堯露出陰森森的笑。
“三小姐的記性看來不大好,難道連眼力也退步了?”說完,他用力踢了一下腳邊的箱子。
“這個呀。”封晚晴揚起眉,“我曾經告訴過你,我打算把它沉到水里的。你當時不是說,這已經是我的東西,隨便我怎么處置嗎?難不成現在又心疼了?”
瞬間,他的臉黑了,隨即又恢復了原狀。封晚晴不由地揉揉眼,懷疑著剛才看到的肯定是幻覺。
這個人就算是在生氣,也都帶著一臉的笑。真不知他到底是笑給誰看。實在太假了。
忽然發覺自己居然研究起駱竟堯這個人來,封晚晴二話不說地立即打住心里的念頭。這一切跟她無關,她要牢牢地記住這一點。
腳下就是那個小池塘,上面結了厚厚的冰。
他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她旁邊,一起看著池塘。
“小晚兒,這池塘對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意義?”駱竟堯輕笑著,語氣溫和,就好像剛才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身子僵了一下,封晚晴簡短地說道:“沒有。”
駱竟堯凝視著她,道:“小晚兒,我無意打探你的心事。如果讓你傷心了,我很抱歉約你到這里來!
封晚晴看都不看他,“這與你無關!
“什么叫做與我無關?”駱竟堯的口氣依舊輕柔,卻已帶了一些危險,“小晚兒,不管你愿不愿意,現在你的事,已經沒法與我無關了。你當真以為可以這么容易撇清我們之間的關系嗎?”
“我們有什么關系?”封晚晴的語氣有些好笑,“姐夫與小姨子的關系?如果你是指這個——”
“你明知不是!”駱竟堯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小晚兒,你盡管裝,甚至裝做不認識我都不要緊。但我是不會放手的,我有的是時間陪你玩下去。隨便你愛玩多久,就算是一輩子都無妨,我絕對會奉陪到底!”
他絕決的語氣嚇住了她,咬了咬牙,“我沒有裝。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什么要對我說這些。我們總共才見了幾次面,”她埋頭看著腳下,“你要是對我說,你對我是一見鐘情,那就太可笑了。沒有人會相信的。”
“一見鐘情很可笑,那么二見呢?三見呢?”
“那更好笑了,”封晚晴嗤之以鼻,“你對我二見鐘情,幾天后又立刻和二姐成親?刹豢梢哉埬憬忉屢幌履愕难孕?”
“原來你是在為這個生氣?”駱竟堯望向她,語氣柔和下來,“我和你二姐成親,是出于商業上的目的。但是真正叫我心動的,只有我的小晚兒啊!
看到封晚晴沒做聲,他又道:“你不相信,是不是?我知道,我那天的態度太輕率,惹你生氣了,這是我不對,我向你道歉!
他的語氣十分誠摯,封晚晴的心不由得動了一下,沒想到這個男人也會有這樣的態度,難道他真的是認真的?
看向池塘,她的心再次沉靜了下來。就算他是認真的,那又怎樣?他還是娶了二姐,如他說的,出于商業上的目的。這對二姐公平嗎?對她公平嗎?他有考慮到別人的心情嗎?
虧他還說得理直氣壯!一股怒氣從她心里油然而生,表情冷淡了下來。
“小晚兒?”駱竟堯輕輕地叫著她,“你還不相信我對你是真心的嗎?要我怎么做,你才會相信?”
“你是不是真心,那并不重要。”封晚晴神色疏遠,“你對我說這些完全沒有意義。”
“什么意思?”駱竟堯臉色微變,但還帶著笑,“小晚兒,可不可以請你說清楚一些?”
“我的意思就是,我既不可能成為你的妻子,也不可能成為你的情人。那么你對我說這些有什么用?”
駱竟堯盯著她,半天才輕道:“你確定?”他的語氣更輕柔,“你確定你將來一定不會成為我的妻子,或是我的情人?”
“當然確定!狈馔砬巛p哼一聲,“難道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會不清楚?”
“那么理由呢?”
“理由?”封晚晴似乎感到很不可思議,又重復了一遍,“什么理由?”
“就是你不可能成為我的妻子,或是我的情人的理由!彼苡心托牡乇茊枺Z氣非常冷靜。
“你很煩耶!”封晚晴差點要罵出聲來,“這要有理由嗎?天下這么多女人,你為什么不一個個問她為什么不會成為你的妻子或你的情人?”
“可是小晚兒天下只有一個,所以我也只問你一個。”
駱竟堯居然還笑得出來,聽得封晚晴真想給他一刀。被他這樣問下去,就是圣人也會發瘋!
“我就是不想、不愿意,你聽清楚了沒有?”
“聽清楚了,那為什么不想、不愿意?”
封晚晴咬緊牙根,死活就是不望他一眼,以免自己看到他的臉后,會失手把他推下水去。
“小晚兒,”沉默了一會兒,他再次開口:“我不想逼你回答我的問題,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想一下我們的關系。你不要總想著逃避,這樣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封晚晴突然有一種無力感,為什么這個男人就是說不通?
“好吧,現在我們一樁樁地說,”封晚晴振作了一下精神,決定今天還是把事情全部說開來,“首先,你為什么一廂情愿地認定我們之間存在某種關系?請問是我什么樣的言行給了你這種錯覺?”
駱竟堯微笑,“我的傻晚兒,你不明白嗎?”
“我明白什么?”封晚晴問,實在是很討厭他那種好像什么都知道的口氣。
“問問你自己,你為什么一心要躲我,一心不想跟我沾上關系,甚至把你喜歡的東西沉入水中,只因為是我送的?你在怕什么?怕你為我心動?對我動心是這么可怕的事嗎?”
靜靜地聽完,封晚晴緩緩地點了一下頭,“你至少有一點沒說錯,我的確是不想和你沾上一點關系!
“為什么?”
“因為我不想讓我們之間有一丁點兒的可能!”封晚晴輕聲道,“換句話說,我們之間從來就沒有開始過,更加沒有將來!”
她的語氣是那樣堅決,駱竟堯沉默了一會兒后,才問道:“你就這樣討厭我嗎?”
“我還以為你永遠都不會發現這一點呢!狈馔砬缬行┏芭卣f,“我真沒見過你這樣自以為是的人,我都表現得很明顯了,你卻總是視而不見!
“原來我在你眼里是這樣的人?”駱竟堯的語氣有些苦澀,臉上的笑容也沒了。
封晚晴一直看著池塘,根本沒發覺他的變化,她只是淡淡地反問了一句:“你不是嗎?”
好長時間都沒有聽見駱竟堯的聲音,要不是他的呼吸聲還在耳邊,封晚晴幾乎疑心他已經走了。
他為什么還不走?他不明白他在這里只是自找沒趣嗎?看著那高大的身影杵在她身邊,封晚晴忽然發覺自己很殘忍,但她還必須更殘忍一些,才趕得走他。
只要她心稍微一軟,接下來的后果就會變得很糟糕……
“小晚兒,你就真的對我沒有一點點的心動嗎?”他又開口了,語氣像是在乞求什么。
“沒有!
簡單的兩個字險些毀了他的自制,但他忍了下來,不死心地問:“為什么?我哪里做得不夠?”
“這需要理由嗎?”封晚晴只是問他,“二姐為你做得不夠嗎?你又為什么不對她心動?”
你又為什么不為她心動?為什么?歸根到底只有一句話——不喜歡!他不喜歡封束菊,不是不愿意、不想去喜歡,而是無法!
刺痛的感覺是如此明顯,平生從未感到過的痛苦一瞬間淹沒了他,若不是他超人的意志在支撐著,他很可能會就此倒下。但是——
他不會罷手的!不管她是否喜歡他,是否愿意接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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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羅剛憂心忡忡地看著他,“您的臉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我沒事!彼谧雷忧,埋頭看著賬冊,不理會侍從的關心。
“那,我給您端一杯熱茶來。”羅剛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他從賬冊中抬起頭來,看了一下外面的天色。已經天黑了,天空中一點星光都沒有,看來明天的天氣會變,但有變化總比死水一潭要好。
而他,明天就會離開這里。再望向賬冊,他的眉頭皺了二下。不夠,還是不夠,他的實力還是不足以和封府抗衡。終有一天,當他能夠威脅到封府的經濟命脈時,無論他說什么,別人都不敢不重視吧。
而現在——他只有再努力,加倍地努力。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卻笑得很苦,為了他的小晚兒,他不得不全力以赴。
小晚兒,她能體會他的這番心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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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封晚晴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毫無睡意。
她真的傷了那個男人。當他離開時,她終于忍不住轉頭望了他的背影一眼。就是那一眼,讓她到現在都無法釋懷。
他的身形似乎有些不穩,卻還是努力挺直了,一步一步地走開。他的受傷是這么明顯,無論他怎樣掩飾也掩飾不了,反而使他顯得更狼狽。而正是這種身影,重重地撞進她的心里,讓她的心為之一顫。
她不懂。為什么是她?這世上有千萬個女子,他為何就單單看上了她?而只有她,跟他是絕對不可能的!他還不明白嗎?
無聲地嘆了口氣,她轉過眼望向窗戶,卻嚇得立刻從床上坐起來。窗戶外面,竟立著一個黑影。
“誰?”抓住被子把自己包住,封晚晴努力地保持鎮定,一邊問著。
那黑影一動不動,似乎只是看著她。不知怎的,那身影看來竟有些眼熟,封晚晴神色變了變,終于問出了口:“是你嗎?”
黑影似乎笑了,拉開窗戶跳了進來。就著房內微弱的燭光看去,那高挑的身材,臉上不變的笑容,果然是駱竟堯!
他神情看來挺輕松,一點都看不出有受過打擊的樣子。封晚晴本來還滿心的愧疚,現在卻忽然發覺沒什么可說。她太傻了,她原先竟還擔心他會不會——
是他太堅強了,還是他根本就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莫名地覺得心有些冷,她不禁把被子包得更緊一些,然后低低地開口:“你不該來的!
他好像沒聽見這句話一樣,站在那里,徑自看著她。
“你到底有什么事?”封晚晴惱火地瞪著他,“沒事你就趕快出去,深更半夜跑到別人房里來晃,你覺得很好玩呀?”
“小晚兒,你又生氣了!彼p輕地嘆口氣,似乎有些無奈,“這么愛生氣,哪個男人受得了你呀。不過——”他的黑眸中露出笑意,“不過我偏偏就喜歡,所以說,小晚兒,你不嫁給我,實在是太可惜了!”
這個男人到底想干什么?封晚晴不再出聲,只是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你大可不用對我擺出這副樣子來。”他走近她一些,伸手摸了一下帳子,“我只是來向你告別的,我明天就要回去了。而以后,不知哪一天才能再相見!
封晚晴不吭聲。
他望著她,輕輕地道:“小晚兒,你就沒有什么對我說的嗎?”
帳里完全沒有回應。
駱竟堯臉色微變,卻還是勉強地笑著,“小晚兒,你不想跟我說話不要緊,你只要肯聽我說就夠了!
他在床邊坐下來,背對著她,聲音低醇而柔和,“小晚兒,你知道嗎?這些日子來,我一直在想你,今天我本來沒打算來的,卻最終還是忍不住想來看看你。雖然你老是對我冷冷淡淡的,要不就是對著我發脾氣,但我還是想來見你。在你看來,一定覺得我很煩吧!
他輕輕地笑出了聲,只是笑聲里卻有些落寞。帳里的人依舊保持沉默,他也不在意,又道:“那一箱子被你沉到水里的東西,是我用了半年的時間從各地搜羅來的,你一古腦地就把它丟了,你可知道我有多心疼?不是心疼這些東西,而是心疼你,明明都是自己喜歡的東西,卻要狠下心來,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難過。而我,卻怎么也幫不了你。”
封晚晴咬著唇,終于開口道:“說來說去,你還是不甘心,你覺得你半年的心血白費了,所以——”
“我以后絕不會再提它半個字!”駱竟堯的聲音里帶著怒氣,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才平復了些許激動,“小晚兒,你為什么就不能明白我對你的心意呢?我不求你能接受,但求你能相信!”
現在的他,哪還有心情去想些甘不甘心的問題?連心都掏給她了,哪還計較得了他曾經花了多少心思?什么時候起愛上她的,他不懂。她固執的性子,連他都無可奈何。而且她還無情得很,就算他把心都挖出來給她看了,她都無動于衷,這樣沒心沒肺的女人,他干嗎還老是惦著她,老想著來看她一眼?
他不懂,真的不懂,這情愛來得如此突然,在他還沒有覺察之前,他的心里就已經深深地烙下了她的影子,讓他想擺脫都擺脫不了。
心里一陣陣的痛苦,又一陣陣的歡喜。小晚兒的氣息就在他身后,溫暖而祥和,他一動不動地坐著,舍不得離去。下次相見,不知又會是何時何地。他很想轉過頭來看看那帳子里的小人兒,卻不得不硬生生地忍了下來。
封晚晴把臉藏在被子里,不愿看前面的那個男人。多看他一次,她發覺自己就會多心軟一分,而這樣子下去的話,只會給他們帶來更大的痛苦啊。
但愿她能再次狠下心來,快刀斬亂麻!
“小晚兒,”駱竟堯再次開口,微黃的燭光映照著他眼中的渴望,“你真的就不想對我說什么嗎?”
等了一會兒,還是不見回答。他咬緊了牙關,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從帳子里把她拖出來,問問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算她狠!他駱竟堯算是栽在她手上!
僵著身子,他站起來,背對著她,緩緩地說:“我走了。不過——”
他的聲音變得陰沉,“你不要以為這事這樣就結束了。記得白天我對你說的話嗎?就算是一輩子,我也會跟你耗下去的!我跟你,絕對是沒完沒了!”
在這黑夜里,他的語氣像是魔咒,更像是預示著他們此后糾纏不休的命運。封晚晴打了一個冷戰,只覺得渾身發冷。她究竟惹上了一個什么樣的男人?
一陣靜默,只有燭光搖曳著,陰影落到房中各處。而帳前,已沒有了男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