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有他的考量,第一場的琴藝,他本以為自己必然是勝的,然而這必勝的一局,他竟然敗了,敗了第一場,這第二場,他就絕對不能敗,敗了就是一敗涂地,不但遼國的臉而被他丟盡,就連幽云十六州,恐怕也要賠給大宋。
君云然的書法,他是見過的。當年他寫得一手蠅頭小楷,字體清逸,一筆一劃都剛勁有力,然而君云然寫的卻不是小楷,粗若兒臂的大號狼毫,只淡淡一揮,“還我河山”四個大字躍然紙上。豪邁,大氣,卻又清貴,飄逸,看得他心頭有些發冷,旁人用手寫字,君云然寫字,用的卻是心神,心隨意動,字由心生。
既然他還可以撫琴,就一定可以寫字,耶律宗續不敢冒險,所以提出第二場比試劍術。他必須在第二場勝過君云然,這樣即使比了第三場,只要打個平手,遼國至少可以把幽云十六州保住,而書法這樣東西,究竟寫得是好是壞,本來就是件很難說清楚的事情,要打成平手,并不是什么難事。
耶律宗續卻并不知君云然的雙手經脈,在方才連撥七弦之后,就已再次迸裂,而今,他已經完全沒有抬手之力,別說是寫字,就是拿筆,也絕不可能。
所以,他幽冷地望了君云然一眼,重復道:“第二場,比試劍術,侯爺意下如何?”
“我無法與你動手!本迫坏溃澳銘撝朗菫槭裁矗俊
聞言之下,大宋諸人俱是一驚,不由竊竊私語著,目光齊刷刷投注君云然的面上。
“那么,這一場你愿意認輸?”金蓮公主步步緊逼道。
“這一場,我代他打。”樂萍兒站起來,靈動的眼悠悠轉了一圈道。
齊王禁不住一驚,“你?”
“不錯,我來替君云然打這一場。”樂萍兒挺了挺身子。
“君云然,你怎么說?”耶律宗續瞇了瞇眼睛,陰沉地道。
“將軍如若不允,不妨將第三場提上來,先比書法也是無妨。”君云然垂眼,神色沉靜道。
“本王如果應允了呢?這小姑娘的勝敗,是否作數?”耶律宗續目光一凝,問道。
“自然作數……”不顧齊王的眼神示意,君云然頷首道。
“等等!眿擅囊恍Γ鹕徆鞔驍嗨,“這小姑娘既然是代侯爺動手,用的自然要是侯爺的武功,若是雜雜八八的招式,可就不叫代替侯爺動手了。”
“這個自然!本迫坏恍。
“可是,侯爺的武功,我們將軍只見識過浮云九式,至于其他的,可就……”
“她便只用浮云九式。”沉靜地望了她一眼,君云然道,“不但如此,她比武時所用招式,全部由我口述——這樣公主可還滿意!
金蓮公主不由一驚,她也是習武之人,高手相搏,機會稍縱即逝,若是完全靠人口述,在時間上必然落后一步。與耶律宗續這樣的人交手,落后一步,便無疑死路一條,這微一轉念之下,她立刻一口答應下來:“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侯爺可莫要反悔!
西門墑皺眉,想要阻止,卻已是不及,他心頭一沉,身子驀然緊繃起來。君云然!他們把他看得太輕了。
“既然公主已經代替本王答應了,那就這樣吧!币勺诶m從琴榻前站了起來,微一抬手,侍從立刻將一口寶劍遞上。
寶劍沒有上鞘,只用熟牛皮略微包了一包,耶律宗續伸手撫過牛皮,目光凝肅,驀然拔劍。纖薄的劍身直若秋水一泓,泛著幽冷的光芒。
上古名器——短劍照日。
樂萍兒皺了皺鼻子,猶豫了一下,慢吞吞地從袖子里摸出一柄通體透明的小劍。此劍名喚勿離,是她離開翠竹園時,公羊冶送給她的,說是給徒媳婦的見面禮。這劍實在是很小,收在袖子里倒很方便,看上去也很脆弱,仿佛輕輕一碰就會斷了似的。比武之時,她本來想用魚腸劍的,不過覷了齊王一眼后,卻還是把勿離取了出來。
將君云然的手輕輕握了一下,樂萍兒很認真地望著他,“浮云九式我已經會了,現在可以上場了嗎?”
“你去罷!
樂萍兒應了一聲,輕身一躍,半空一個漂亮的回旋,俏生生地在耶律宗續三步之內站定,她有模有樣地拱了拱手,“耶律宗……哦不,那個將軍,請。”
耶律宗續怔了一下,不由有些后悔,和這樣一個丫頭比武,他覺得實在是很失身份的一件事情。然而,金蓮公主既然已經答應下來,遼國又覬覦那東北二十座城池,他也只能硬著頭皮,失這么一次身份了。輕視地看了樂萍兒一眼,他略略抬手,算了回了個禮,“請!
說完這個“請”字,他就在等,等樂萍兒出手。
然而,樂萍兒卻站在那里,饒有趣味地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就是不肯動手。
“姑娘,請!鄙窖蚝游⑽⒍秳恿艘幌,耶律宗續沉聲道。
“我請?當然是你請。”樂萍兒似乎愣了愣,隨即理直氣壯道,“我是代君云然下場的,那個棕色頭發的女人不是說了,讓我只能用君云然的武功,而且,必須是他口述才行。你不動手,他就不開口,我自然就不能動手,所以,當然是你先請!
耶律宗續皺眉,暗暗朝金蓮公主瞪了一眼。同時暗一凝伸,不再說什么,劍身一動,一式靈蛇吐信,朝樂萍兒遞去,秋水一樣的劍身,帶著清,泛著寒,一剎那間,周遭的空氣也似冷了幾分。
樂萍兒咬著下唇,勿離劍斜斜指地,不言不動。
君云然不開口,她就決不能動,即使劍尖直指眉心,抵住喉頭,也不能動。
轉瞬之間,森寒的劍氣籠罩周身,她裸露在外的肌膚,不由泛起一層寒栗。不怕不怕,樂萍兒站直了身子,不住為自己打氣。
五寸……
四寸……
三寸……
劍身離胸膛不足三寸之即,君云然驀然開口:“仰身,撩劍,浮云蔽日擊他劍尖!
“好!泵腿谎錾恚皇借F板橋,柔韌的身子不可思議地貼近地面,森冷的劍尖堪堪劃過衣襟,帶起一片細小的碎布,勿離劍在地上撐了一下,劍身一彎,“錚”一聲輕吟,劍風驟起,霧氣朦朧。金鐵交鳴之聲乍起,如冰似玉,纖細萬分的小劍驀然與照日短劍相交。
樂萍兒暗叫不好,勿離劍怎禁得起這樣折騰,她暗自思忖著,正要棄劍,取出魚腸劍來,眼光一瞄之下,卻發現陽光之下,勿離劍熠熠生輝,毫無想象中的破損之狀。公羊師父真夠意思,挺起身子,她不由眉開眼笑。
耶律宗續雙眼一凝,一招落空之下,不由又驚又怒,運氣于掌,風云雷動,咫尺天涯,風起云涌,三式齊出。一時間,四處一片飛沙走石,臺下眾人禁不住閉上眼睛。
眼光幽然,清清冷冷的,君云然沉靜道:“身若浮云,心似飄萍。浮云飄萍,身隨劍動。”
隨著耶律宗續的劍芒,樂萍兒的身子隨著劍氣緩緩浮動,看似劍鋒即將擦過身體,卻偏偏只一分之差,堪堪避過。浮云飄萍,本就是一式閃避身法,在小范圍里騰挪,閃過對手的攻擊。
淡淡垂眼,君云然接著道:“云淡九天,攻他門面。”
“好!
勿離劍頓現一道扇形光芒,耶律宗續只覺眼前一痛,一個側身,面頰處已然裂開一道口子,鮮血一絲一絲滲了出來。
“躍身,云天一色,攻他左肋,咳……”輕咳一聲,面色隱現蒼白,淡色的唇清淺到毫無血色,君云然淡淡道,“矮身,左挪一寸,風云流動攻他下盤!
他看也不看場上,一招一式,攻的卻是耶律宗續必救之處,封的也是他必退之路。
一時間,耶律宗續只覺左支右拙,眼前盡是樂萍兒翠綠的衣袂,勿離劍如玉如冰的光影隨時乍現,轉眼之間,右腿上又添一道傷痕。
西門墑在場下看著,眼是一片純然的黝黑,不帶感情地微微瞇了起來。他看得很清楚,一開始,君云然的確是照著耶律宗續的招式,教授樂萍兒自保的招法,這樣一來,樂萍兒雖有驚無險,卻也不至于傷及耶律宗續。但三招之后,君云然逐漸熟悉耶律宗續的武功套路,再加上他七年前與之交手的經驗,便不再看向場內,全憑臆測,往往在耶律宗續出手之前,就已揣摩出他的招數。這樣一來,樂萍兒在時間上就不再存在劣勢,外加君云然精準的指點,出手之間自是大大不同。
君云然,絕對不能留!
腦海中驀然閃過這個念頭,西門墑手底緊緊一握,陰沉地望了他一眼。
君云然偶一抬頭,扎扎實實的,澄凈的目光與這陰沉的一眼對了個正著。
眼神在半空中一個碰撞,又不約而同地避開。
在君云然的指點下,樂萍兒越發游刃有余,招招式式,將耶律宗續攻了個密不透風。
“浮云幽幽,封他下盤,云天一色,封死他的劍路。”君云然沉聲道,“浮云蔽日,擊他右腕,逼他棄劍!
棄劍則敗,這是每個習武之人都明白的道理,君云然幾乎可以肯定,就在片刻之內,耶律宗續必敗。
擂臺三場,兩場一敗,這第三場,也不必再比下去,幽云十六州,這遼國是還定了。然而,他心頭卻沒有那么篤定,因為西門墑還坐在這里,他決不至于讓耶律宗續輸得那么輕易。
君云然不過心念一動,西門墑已經動了,他身形一閃,劍芒頓現。此時,耶律宗續正當緊要關頭,樂萍兒只要一式浮云蔽日補上,他必然棄劍。
西門墑一動,場下一陣抽氣之聲,每個人都以為他攻的必定是樂萍兒,以救耶律宗續之危。
樂萍兒心神一凝,手下卻絲毫沒有停滯,心想無論如何,拼得挨這么一劍,也要先把耶律宗續打敗。不料劍芒一閃,西門墑在樂萍兒身側掠過,撩起一朵劍花,竟直直向君云然刺去。
“不要!”樂萍兒一聲驚呼,毫不猶豫地收劍,飛身相救,卻已是不及。
眼看劍鋒就在眼前,君云然心口一痛,劍尖透衣而入,驀然間已血染白衣。
“師兄……”清冷的眼光定定地望在西門墑面上,君云然輕聲一嘆,清淺地喚了一聲。
兩門墑正待一個用力,將這心腹之患斃于劍下,忽聞這一聲清清淺淺的“師兄”,心頭不由一怔,純然黝黑的眼一陣朦朧,手底的長劍竟怔怔地停在那里,怎么也刺不下去。
樂萍兒握著劍,緊緊地瞪著西門墑手中的長劍,一動也不敢動,就怕一不小心,這一劍刺進君云然的心口。
“師兄,你……真要我死?”燦如黑玉,流光隱現的眼定定地望在西門墑面上,君云然輕聲問道。
“真要你死?”西門墑怔了一下,忽然一個戰栗,黝黑的眼漸漸淡去,喃喃道,“我怎么會要你死?”
望著他逐漸清明的眼,君云然心頭方自一喜,忽聽一聲悶哼,西門墑雙目暴睜,愣愣地望著自己淌血的胸膛,一截劍尖赫然竟透胸而過,顫巍巍地掛在胸腹之間!爱敗钡囊宦暎纳碜踊瘟嘶,長劍驀然墜地。
原來方才君云然遇險,一群御前護衛奉齊王之命掩了過來,其中一人趁著西門墑心神恍惚之即,一劍刺了進去,眾人的心神都集中在君云然身上,是以竟無人注意到這一變故。
“師兄……”君云然驀然一聲痛呼,強忍手腕的痛楚,一把將西門墑扶住。他目中忍不住浮現水氣,手腕處的鮮血染遍了白紗,一滴一滴滑落,在地面緩緩暈開。
樂萍兒怔怔地望著他手上的鮮血,卻只是站著,怎么也不敢上前。對于西門墑,她憎惡多于喜歡,然而,即便是這樣,她依然覺得心頭發酸發痛。這么濃重的悲戚,壓著她幾乎說不出話來。不知不覺地,勿離劍竟緩緩離手,滑落地面。江湖的殘酷,今日她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體味到了,然而,這味道卻實在太苦太澀了!
“云然……”西門墑嗆咳了一聲,一縷縷鮮血順著嘴角溢了出來,他張了張口,微弱地道,“沒想到,我一生縱……縱橫江湖,卻死……死在……一個無名小卒的……的手里。”
“師兄,你……你莫要再說話了!本迫贿煅实,“我帶你回去翠竹園,六師父一定可以救你的。”
“你知道來……來不及的。”西門墑猛然一陣咳嗽,大口大口的鮮血自口中涌出,他卻忽然笑了一笑,喘著氣道,“若是……若是你的雙手經脈……未斷,必定可以救我,呵呵……呵呵呵呵……你說……我是不是……自……自作孽?”
“師兄,你莫要再說了!
“這……這真是一場笑話!蓖崎_君云然扶持的雙手,西門墑踉蹌地退后幾步,用力在胸口一拍,長劍倒射而出,長劍一出,他的胸膛立刻血如泉涌。
“師兄……你……”君云然驀然一驚,想要阻止,卻已是不及。
西門墑望了他一眼,空蒙的目光說不出是什么樣的意味,強忍胸口的巨痛,他取下臉上的人皮面具,最后一次負手望天,大笑道:“真是……一場笑話,這真是一場笑話!
笑聲驟止,充滿力量的身軀緩緩倒下,一雙睥睨天下的眼睛,卻終于沒有合攏。
尾聲
三天后
京城之郊,有一座并不出名的小山,山雖然不高,卻很清靜,而且,立在山頂之上,看得見都城的遍地繁華,也看得見京城巍峨的宮殿。
如今,這山頂之上添了一座新墳,西門墑的新墳。這墳是樂萍兒挖的,一抔土一抔土,都是她親手挖的,原本君云然不顧手腕的傷勢,想要自己動手,卻被她堅決阻止下來。
“既然你不要別人動手,那么我來幫你挖!彼莺莸芍淮饝,就用力挖起來,不一會兒,就已經指尖滲血。
君云然拉住她,無奈地望了她一眼,遞給她一把鏟子,卻不再堅持自己動手。
于是,她不停地挖,他只是坐在旁邊看著。
新墳很快就做好了。
然而,墳前卻沒有豎碑。很小的時候,西門墑就曾說過,若沒有做出一番大事業,死后決不豎碑,若是成就了一番大事,他要效法古人,為自己豎一塊無字碑。
碑雖無字,意傳千古。
西門墑原就是那么傲氣凌天的一個人,不要平平淡淡一世,寧愿轟轟烈烈一時,這是他親口所說。然而,他卻終究沒有得到天下,他的墳前,也終究沒有豎碑。
君云然在墳前靜靜坐了一夜。
只一夜的工夫,墳前的黃土上,已經幽幽微微地長出幾許青草。
望著柔弱細嫩的青草,樂萍兒輕聲道:“他已經死了。你在這里待了一夜,也該走了!
輕輕一嘆,君云然站起身子,淡然道:“不錯,我也該走了!
馬車就在一旁停著,樂萍兒將車趕了過來,望了望他的手腕,“左丘師父還在等著你,你的手,再折騰下去,小心連碗也拿不了。”
“這就回去。”摸了摸她的腦袋,君云然淡淡一笑,上了馬車。
她說的不錯,六師父正等著他。
何況,她又何嘗不在等他。
經歷那么多風雨,這一次,他不會讓她再等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