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冷涼拂面,消去了些許蒸騰暑氣。
驟雨來得突然,雨絲打在柳枝綠葉,落在池里的荷瓣,也叮叮咚咚的在庭中池面上敲出陣陣漣漪。
仲夏時節,初荷生嫩,清晨花瓣方綻,禁不起驟雨一陣,生生落了幾瓣,粉嫩的花瓣,浮在水面上,如小舟一般飄蕩。
“抱歉,我回去想過了,這是你的人生,不是我的夢,我沒有權利加以議論!
荼蘼回首,看見渺渺。
她如黑玉般的眼里,有著歉疚。
荼蘼卷起手中羊皮,淡淡道:“你錯了,你說我想太多,我不是想太多,是不想去想,不敢去想,想了就得面對,但不想……”
看著窗外在風雨中搖曳的荷蓮,她苦笑,輕言:“不想,也只是逃避,拖延而己!
渺渺瞧著她,才要張嘴,門外卻來了一名丫鬟。
“荼蘼姑娘,有客來,說是要見你!
客?
荼蘼抬首,問:“哪來的?”
“對方沒有明說,只要我將此錦盒交予姑娘,說您見了便知!毖诀哒f著,將錦盒交上。
荼蘼將錦盒接過手,掀開盒蓋,只見之中,擺著一塊青玉牌,玉牌上,以精工雕刻著四翼鳳鳥的紋樣圖騰。
楚地,四翼鳳鳥只代表了一人。
她確實知道對方是誰。
“來的,只有一人嗎?”
“是!
“男的?女的?”
“是位姑娘。”丫鬟低著頭,問:“您見是不見?”
荼蘼看著手中玉牌,思索著,道:“請她到側廳,奉上冰茶甜果,我一會兒就過去!
“是!毖诀邞,離開前去待客。
“這玉牌的主人,你認識?”渺渺問。
“嗯。”荼蘼將玉牌放回,道:“四翼鳳鳥只有現今上柱國在用!
“那位大將軍?”渺渺擰眉:“他派人找你做什么?”
“不知道!彼w上錦盒,坦言。
“你真要去見?若對方私下托你做事,你回得掉嗎?”瞧她似有些困擾,渺渺建議:“你若托說在忙,還有辦法讓那人等著,拖得久了,對方自己就會摸摸鼻子放棄了。若見了,要回絕請托就難了!
“尋常人,或可這般應對。”荼蘼撫著那錦盒,淡淡解釋道:“但現任上柱國,雖非把持朝政的屈、景、昭三家之人,卻是當今王上私出的庶子。他雖是王上私出的庶子,可他娘只是一介村婦,地位不高,但他沒有因為士族階級的鄙視而退縮,反而從一名小兵,一路披荊斬棘,靠著戰馬功勞爬到現在這個位置!
她抬眼看著渺渺,問:“你說,這位上柱國,可會讓人虛應了事?”
渺渺啞口,原來不管到哪里,都還是存在著復雜的人際關系。
鐵子正是商,那位上柱國可是個官,荼蘼還真不能得罪那位大人物。
而且那家伙既然是私出,卻又力爭上游,在階級分明的士族中,掙了個大將軍來做,顯然手段非常,恐怕也很好面子,的確不是可以隨便打發的角色。
“我得去見見,看是什么事。”
荼蘼拿著錦盒起身,穿門過院,來到側廳。
廳里,一名玄衣女子端坐于軟墊之上。
跟在荼蘼身后的渺渺,一進門瞧見她,就愣住了。
這人,不是賣她香的店小妹嗎?
看起來好像,除去發型、衣著打扮,眼前的女子,和那位店小妹,幾乎一模一樣,難道那小妹聽到她說做了連續的夢,所以也點了香,來到了這個世界?
但這女人的神態,卻有一種魅惑人心的妖艷邪媚,這又和那店小妹單純無辜的感覺,差之千里,宛若兩人。
她正要上前確認,那女人卻在這時,抬頭和她對上了眼。
在那一秒,渺渺發現三件事。
第一,這女的看得見她;第二,這女的不認識她;第三,這女人不喜歡她。
女子瞧著她,視線極冷,看她的樣子,像是在看只低賤的蒼蠅小蟲一般。
那視線,讓她毛骨驚然,一股不對勁的感覺涌上心頭,她舉步上前,想阻止荼蘼接近那人,但玄衣女子見狀,眉頭輕璧,然后朝她吹了口氣。
小小的口氣,眨眼成寒風襲來,教渺渺為之凍結,竟像是被點了穴,無法再往前一步,也發不出聲。
搞什么鬼?
渺渺心驚不已,嚇得面白如紙,想警告荼蘼,卻做不到,只能眼睜睜的看著。
荼蘼專注于前方,沒有察覺她的狀況,只將錦盒奉上歸還。
“煩勞姑娘前來,敢問姑娘如何稱呼?來此見荼蘼,所為何事?”
玄衣女子收起小小錦盒,有禮的道:“奴家阿澪,此來,特為公子辦事,望托荼蘼姊姊,能鼎力相助!
“只怕荼蘼不才,有勞公子所托!彼蜃谲泬|上,客氣的說。
阿澪微微一笑,粉唇輕啟:“荼蘼姊姊客氣了,在這楚地郢都,誰人不知,鐵府里,無論大小事,都得您同意。您點頭了,便等于是鐵爺首肯。您若不同意,鐵爺那兒就更加難過了。”
荼蘼聽了,不亢不卑的道:“此為市井流言,皆不可信。阿澪姑娘太過盛贊,恐讓荼蘼惹禍上身,切莫再為此多言!
“您擔憂的是!卑吻浦,盈盈笑著,道:“既然如此,阿澪絕不再提,只不過,公子所托之事,也還望荼蘼姊姊成全!
“若在荼蘼權限之中,定當盡力!彼嘀宰,說完了客套話,再問:“還不知,公子所托何事?望阿澪姑娘明示!
“既然您這般快意,阿澪這便說了!毙屡忧浦瑑墒纸化B于膝上,一臉嫻淑,“其實,這事不大,也不小,只是事關鐵爺,所以才特來請教荼蘼姑娘。”
如果可以翻白眼,渺渺一定要翻個白眼給她看。
真是夠了,有完沒完啊,快點把話說清楚可不可以?
仿佛像是聽到了她心底的想法,那女人冷不防瞟了她一眼,害她莫名打了個寒顫。
女子拉回了視線,瞧著前方眼觀鼻,鼻觀心,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的刀荼蘼,道:“即便鐵爺事事小心,但荼蘼姑娘這般心細,想必,荼蘼姑娘必定知曉,鐵爺多年來私下暗助公子!
渺渺聽了一愣。
鐵子正私助上柱國?這她可沒聽說過。
但荼蘼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提起茶壺,替對方倒了杯冰茶,道:“爺的事,爺自有其想法,荼蘼無法多加干預,也無力插手,若是此事,還請公子,直接與爺聯系!
阿澪姑娘端起茶,輕啜一口。
“事實上,公子確與鐵爺聊過此事,但鐵爺屢次推拒,阿澪思量許久,才推敲出,問題怕是和荼蘼姊姊有關!
“和我有關?”荼蘼抬眼,“如何有關?”
“他倆有鴻圖大業、凌云壯志,想定國、想平天下、想問鼎中原,但這須得大量資金……”
突然間,荼蘼知道她想說什么了。
心上,突壓上一塊大石,沉甸甸、冷森森,將她往下拖去。
“如今天下大商,北有白家,南有鐵家,白、鐵兩家,若能結為親家,對鐵爺之志,必有極大助益,您說是嗎?”
“您……說得是……”
她張嘴,吐言,卻如在身外。
原以為,尚能眷戀片刻,誰知,已逼到了眼前。
“那么,荼蘼姊姊,對此事,是不反對??”
反對?她有權反對嗎?可以反對嗎?
她不該訝異,早己知曉此事終會發生,但心卻仍疼,女子張合著艷紅的唇,字字句句都如針,扎得她疼痛不己,幾乎無法呼吸。
“荼蘼充其量,只是客卿,管內務以回報爺之恩情,對爺之親事,何能反對?”
“咦?是嗎?我還以為……”阿澪瞧著她,挑眉:“鐵爺不娶妻納妾,是因已有了荼蘼姊姊。”
看著眼前嬌美女子,她只覺全身苦澀上喉,唯有多年的教養,和殘存的自尊,才讓她能維持著應有的舉止,繼續回應。
“阿澪姑娘誤會了,荼蘼從來不曾奢想,成爺之妻妾。”
“原來是阿澪想岔了,既然如此,那是最好。”阿澪輕笑,放下茶杯,“那么,還望荼蘼姊姊在鐵爺前,為白家姑娘,美言幾句。”
她打開一旁大一點的錦盒,將一幅畫在絲綢上的美女圖,展了開來。
“此圖,畫的便是白氏之女,其性溫順柔美,嫻熟六藝,家世良好,和鐵爺正是門當戶對,還望荼蘼姊姊轉交鐵爺,促成這樁親事。”
畫里的女子,嬌美如花,靈動似仙。
“公子所托,便是這親事?”她不知道,自己為何還有辦法發聲。
“自是這親事!卑屋p言淺笑,將畫重新收好,放回錦盒之中:“若娶了白氏之女,有了白家的金援,鐵爺必成天下第一之大商,公子也定能得權奪勢。如今天下情勢,天子勢微,諸侯相爭,戰事連年。公子若能得勢,必促天下太平,這可是鐵爺心之大愿,想來荼蘼姊姊,自是清楚明白!
她當然清楚明白,比誰都還要了解。
鐵子正有鴻圖、有大愿,他若娶了白家之女,一切自然水道渠成……
阿澪傾身,將裝了畫的錦盒往前推,小手覆住了她冰冷的手,嘴角噙著笑,烏黑的大眼卻極冷。
“荼蘼姊姊,可愿受公子所托?”
她看著眼前這玄衣女子,緩緩深吸口氣,臉色蒼白的伸出手,接過了對方推到跟前來的錦盒,啞聲道:“既是公子所托,荼蘼自當轉交于爺,但此事之成與否,還得看爺的意思。”
阿澪微笑,兩手交疊在膝,朝她低頭行了個淺淺的禮:“荼蘼姊姊有心,此事定能玉成。荼蘼姊姊如此識大體,實是公子之福、鐵爺之幸,這樁親事若成,將來公子得了天下,成了大業,定不會忘了荼蘼姊姊的成全!
所幸,那女人也沒在等她回答,妖嬈起身,噙著笑,道:“荼蘼姊姊人忙事多,阿澪不再多擾,這便告辭了!
女子蓮步輕移,姍姍離去。
屋外,仍飄著霏霏細雨。
直到那女子遠去,渺渺才有辦法動彈。
她喘了口大氣,匆匆坐到一動不動的荼蘼身邊。
“荼蘼,你真要幫那上柱國?替鐵子正說親?”
“不幫?”她抬眼看向渺渺,嘴角牽出一抹悲涼的笑:“成嗎?”
“但你不是……”渺渺遲疑著,仍說出了口:“喜歡他?”
她瞧著眼前這短短時日,已成知心的好友,這一回,不再否認。
“我是巫兒,本就不能嫁,礙著他,有何意義?”
“可你家里的人,等同把你賣了,不是嗎?你還管那些迂腐的死規矩做什么?”渺渺急了起來,擔心她真去做那傻事,振振有辭的勸說著。
“或許娶了白家的女兒,可以讓他一步登天,但你知道的事,他怎么會不曉得?鐵子正不娶,難道不是因為你?你這么做,不是糟蹋了他的心意?她說上柱國想定國、平天下,豈不就是在說那家伙要篡位?鐵子正攪和在里頭,還會有好下場嗎?你這不是在幫他,是在害他,你知不知道?”
荼蘼心頭一抽,再問渺渺:“他行商列國,見過諸國因小事相爭,致使餓殍遍野。天下太平,是他的大愿,即便前途險惡,他仍是要做,若你是我,可會擋著,可能擋著?”
這一問,讓華渺渺為之啞口。
是啊,若是她,可會擋著?
如果只是尋常老百姓,說想要天下太平,那也只是說說而己,哪能做到?但她這些日子跟在荼蘼身邊,也清楚曉得,鐵子正是萬金巨賈、億萬富豪,他若有心要做,確是有可能促成的。
兒女情雖長,但在大義面前,也只是私情而己。
若是她,敢擋嗎?能擋嗎?
渺渺看著眼前蒼白得幾近透明的荼蘼,忽然間,只覺心痛,對她的心情,感同身受。
輕輕盈握著腰間香囊,荼蘼低頭望著,撫著它,喑啞開口。
“三年前,我曾懷疑,他可有真心,可真用情?如今方知,情深,意重……”
她喃喃著,聲如吃語,飄散在微涼的空氣中。
“如今方曉,就是有情,我也不能受、不能取……”椎心的疼,入骨。
氣微窒,渺渺擰眉撫心,莫名眩暈。
這,可還是夢?
若是夢,如何這般疼?這般痛?這般……恍若如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