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喜從河邊回來,手里提著衣裳籃子,正是春色最深的時候,遍野的杜鵑紅得像是燃著了半面山。她走得久了,額上微微出汗,見前面的杏子樹下有一塊青石,便過去坐下,輕輕地捶著腿……
杏子林邊是一大片水田,田邊種著二株矮矮的垂柳,一對燕子在柳絲間穿梭而過,尾巴一剪,便去得遠了。
翠喜走到溪邊喝了口水,忽聽身后有人問他:“這里是燕尾村嗎?”
她回過頭,那人背著光,看不清臉,卻隱約可見一對深沉湛亮的眼睛,便點頭道:“嗯,這里就是燕尾村,請問你是來找人嗎?”
那人順著她的目光望向面前的寂寥村落,喃喃自語:“這里便是燕尾村!
他這樣轉過來,翠喜終于瞧清了他的面貌,十分俊美的臉龐,高挺的鼻梁和堅毅的嘴角,一身如雪的白衣顯然非平常人家所能擁有……
“你到我們村來有什么事嗎?”翠喜提起衣裳籃子,“村里人我都認識,你要找誰,我可以帶你去!
“這里……是不是住著一位姑娘?”他溫和地望著她,翠喜只覺得心口一陣鹿撞。
他雖然問得含糊,翠喜卻恍然大悟,“你是來找楚姑娘的,對嗎?”
他眼波一閃,“你怎么知道?”
“那還用得著說?”翠喜得意地笑笑,“像你這樣的貴族公子來到我們這種偏僻的地方,若不是來找楚姑娘,難道是來找翠喜不成?”
“這么說來,”他若有所思地說,“經常有人來找她?”
“是啊!贝湎灿昧c頭,“都是些王公貴族,時常帶許多新奇的玩意兒過來,楚姑娘卻不常見他們,都是放下東西就走了!
“她住在哪里?”他的臉上慢慢泛出一抹異樣的紅暈,像是極激動的樣子。
“跟我來吧!贝湎蔡嶂@子,引著他在垂柳背后的小院前停下,“楚姑娘就住在這里。”
眼前是三進石屋,外面用竹籬方方正正地圍了院子,院里種著各式花草,正是開花的時節,微風一過便芳香四溢……
翠喜叫道:“楚姑娘,有人來找你!”
“叫他回去吧!崩锩嬗腥苏f。
翠喜抱歉地看他,“楚姑娘不喜歡見客。”
他不做聲,推開籬門進去,穿過院子,門上垂著竹簾,只需一伸手,那人便近在咫尺,他卻在這瞬間猶豫了——
“人走了嗎?你在外面站著做什么?快些進來,這些花樣正想請你看看!崩锩娴娜怂坪醢阉斪隽舜湎。
他不再遲疑,掀簾進去,屋里光線甚暗,她坐在窗邊,面前擺著一架紗屏,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紙透進來,她就著那柔和的陽光一針一針地繡著紗屏……
“翠喜姐姐,這次新買的線,色彩比上次的差遠了,下一回咱們另外換一家……”她一邊說一邊抬頭,卻在看見眼前那人的剎那怔在當場。
他面無表情地打量她,見她荊釵布裙,烏黑的長發用一塊藍底白花的素布扎起來,若不是那皎潔晶瑩的臉頰,儼然便是一個普通村婦。
她把針插在屏上,站起來,走到他面前,每一步都極緩慢,慎重得好像踩在臨江的懸崖之上——
“你來了!彼K于開口,卻是云淡風輕。
他的下巴倏地繃緊,眼中迸出冰冷的光,忽然揚起手,毫不猶豫地甩下去,只聽一聲脆響,她雪白的臉頰便迅速腫起,露出鮮紅的五指印——
“楚姑娘!”立在門口的翠喜大驚,急忙跑過來,怒道,“你憑什么隨便打人?”
他望著她紅腫的臉,似乎想說什么,卻只是抿了抿唇,扭身就走。
翠喜忙著檢視她的傷處,恨恨地說:“他是什么人?下手這么狠!”
“他已經很留情面了!彼⑽⒁恍,“若真的下狠手,哪里還有我這張臉在?”一邊說一邊走到廚房,沾濕了布巾敷在臉上。
都打成這樣了,還算留情面?翠喜搖頭。
這天晚上,雀舌早早地做了飯,草草吃了,便一個人坐在窗前,望著天空,一直等到星落月出,才把早已收拾好的包袱拿出來,縛在肩上,臨出門前,忍不住又環視一遍這間屋子,雖然簡陋,卻曾給漂泊的她短暫的安寧。
如今,她又要走了……她輕聲嘆息,可憐天下這么大,竟沒有一處可以讓她不再想他。
她不再猶豫,反手掩上門,穿過小院,推開籬門,再合上……
“這一次你又要去哪?”
是他熟悉的嗓音,她一時無法辨析是夢是真。一直到她看見那倚在垂柳旁的身影,才勉強笑笑,“我出去打些酒回來。”“打酒用得著背包袱?”他譏誚地笑笑,“為什么不鎖門?不怕有人入室行竊嗎?你不會再回來了是不是?”
她無言以對。
草叢窸窣作響,她知道他走過來了,卻不敢抬頭,“為什么騙我?”灼熱的氣息噴在她臉上。
她吃了一驚,抬起頭,看見一對布滿紅絲的眼睛,“你喝酒了?你怎么能喝酒?”他自從練了《落陽心經》,心脈受損,便再不能喝酒。
他滿不在乎地說:“是,喝了。你不是要去打酒嗎?我這里就有!
看著他舉起的酒壇,雀舌驚恐地發現柳樹下已經歪七豎八地擺著三個空壇子,她奪過他手上的酒壇,隨手摔出老遠,“你不要命了!”
“沒有人在乎——”他摸摸心口,“這性命要來有什么用?活著有什么意思?我寧愿死掉!”
她那樣辛苦,才換來他平安生存的機會,他竟然說——不想活了?雀舌又痛又怒,一揚手想要打他,剛一出手便被他握住手腕,他凝視她良久,忽然一用力,便把她擁入懷中。
雀舌瞬間被他溫熱的氣息包裹,鼻端呼吸著他身上濃烈的酒味,忽然一陣軟弱,恨不能從此不顧一切,就在這懷里沉淪……
“你的武功還是那么差!彼f。
雀舌剛想反駁,他的呼吸驟然急促,灼熱地噴灑在她的頸上,他的聲音痛楚難當:“盡管你的武功那么差我卻從來沒有贏過你,雀兒,我這一輩子都不是你的對手。”
雀舌怔住,身體僵硬如石。
“你那樣忍心……”他繼續說,“不回洛陽,不回京城,不與任何人聯系,就連楚師伯你都不肯見面,雀兒,你這樣……只是為躲著我嗎?”
雀舌淚凝于睫。兩年前,爹爹從西域萬鬼城救回了當年負氣出走的娘親,卻因為遵守對韓秋水的諾言不能進入中原。她雖然得到消息,卻不敢赴西域與父母相見,一則分隔多年,自己沒有按照爹爹的囑咐修習韓門武學,相見情怯;再則,她知道自己一旦見到爹娘,難免聽到韓不及的消息,她明知他早已把他忘記,卻沒有能力承擔再一次被他遺忘的事實。他的名字早已化作一顆附骨鋼釘,深深地嵌入了她骨髓深處,每拔出一次,都是血淋淋的痛……
“不是說好不再分開嗎?”他的氣息漸漸凌亂,“你卻把我一個人拋在客棧,你想過我的感受嗎?!雀舌,你何其忍心!”
雀舌恍然醒悟,拼命掙開他的擁抱,決然轉身,“你喝醉了!闭f完拔腳就走。
“雀兒!”他身形不穩,聲音驚痛交加。
“若是不想活了,就去死吧!比干嗬淅涞卣f。
“好!彼芸斓卣f,抽出龍吟劍,“你拿著它,在這里刺下去,我就活不成了。”他左手撫胸,平靜地說,“你從此不用再浪跡天涯,不用再過著那種躲躲藏藏的日子!
雀舌接過龍吟劍,月夜如水,劍身鋒利得似一泓清水,她抬起手腕,劍尖對準他的胸口,凄然一笑,“與其互相折磨,索性都死了吧!”
他坦然微笑,“你說的是!
“你以為……”雀舌顫聲道,“這些年我過得很好嗎?三年來,我每一天都在發瘋似的想你,我想見你,又害怕真的見到你,我的出現會讓你再一次忍受蠱毒發作的痛苦,為了避開所有認識我的人,除了不停地逃走,我還能怎樣?!”
月亮清冷的光灑在她晶瑩的臉上,散發著淡淡的光華,他動了動嘴唇,卻沒有說出來。
“你不想活了是嗎?”她輕輕點頭,“很好,我也不愿再受那樣的煎熬——”她心一橫,倒轉劍鋒便往自己頸上抹去,突然,斜刺里一物飛來,“當”的一聲打在劍身上,手臂一片發麻,龍吟劍脫手而出,她捂住手腕與他怒目而視。
“你……”他緊緊地盯著她,低聲說,“你就是為了這個,才不辭而別?”
雀舌默不作聲。
“我以為你可以相信我。”他苦澀地笑笑,“你以為我會輕易被一條小小的蟲子打倒嗎?”
“你當然不會,可是我會。”雀舌轉過臉,不再看他,“你請離開吧,我不想再看到你因為我受苦,那樣會讓我……”她停頓片刻,“有很大的壓力!
“你是說……我讓你有很大的壓力?”他說得很慢,像是難以置信似的。
雀舌堅定地點頭,“沒錯,在你身邊我感到很辛苦,我只想過平凡的日子,所以請你離開吧,否則……”她咬緊牙關,“我寧愿死在你的面前。”
楊柳風,吹面不寒,但那嗖嗖的寒意,又是什么?
從那天起,韓不及不再出現,雀舌卻不愿在這里住下去,收拾行囊離開,三日后抵達一個名叫興盛的小城,剛一進城迎面走來一人,極熟悉的面貌,“單落紫?”
來人正是單落紫,她竟像是早已知道她會到來,笑道:“楚雀舌,好久不見。”
雀舌本不想理她,有一件事卻不能不問:“你不是答應我要讓他忘記過去的事,為什么他……”
“人家不愿意,我能有什么辦法?”單落紫笑得云淡風輕,“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
“你——”雀舌氣結,扭身就走。
“不及呢?”單落紫左看右看,問她,“我在這里等他五天了,他既找到了你,為什么不與你一起?”
“你覺得……我這一生還能夠和他一起嗎?”雀舌聲音苦澀。
“為什么不?”單落紫不解地皺眉,忽而恍然大悟,“他還沒告訴你?”
雀舌只是望著她,不說話。
“他身上的蠱蟲早已被鬼醫歐回春拔去!眴温渥锨浦,“你真是個幸運的丫頭,他執著地不肯接受增強蠱毒的針藥,就是為了能夠一直記得你;幸虧楚燕然為了你違背當年的誓言進入中原尋到歐回春,否則不用三個月,他就會活活痛死。”她停了一停,才道,“楚雀舌,他對你的心意你要知道珍惜。”為了這件事,韓秋水跟楚燕然夫婦大概還有很多賬要算。
雀舌忽然往來路奔去,她拼盡全力,跑得極快,耳旁風聲呼嘯、樹影飛退,她卻仍嫌不夠,快些,再快些……
“你這么著急,要到哪里去?”修長的身影斜斜地倚在道旁的樹上,他悠然微笑。
雀舌再顧不得許多,縱身撲入他的懷里,“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不告訴我?”
“你這個笨蛋——”他愛憐地撫著她的發,“你給過我機會說嗎?”
“可是——”她滿肚子都是怒火,“如果我沒有回來,你就打算這樣和我分開?”
“我明明就在你身后,是你自己武功太差。”他笑了笑,修長的手指撫過她依舊青腫的臉頰,“我那時又驚又怒,下手沒有輕重,還痛不痛?”
“這次就算了。”她笑得眉眼彎彎,嬌聲道,“再有下次,我一劍殺了你!”
此時春光未老,風細柳斜。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