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順應雁西,讓她早日交差了事,遠離他的視線、他的生活,總比無謂地拉長戰線好。
想明白了,氣也順了。
他慢慢走進廚房,對屈腰在整理冰箱的雁西道:“明天我會準時起床,你不用來叫我了!
雁西直起身,存疑地轉了轉眼眸,思量了一會道:“那好,七點,請準時!
第4章(1)
七點零五分,范君易徹頭徹尾地清醒了。
周遭一片幽暗,只看得到床頭電子鐘反射的數字瑩光,窗簾房門仍舊緊掩,沒有人到床邊喚醒他,待他努力回神,發現吵醒他的竟是震天價響的管弦樂演奏曲,正鉆過門縫,透過門板,直搗他的耳膜,間中連續鳴放幾聲莊嚴盛大的禮炮,讓他的心臟被迫狂擂了數下才驚魂甫定。
豎耳聆聽,這不是柴可夫斯基的“一八三序曲加農炮版”的片段嗎?房間門板材質厚實,隔音效果不該這么不良,該有多高的分貝才能達到如此驚心動魄的效果?
懷著狐疑,范君易翻身下床,開門探個究竟——果不其然又是雁西,她倚門而立,腳邊是一具不知從哪兒弄來的行動式音響,見他現身,雁西立刻按下開關,喧鬧的鈸鼓鐘鳴隨即嘎然而止。
“我說了我會自己起來,你何必大費周章搞這套?”他沒好氣地搓搓惺忪的臉,“而且門又沒上鎖——”他陡然停止動作,移開手,瞇著眼瞧她,她迅速避開他的目光,抬起音響,轉身利落地下樓。
范君易若有所悟——昨天那一招可不是完全沒效,雁西分明是忌憚他再度全裸上陣,寧可透過重低音喇叭在門外轟炸他,也不愿再踏進他的睡房一步。
“就知道你虛張聲勢……”他唇邊浮起淡淡的笑。
但這么早起來有何意義?著實令人費解。
梳洗過后,剛步出房門,便看見雁西站在二樓偏廳等候。他挑眉詢問,雁西指著落地窗外的露臺道:“今天我們在這里用餐吧。”
他不動聲色,走到露臺。
想來慚愧,搬進這屋子數月之久,他尚未涉足這塊角落,但雁西顯然觀察過了。她掃除了地上積累的落葉,將一對沾塵的露天座椅擦拭干凈,其間的圓桌鋪上麻布桌巾,兩人的餐點皆已羅列其上,正中央還有一只小小透明玻璃瓶插放了一枝桔;ā<毧床忘c內容與平時并無二致,只是擺放得較具美感,和隨處可見的靜物圖片一樣清新悅目,也一樣沒有意義——范君易從沒欣賞過這種做作的用餐情境。
“坐吧,外頭有風,早餐容易冷掉!毖阄髀氏茸拢鎯扇烁髡辶吮ú。
“不是吧?讓我早起,就為了在這里吃上一餐?”范君易跟著落座,一臉興趣缺缺,“這和一個小時后用餐有何不同?”
“當然不同!彼h處啜了口花茶,“這時候還有日出可以看,早一點當然更好。”
“日出?”
“嗯,看!我發現我們這房子角度真好,高度也夠,從這里望過去,太陽剛好從對山的山坳里升起,好看極了!彼杠S地伸臂在半空中指劃著。
順著雁西手指望向遠處山脈,朝陽已略升起一個高度,在山坳之上,放送著箭芒般的晨曦,燦光流動,變幻,逐漸布滿整片山頭、半個天際,也同步射向他們所在的半山腰。范君易窗口里霎時盡是光輝,無法直視,偏頭閃避,正好看見雁西的側臉,她瞇著雙眼,彎起唇角,泰然迎向日照,面部輪廓因此鍍上了一層霞色,讓她添上幾許平時少見的柔美;但接著她放下茶杯,高舉雙臂,鼓胸做個深呼吸,孩子氣地高喊:“早安!”彷佛吸收了無數大氣能量,她咧嘴開懷笑著,轉頭看向他,興奮不已,“不錯看,對吧?”
雁西慢慢斂起了笑容,范君易根本不在觀日,而是若有所思對著她發怔,她有些尷尬自己的一廂情愿,干笑著:“你——好像沒什么興趣?”
他搖頭笑道:“你是不是覺得陽光可以療愈憂郁癥,所以才想盡辦法讓我早起,吸收正面能量?”
“……”她傾著頭默然,臉上并未有被說中的心虛。她抱著小腿,下巴擱在膝上,“也不全是這樣。就是覺得,在太陽老爺的威力下,整個地球,整個人類,渺小得其實和螞蟻沒什么兩樣;但在我們的覺知里,我們的煩惱卻無限大,大得無視太陽的存在,大得縮小了別人的感受,然后拋棄了自己……”
“你認為我拋棄了自己?”
“唔……我想你還不算是百分百,”她斜瞄他一眼,“至少你對我做的菜反應還挺大的。”
他又嗤笑了兩聲,“你做的那些無敵料理就算是中元普渡也沒有好兄弟敢下手行搶,你用不著再用這一招刺激我了,我自有我的人生選擇,無關對或錯。不是每天西裝筆挺、朝九晚五就是正確的人生!
“我沒這么說啊!彼櫭迹爸辽傩锞撇皇钦_的人生選擇!
“……說到這事,”他滿臉匪夷所思地問:“是誰教你搞出那瓶藥酒的?”
“噢,我媽啊,”她毫不諱言,“小學時,我?此葜聘鞣N藥酒對付我爸。我爸是個歷史悠久的酒鬼,他一邊開雜貨店,一邊和鄰居喝酒,每天喝得很暢快很歡樂;但我媽就不歡樂了,因為經常結帳都蝕本。這也不難想象,我爸酒興一起,不但半買半相送,還無息借貸給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怎么可能賺錢呢?”
“所以——他戒酒成功了嗎?”
她瞥看了他一眼,“沒。他是少見的怪胎,藥酒照樣喝個精光!
“……所以?”
她指指天空,“所以他終于喝上天了,丟給我媽一堆莫名其妙的爛攤子。”又露出欣慰的笑容,“幸好你不是例外!
兩人沉默了一會,范君易本想告訴雁西,他幼年時,曾讓大人帶著參觀一座早已忘了什么名堂的熱帶蛇園時,被數尾偷溜出箱籠、吐著蛇信的小毒蛇狠狠驚嚇過,杯弓蛇影是他的真實寫照,她的藥酒其實不那么神奇,但看著她被晨風輕拂的側影,浸潤在陽光下的眉目舒展,坦然說著不再憂傷的往事,他想道出的真實緣由頓時像飄浮在空氣中的塵埃微不足道了。
或許是終于讓范君易走到了陽光下,雁西比平時表現活潑了些,范君易不介意捧場,指著早餐道:“今天沒什么驚人的奇招吧?”
“別擔心!彼蜃煨,“天色那么好,不會殺風景的。”
她說得沒錯,范君易確實吃到了兩人這段相處時間以來最美味的早餐,他難得被勾動了食欲,把餐盤上的食物一一填腹,并且覺得今天這壺花茶特別香醇。
雁西卻一口也沒動,她只顧著觀景,把自己的部分早餐讓渡給了范君易;她甚至從桌子底下取出一副望遠鏡,四處眺望,無比認真賞析美景,且不時瞄手表一眼,再繼續對準鏡頭,好似期盼某個神跡出現在山林里。
不久,像發現了新大陸,她直起腰桿對準山下某個方向窺望,接著把望遠鏡移到他眼前,似笑非笑道:“快,朝左四十五度角下望,不會讓你失望。”
“有什么好看的?”他不以為然。
“人生呢,應該懷抱著隨時會遇上好風景的樂觀心情向外看,你沒興趣看日出,這個你總該有興趣了吧?”
他不明所以地接過望遠鏡,依照她的指示朝左下方對焦,鏡頭所含括的是稍遠處的一排紅瓦白墻的電梯公寓,后方是一大片郁郁竹林,很普通的小區,不知焦點為何?“你要我看哪棟公寓?”他移開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