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生了!生了!”
泛出一臉油汗的接生婆田大娘,高興得松了一口氣,奮戰四個時辰,小孩終于生下來了。
本來還擔心那句殘忍的話——老爺,夫人懷的是哪吒胎,請問要留……夫人還是胎兒?可能會用在這位官宦夫人身上,幸好如今已經化險為夷。
田大娘給初生嬰兒洗了人生的第一次澡,包好襁褓,送到柳夫人面前。
“恭喜夫人,是個千金!”
只見柳夫人兩眼一閉,精疲力盡昏了過去。到底看清楚了嬰兒臉龐沒有,接生婆也不清楚。
這種情況,她見多了,只要讓產婦睡飽自然就醒了,不過對方可是尊貴的官太太,不同于一般村婦,馬虎不得。
“這位小姊兒,你家夫人昏厥過去了,快去叫大夫進來!”
丫環聞言趕緊沖了出去。
“什么事。糠蛉诉好嗎?”門外已知自己做父親的知府柳學仁叫住丫環。
“老爺,夫人昏過去了!”
“。】!快請大夫!”
接下來,產房里最受關注的便是贏弱的柳夫人,該受關愛的小嬰兒反而受到平生第一次冷落。
抱著初生嬰兒的田大娘,看著府里上上下下忙得像無頭蒼蠅的樣子,心里默然明白,若真的發生難產,會留誰答案已經很清楚了。
幸好,這個嬰兒很乖,只讓母親受到分娩之苦,之后就不吵人了,若真是頭上腳下的哪吒胎,可憐的小寶貝就不再是現在粉嫩嫩的模樣,而是冰涼黑紫的……
“不吉利!碧锎竽镞B呸了幾聲!靶⌒〗銓硎侨巳藢檺鄣男氊惻叮
接生婆不知道自己的舉動,引起一有心人默默的注意。
“你是田大娘吧?”
“是啊,你是……”
田大娘看著這位身著下人服飾,身材瘦削、臉色蒼白的年輕婦人。
“我是府里剛聘請來的奶娘元娘!
“哦!是小小姐的奶娘嗎?”
“是的,把孩子給我吧!
因大娘把嬰兒交出去,同時打量著元娘,越瞧心里越覺得奇怪,一個偌大的官府人家怎么會聘請這樣的人做奶娘,應該選個較豐腴的女人才是。
豐腴的女人奶水足,代表精氣血充足,嬰兒吸了奶水,不必擔心身體不強壯。所以只要稍有身分地位的人家,挑選的奶娘至少都有個標準的奶娘樣,像這樣的官宦人家更是會精挑細選,甚至還要兩個以上,怎么會……
“你好福氣,能進來官府做小姐的奶娘,你當初是怎么進來的?”田大娘忍不住好奇問。
元娘笑說:“承蒙夫人的善心,在我無依無靠之時,將奴家領進府。夫人當時去廟里求子,得知流落街頭的我懷孕了,所以收容了我!
“哦……原來如此!”田大娘的好奇心滿足了。“那要你當奶娘是……你也才剛生產完不久嘍?”
“啊,是的,你不愧是接生婆,我才產完三天。”
“三天!”
“是啊,夫人分娩,要我這時躺在床上,我是怎么也躺不安穩的!
“是啊、是啊,”田大娘心里已開始替在她懷里的嬰兒擔心了。“你可得好好保重身體,看你的樣子,要讓兩個娃兒吃飽恐怕滿勉強的哦!”
“這點你放心了!痹锍錆M慈愛的看了懷中的嬰兒一眼!拔掖蛩惆盐业哪趟晃菇o小小姐喝,至于我的孩子,就讓她喝糖水湊合吧!
田大娘嘆息一聲,“難為你一片忠心,這樣吧,我教你一個方法,喂米漿,這樣你的孩子身體還不至于會差到哪里去!
“多謝指點!”
“夫人再醒來,我也替你說說,讓你多吃些補品補身子!
元娘感謝的說;“多謝,奴家真是幸運,遇到的都是好人,除了我那口子……”
“傷心往事就別在意了,你待在這府里,好生伺候好小姐就保你一世溫飽!
“承你關照,奴家銘記在心!
這時管家來叫田大娘,元娘微笑望著她隨管家出去。
一張謙卑認命的笑臉,漸漸的收斂為睥睨陰冷的表情。
好生伺候好小姐,就保你一世溫飽?哼!我一定會好生“伺候”這小姐的!
抱著嬰兒的手,悄悄的在嬰兒屁股上狠掐了一把。
初生嬰兒吃痛,哇一聲大哭起來。
這一哭,才讓大家想起還有一個嬰兒!
“肯定是餓哭了,你們別一起來,初生的娃兒很柔弱的,可別剛出生就病著了,我到內屋里喂她!痹镎f著,走入另一房門。
在場的下人,包括柳學仁都在被喝止的行列,可雖然元娘言語孟浪,但誰也沒有責怪她,反而心贊她的細心與對娃兒的慈愛。
***
夜半時分。
元娘抱著自己的娃兒,越想越不甘心。
為什么同樣是初生的嬰兒,境遇卻如此不同?一個天生是金枝玉葉,一個便是天生奴婢?!她瞧著懷中自己的寶貝,自傷自憐。
一個異想天開的想法早在夫人分娩之時巳然成形,只是反覆思量計謀實現的可能,如今時機已然成熟,就等行動了。
元娘仰頭凝思一會兒,再低頭盯著女兒……大膽的計謀越發想要付諸實現。
一抹陰冷的笑爬上她的唇角。
如果這個計謀得逞,那么要她一輩子伺候“小姐”,要她做到死也愿意。
想到這里,元娘忽然站起身,仰頭看著重宇樓閣,其中一間透出幽幽的光亮——新生的小姐就在那里與母親熟睡著。
好,下定決心了!
元娘抱著女兒跨門出去。
沁涼空氣吹得人精神一振,頭頂上是一片燦爛的星空。在這樣美好的夜,知府的奶娘,正要進行一個泯滅良心的狠毒之計。
黑夜里,一只妖獸般的大眼閃閃發亮,及時抓住這個毒計的起頭,瞄準鎖定。
那不是妖獸,是一把西洋千里鏡。
拿著千里鏡的主人,興奮地抓住這個目標跟了過去,心里竅喜他這個新近收到的新奇生日禮物,連黑夜都可玩。
***
元娘就著一盞昏黃的小燈火,再巡視最后一眼自己的布置。
很好,一切都妥當了。
臨走前,她拿走柳夫人梳妝臺上的一對金耳環。當她抱著娃兒再回到自己的房里,月影已西斜。
雖然她并沒有太勞動,可卻出了一身汗。
所幸,懷里的娃兒很乖,雖然醒了,兩只眼睛也只是骨碌碌的轉著,哭也不哭一聲。
這孩子一出生就不愛哭,真乖。
元娘喜愛地晃了懷里的娃兒兩下,娃兒似也感受到她的歡喜,開心地蠕動四肢。
“小傻蛋,你開心什么?往后的日子你甭想開心了。呵呵呵……”
窗外,跟蹤者放下千里鏡。
一路追隨下來,他看到了一些事情。雖然他只有七歲,但人類行的奸險巧詐的齷齪事,他已能明白一二。
一個女人半夜潛入柳夫人的房間,之后出來,又偷偷進入隔壁接生婆的房間。從半開的紙窗,他看見她把一個金光閃閃的東西塞進接生婆的包袱里,不管塞的是什么,這就是栽贓嫁禍。但他不明白,為何女人做這事還得抱著娃娃,這不是很累贅嗎?
男孩懷著納悶的心思,踅回主屋去睡了。
***
隔天一早,男孩刻意注意夜晚的女人,原來是柳夫人娃兒的奶娘。
田大娘準備離開之際,元娘過來道別,在無意間弄掉了她手上的包袱,包袱散了開來,掉出一對金耳環。
男孩恍然大悟,昨晚看見的閃亮東西大概就是這對金耳環,而奶娘潛入柳夫人的房間就是為了偷金耳環啊!男孩心中暗忖。
但她為何要嫁禍給接生婆?還抱著娃娃做賊,難道不怕娃娃半途哭出來礙事嗎?
這是他想不透的。
但目前他唯一透徹明白的,是這個接生婆是無辜的,可是此刻她可能被送官府,之后,生計也將會出問題——誰還會請一個手腳不干凈的接生婆到家里來接生?就算她如何否認,也無法反駁這人贓俱獲的事實。
側隱之心生起的他,跨步上前,“柳夫人,看在晚輩的面子上,饒了這個接生婆吧!”
躺在床上的柳夫人頷首,“既然小郡王開口了,臣婦自然是答應的了。”
小郡王楚仁懷一副小大人模樣,一身尊貴的打扮既威儀又可愛。
他拱手一揖,微笑道:“晚輩不敢當,夫人和家母是手帕至交,論起來,晚輩還得叫您一聲姨母!
柳夫人淺笑的倦容突然一亮,想起一件往事。
“哎呀,當初臣婦和王妃曾有過約定,將來有了孩子,若是一男一女便結為夫婦……”
說著,她促狹地瞅著楚仁懷的反應。
只見他一臉為難之色。
要他對這搖籃里的娃娃感興趣,真要比背四書五經還要難上百倍。
“呃,呵呵……那只是多年前的一句玩笑話,恐怕王妃也忘記了,我們就不提了吧!”柳夫人貼心明理地說。
楚仁懷也松了口氣。
“是呀、是呀,別提了!边@時他又顯現出小大人的模樣。
接著,他表示將領著家將離開柳府。
在堂門前,柳學仁領著下人列隊歡送。
“請代向王爺王妃問安,望小郡王一路平安!
“柳大人的話晚輩會帶到的!背蕬压笆,“這些天多打擾了,告辭了!
“哪里,這是下官的光榮!
此時,小郡王突然回身去拉接生婆的手,“你就跟我走吧!
接生婆驚詫之余,內心感激不盡,就算小郡王帶她回去掃茅廁,她也心甘情愿。
柳府上上下下都因接生婆因禍得福而大感不解,為何小郡王如此維護她?才七歲的他,行事作風完全不像一般小孩,這大概就是王族后代才有的風范吧!
一行隊伍浩浩蕩蕩準備離開,經過元娘時,楚仁懷停了下來。
“奶娘,你是奶娘吧?”
忽聞小貴客問向自己,元娘忙蹲了個萬福。
“是,小的叫元娘!
“嗯!彼吹剿龖阎袚е唏,似乎每見到她,她懷中都抱著娃娃。他笑問:“這娃兒是你的,還是夫人的?”
“是奴婢的!痹锴斫o他看清懷中嬰兒。
“她臉上怎么了?”他發現嬰兒細嫩的臉上,泛著一點一點密密麻麻的紅疹。
“她病了,胎里帶來的!
“小郡王,小心會染上!”一旁的家將趕忙把他阻隔開。
元娘慌然退開。
這下,楚仁懷就算還想再多瞧嬰兒一眼也不行了。
“就送到這兒吧,柳大人。”’
他在家將的扶持下,躍上馬背離去。
***
元娘女兒的病,已經“好轉”了。
因為她臉上細麻般的紅點,在一次丫環好心的用布擦拭她沽了污垢的臟臉蛋時,連帶的把那些紅點也擦掉。
這可奇了,怎么才這么一下子,便不藥而愈了?!
元娘“高興”得當場跪地感謝神明,及時化解了丫環心中的疑竇。
這天,她難得抱著女兒同往柳夫人房內。
“讓我瞧瞻!
這是柳夫人第一次要求看元娘的小孩。
元娘忐忑不安的把嬰兒抱給她。
“挺漂亮的,就是瘦了些。元娘,你只顧著把奶水給妍兒吃,忘了自己的女兒了?”
“夫人,”元娘討好地笑說:“誰教小姐長得如此討人喜歡,再說,元娘怎能讓小姐吃不飽!
“什么話?這孩兒跟著我們姓柳,就是我柳家的人了。要是我柳府連個小孩也喂不飽,這傳了出去,豈不是給老爺沒面子嗎?”
“是、是。”元娘誠惶誠恐,“從今兒起,元娘就給她喂米漿!
“什么她呀她的,給自己的女兒叫得那么生疏。”柳夫人空出一手逗弄孩子,笑問:“叫什么名兒?”
“還沒取呢!隨便吧,叫個九兒、翼奴就行——”
柳夫人擺手阻止,“名字可是跟著一輩子的,怎能隨便?我來幫你取吧。’說著,她左思右想,一面喃喃斟酌,“取什么好呢?柳……柳……”
夫人才情不錯,是個念過書的大家閨秀,像她的女兒取名叫柳姿妍,可以解釋成姿儀妍麗,有美好的身型,又有姣好的麗色。做為女人,求的不就是這些嗎?
眼看柳夫人就要開口取個人聞人喜的名兒,元娘連忙開口。
“夫人,您能為這孩兒取名是她的福氣,但恐怕也得顧及她的身分,將來她只是個小姐的伴從,名字可不能勝過小姐,否則主從之間便沒有分際了!
“也對!绷蛉艘徽半y為你想得周到,那么就叫……柳葉,柳葉!”
“好!就叫柳葉,也對了柳這個姓!”
柳夫人開心地把柳葉立抱起來。
“葉兒,葉兒,將來像柳葉般,是個體態輕盈、風姿曼妙的漂亮女孩兒!”
元娘臉上陪笑著,心里卻暗自發誓要讓這個孩子發胖,變成一個大胖子!將來面貌是美是丑,她也控制不了,但身材可控制得了吧!元娘心里發出暗笑。
“哎!”
“怎么了?夫人。”
柳夫人一臉痛苦的說:“脹奶……”
剛才柳葉的小拳頭撞了她的胸口一下,痛得她叫出聲。
“不是喝了人參湯退奶了嗎?”元娘奇怪的問。
“是呀,怎會這樣?”柳夫人輕喚來一名丫環說:“紅梅,去廚房吩咐廚子再熬一碗人參湯!
“我去!痹锏溃骸拔矣H自去熬一碗來給夫人!闭f著,她就要抱走柳葉。
“不必抱去了,留她在這兒和妍兒一塊陪我吧,有紅梅照應著!
于是,元娘點點頭退出房去。
現在兩個孩兒一起躺在床上,柳夫人交替來回看著她們,驚覺自己的目光竟停留在柳葉的身上多些。
而她越瞧,心里越是生起一股莫名的疼愛,接著她抱起她,露出奶頭讓她吸吮。
“夫人!”一旁的紅梅見柳夫人這舉動,驚訝的出聲提醒。
“噓!別吵了她。瞧,她眼皮子慢慢闔上了,好滿足的樣子呢!”
柳葉紅撲撲的臉蛋,一臉的安詳可愛,讓主仆兩人都瞧得癡了,連柳學仁進來都沒察覺。
“!老爺。”紅梅彎身一福,便知趣地退到門外去。
柳學仁在床沿坐下來,正要取笑夫人幾句,卻見自己的孩兒躺在床上,而不是夫人懷里的那一個。
“夫人,你這是——怎么了?”
面對丈夫的驚訝,柳夫人笑笑地不以為然。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嘛!
“呃,夫人說得是!
這時柳葉一只小手伸出襁褓外舞動。柳學仁順手握住,輕撫搖晃。
“咦?這孩子……”柳學仁攤開小孩的手掌。“怎么?”
“來,到窗前來。”
雖不明所以,柳夫人還是整好衣襟,在丈夫的攙扶下抱著柳葉來到窗前。
柳學仁握起柳葉的手掌對著陽光察看著。
“奇了,這孩子血色紅潤、晶瑩透明,照理說……是出身良好的人家。”說完,他向床的方向瞧了一眼自己的女兒,便不言語了。
既然看了別人的孩子,自己的孩子當然也看過了,柳夫人當下明白了丈夫的心思。
“唉,也許是我柳家積德不夠吧!
“老爺何出此言,荀子有云:‘人之初,性本惡!旱鬃硬缓,未必性情也不好,就算性情不好,圣賢書難道不能教導彌補過來嗎?虧你還是榜首出身的!”
柳夫人的一席話說得柳學仁眉開眼笑,拱手揖禮。
“是、是,夫人所言極是。有妻如此,夫復何求?有你這樣的慈母,還怕教不出個知書達禮的好女兒嗎?哈哈……”
這時,元娘端著人參湯跨進門來,正好看見這幕和樂景象,心里著實受到不小震撼。難道人算不如天算,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她在心里警惕自己,今后要更加小心、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