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不大,只有一間,我一進門就看見一張極大的床,不禁頭皮發麻。床的對面是一臺電視機,整間屋子除了這兩樣東西以外幾乎沒什么別的家具,甚至連桌椅都沒有,只能做床上。他去洗澡之前,放了一張碟給我看,兩個男人在30吋的屏幕上翻云覆雨。
我眼睛盯著電視屏幕,開始發呆,連他從浴室出來都沒聽見,我一緊張就會發呆,像將頭埋進沙里的鴕鳥。
“喲,這么聚精會神呀!彼轿疑磉叄恢皇执钌衔业募绨,“好看嗎?”
我渾身打了一個機靈,呼的一下站起來,驚慌失措,口不擇言:“我困了,想早點睡覺!
話已出口才發覺說的不倫不類。
阿飛嘴角泛笑,故作驚喜:“好啊,沒想到你這么著急!
我想我當時一定滿臉通紅,因為我覺得臉上燙的能攤雞蛋。
正在緊要關頭,阿飛的手機忽然響起來,真是天不亡我!趁他到衛生間接電話的空當,我飛快的關上電視,熄滅燈,仔細的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腰帶是否扣好。等他掛斷電話回來,我早已緊閉雙眼,躺在床上裝睡。
黑暗中,我仿佛聽見他輕笑了一聲,之后是悉悉簌簌脫衣服的聲音,接著,床的另一邊一沉,他悄悄在我身邊躺下來。
然后,一只手輕輕的撫上我的背。
我立即渾身肌肉繃緊,握緊拳頭,大氣也不敢出。
那只手在我身上游離,我的腦子瘋狂的旋轉著,一片混亂。我想,如果他敢再越進一步,下一刻我就會揮拳打掉他的下巴。
可是我想錯了,當他的身體貼上我的時候,我哭了。
阿飛嘆了口氣,從我身邊離開。我聽見一聲打火機的輕響,眼前倏的一亮又立刻暗了下來,什么也沒看到。我轉過身,向旁邊望去,點燃的雪茄像一支開在阿飛嘴邊的花,飄散著香甜的淡淡煙霧,將我臉上的淚痕映的忽明忽暗。
“為什么要跟我回來?”阿飛語氣平和,沒有顯出絲毫的不快。
我把一只手抵在額上,深深的呼吸,想令自己平靜下來。眼前的那團黑暗在不斷的下沉,下沉,慢慢將我吞噬進去。
在失去意識之前,我掙扎著說出幾個字:
“因為我想飛……”
***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的頭因宿醉像裂開一樣疼。阿飛將做好的早餐端到床上,對我說:“你可真厲害,隔了那么久才醉倒,嚇得我還以為你犯了心臟病呢!
我不好意思的說:“對不起,我有一點貧血,而且以前從沒喝過那么多酒。”
“因為不喝白不喝?”他嘴角上揚,略帶嘲弄。
“……”我訕笑著,捧起杯子喝牛奶。
“好喝嗎?我特意在里面放了點小佐料呢!
我“噗”的一下將口里的牛奶全數噴到了他的襯衫上,結結巴巴的問:“什、什么佐料?”
“當然是糖嘍!彼B忙換掉沾滿牛奶的襯衫,忽然又轉過身來,挑起眉毛似笑非笑的看著我,“不然你以為是什么?七情六欲散?”
我被他說中心事,惱羞成怒:“阿飛,看你道貌岸然,沒想到個性如此惡劣!”
“彼此彼此,一點小報復而已!彼⒉辉谝,“吃完快點起來,我們出門去!
“去哪里?”
“見上帝!
***
灰墻,白瓦,朱門,翠樹。
靜謐,悠遠,古樸。
東郊民巷。
“你帶我到洋租界來干什么?”我從沒來過,四下里張望。
“歷史學的不錯!卑w在一扇陳舊而厚重的鐵門前駐足,“就是這里了!
我走近,細瞧,門旁一塊銹跡斑斑的銅牌。
——天主堂。
推門而入,感到腳下綿軟,低頭一看,地上竟撲了厚厚的一層花瓣,像剛下過雨。
花雨。
正待驚奇,雨又來了。
早春三月,落英繽紛。白的,略泛淺紅的花瓣,染著微香,輕輕拂過臉頰,衣裾,指尖,無聲的落于花冢之上。
是兩株極高的海棠。
而那斑駁的樹影之間掩映著的,是灰白的,早已剝落的墻。造型很怪,極尖的頂,兩側斜斜削下來,突兀,鋒利,肅殺,威嚴。
我仰起臉極力想看清那頂端所刻的形狀,卻被繽紛的落英擾亂了視線。正待屏息凝目,卻原來,是一雙悲憫的眼睛。
圣母懷抱嬰孩,微笑不語,卻似看透我的心思。
阿飛早已入內,我進入正堂,望見他在跪地禱告,不便打擾,就兀自四下參觀。
空曠穹頂,朱紅長椅,金色圣壇。
墻壁四周畫著宗教的故事,每一幅里都有天使。
在這神圣的處所,我的眼里是毫不掩飾的嫉妒之火。
阿飛作完他的功課,來到我的身后,指著壁上一個手持利劍的天使說:“你們很像。”
“你錯了,我沒有翅膀。”我冷冷的說,轉身離開。
在車上,我越想越生氣,口若毒蛇:“沒想到你們這些玻璃也信教?心理安慰嗎?別笑死我了!”
車“嘎”一聲停下,我以為會被趕下車,可阿飛沒有動怒,他低垂眼睫,輕輕的說:“我們家三代都是虔誠的信徒,叔叔更做了教士,終生未娶。我甫一出生就已受洗!
“原來是逼良為娼?”我繼續射著毒汁,目光怨毒,“圣母可是女的,不合你口味吧?不如干脆改信基督,或者太上老君也不錯!
阿飛默不作聲,任由我發泄。
在憐憫我嗎?
我惱羞成怒,愈發不可理喻,沖出汽車,重重的將車門摔上,頭也不回的離開。阿飛在我之后下來,追上我。
他扯住我的手臂,用近乎哀求的聲音對我說:“席安,我們真的很像……”
“笑話!剛剛像天使,現在又像你,我還真是大眾臉!”我甩開他的手,對他冷笑,“阿飛,你這種情話老掉牙了,憑這種功夫也想讓人飛?”
話一出口便已后悔,我清清楚楚的看見阿飛眼睛里的刺痛,可我已被憤怒沖昏了頭,惡毒的話不斷脫口而出:“你以為把我弄到這兒來,我就會把你當上帝,乖乖和你上床嗎?!”
阿飛滿臉陰霾,氣的渾身顫抖。他抓住我的雙手,猛地將我抵在墻上,用力的吻我。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傻了,大腦空白了十幾秒之后才重新恢復運轉。雙手被制住,動彈不得,情急之下抬起腿狠命一踢,阿飛痛苦的倒在地上。我羞憤難當,撲上去將它按倒,掄拳便打。
王八蛋!你為什么要帶我來?!
讓我看我永遠也無法擁有的東西,把我的癡心妄想赤裸裸的曝光!侮辱我,讓我自慚形穢!
我的癡心妄想!
為什么!
我的淚滴在阿飛的臉上。
他仰面躺著,微咸的眼淚刺痛了臉上的傷口,他不去擦,卻伸手輕輕拂去我臉上的淚痕。
席安,你對自己太苛刻,反而看不清真相,不能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不要妄自菲薄,你得學會放過自己,才會發現自己的好處和別人的好處。
你渴望的東西,從來也不曾失去啊。
為什么?為什么你偏偏要找上我?我們明明三個人……
我歇斯底里,撥開他的手,任由眼淚滴落。
因為我心疼。
在你身上我看見了以前的自己。
阿飛似在對我說又似在喃喃自語。
那持劍的天使叫米迦勒。
席安,你用利劍抵抗他人的傷害也拒絕了他人的愛,最終你會發現自己早已傷痕累累,我不能任由你一錯再錯!
阿飛將我送到學校,已經是下午了。一下車,就看到鐘洋坐在大門口不住張望,看見我,就跑過來,兩眼血絲,焦慮萬分。
他抓住我的肩,來回晃動:“你跑到哪兒去了?你媽說你沒回家,我還以為你被那個阿飛先奸后殺了呢!”
我被他的吵的腦仁直疼,精神萎靡,無力辯解。他見我失神落魄,一臉的“心理創傷”,又瞥見一旁的阿飛,頓時怒不可遏,一下子揪住阿飛的衣服,罵道:“你這個混蛋!”
揮拳要打,又猛地看到阿飛臉上青紫,衣冠不整,渾身灰土,掄起的拳頭一下子停在半空。他回頭看我,不解的問:“怎么?原來是你強奸他?”
我被氣的險些暈倒:“鐘洋,難道你真是豬變的?”
***
那次之后,鐘洋再也沒有喝過一滴酒,3月17號是我的生日,中午開席,他的哥們兒都敬他,可他怎么也不肯喝,也不顧是不是薄了別人的面子,連我作為壽星逼他喝酒都不就范。大家都覺得奇怪,在底下偷偷問我,鐘洋怎么突然從良了?我告訴他們說因為他打算競選明年的北京市十大杰出青年。
雖然嘴上胡扯,但我心里其實也很納悶。鐘洋酒量雖差,卻很貪杯,現在竟能下如此大的決心,一定有什么隱情,可問他,他卻只甩下兩個字,“誤事”。
我心里很不服氣,你有什么事可誤的,你只要不醉醺醺的上場踢球,就天下太平。
愛說不說,我才懶得理你。
吃飯回來,我赫然發現自己的桌子上放著一大束火紅的玫瑰,所有人都好奇的看著我,等著我揭曉謎底,可我真的和他們一樣摸不著頭腦。
花束之大,根本無法放進書桌,整個下午我的臉都被桌上的花映的紅光滿面,進來上課的老師看到我的情形極為不滿,又不便發作,總叫我回答問題。
鐘洋酸溜溜的說:“又有誰暗戀你吧?”
我跟他說:“誰叫我比你招人愛呢!這回不是可樂了,真可惜!
放學后,我和鐘洋走出校門,打算去網吧,迎面看見阿飛倚在他的車旁,沖我微笑:“喜歡玫瑰嗎?雖然我認為天堂鳥更配你,可只有玫瑰才足以表達我此刻的心情!
我被他這種毫不避嫌,赤裸裸的情話弄得羞愧不已,怒道:“阿飛,你糾纏不清,到底要怎樣?”
阿飛見我出言不遜,滿臉委屈:“我只想為你慶祝生日而已,并無惡意呀,你怎能如此對我?”
我冷笑一聲:“那就多謝你的美意了,不過我還有要事,恕不奉陪!
可他簡直如一塊滾刀肉一般,絲毫不顧我表現出的露骨的厭惡:“我已訂好酒席,不會耽誤太久,若你不放心,可以叫你的朋友同去!
說完瞟了瞟鐘洋,又示意我向后看。我轉過頭,看到放學回家的學生正成群的向門口涌來。
這個卑鄙小人!
我心里罵著,急忙拉著鐘洋坐進他的車,阿飛面色得意,將車開上主路。
阿飛把車停在三元橋附近,帶我們走進一間西餐廳,名字叫“星期五”。
我倆對西餐一竅不通,只知左叉右刀,一切由阿飛打理,才不致丟臉。
雖然價格不菲,可老實說,我寧可去大排擋吃包子,也不愿受這個洋罪。有時我不禁懷疑阿飛之所以總把我領到這種正兒八經的地方,就是為了防止我一言不合將他打翻。
一頓飯吃的無滋無味,我冷著一張臉埋頭和牛排戰斗,我知道不能給阿飛好臉色,否則他一定會得寸進尺。鐘洋好像心事重重,也不怎么說話,當阿飛聽到他說已誡酒時,竟然露出詭異的笑容。
趁阿飛去結賬的時候,鐘洋問我:“你跟他到底怎么回事?”
我有點惱羞成怒,恨恨的說:“我跟他能有什么事!”
真后悔當時沒有和他劃清界限,以致現在招來誤會!
飯后,阿飛并不將我們送回學校,不顧我的抗議徑直開向三里屯。
他說:“你想下車就下好了,我又沒攔你!
我心想,你把車開到120脈,叫我怎么下?
H酒吧附近,未等車停穩,我就拉著鐘洋沖下車往回走,阿飛見狀便加速將車橫在我的面前。
他說:“席安,我只是把你當朋友而已,你不要這么別扭好嗎?”
我的聲音已降到絕對零度:“對不起,我朋友名額有限,在你之前剛好派完。”
阿飛聽罷低下頭,沉默少頃,說:“對不起,是我強人所難,我送你們回去!
“不必費心,從下一分鐘開始,我不想和你扯上任何關系!蔽覍⑿囊粰M,轉身快走。
阿飛,我太自私,我不是一個能為你的身份犧牲毫厘的人,一時心軟,后患無窮,遲早有一天我會為了保全自己而深深傷害到你。
既然將來必定恩斷義絕,不如現在不要開始。
阿飛,你是好人,不值得為我受傷。
也請你,在下一分鐘開始將我忘記。
鐘洋見不得我如此無情,他追上我說:“席安,你冷靜點,阿飛并他沒有惡意啊。”
他沒有難道我有?
我賭氣的瞪著鐘洋:“我管他有沒有,我只不想他妨礙到我!
鐘洋看著我,眼睛里是深深的不解:“席安,你怎能如此輕松就傷害一個人,你怎么做到的?”
你怎么知道我輕松?我用心良苦你為什么會不明白?
鐘洋,枉我把你當作知己這些年!
不待我還口,身后已吵成一團,回頭望見阿飛不知何時被3、4個人圍在當中,車子的擋風玻璃已被敲碎。
我一把拽住鐘洋:“警察會來管,我們走!
一瞬間,鐘洋的眼神復雜的令我心驚,他甩掉我的手:“你自己走吧!
我呆在當場,看著鐘洋跑向阿飛,與那幾個人扭打在一起,氣的渾身發抖,扭頭便走。
好,你當我是惡人,我就作惡人。
我有多少能量我有自知之明,誰知道將來會不會傷他比現在更深?
誰知道將來會傷我多深?
鐘洋,你太善良以至婦人之仁。
你招惹他便是害了他,你以為你將來會有多少勇氣保全他?
我躲在遠處看著鐘洋將他們逐一消滅,才叫計程車離開。
車窗大開,風將我的眼中的淚水吹干。
你怎么可以誤會我!
你怎么可以不明白我!
你怎么可以留下我一個人!
鐘洋,不要用那種讓我心驚肉跳的眼神看我,不要對我失望。
不要疏遠我,不要傷害我,不要背叛我!
永遠也不要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