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拜托!你不要跟陸爸還有陸其剛說我偷偷跑來跟你說話!碧账唠p掌合十,皺著慧黠的眉眼請托。“前天放學的時候,我在路上看到陸爸載你回來,我問陸其剛你是誰,他居然當場跟我翻臉,然后我就海扁他一頓,你知道為什么嗎?”
伊末爾小大人似的蹙起眉,然后搖頭。
“因為……因為他說你是沒人要的流浪狗!”但她知道那是因為陸其剛的自尊心作祟。
烈陽下,男孩原就蒼白的膚色瞬間褪成如雪花一般慘白,扣握輪椅把手的掌心冷汗直冒,不過長年受夠臨場訓練的他不動聲色,習慣性的垂下眼瞼遮去會泄漏情緒的眸子。
“他沒有說錯!
陶水沁白了他一眼,“你白癡喔,有誰會說自己是流浪狗?我跟你講,你不要因為陸其剛跩就怕他,他打架還輸我咧,我最不爽的就是他能住進這么漂亮的別墅全是因為你的關系,結果他還忘恩負義講你壞話!
她那個干公務員的阿爸每每喝醉之后最常掛在嘴邊的就是忠貞義膽,她人雖小,卻志氣高,畢生的心愿是鏟奸鋤惡,扁盡全臺灣的王八蛋──阿爸最常拿來罵人的話。
伊末爾錯愕地看著演起關公耍大刀狀況劇的傻妞那副正氣凜然不容誰撼動的模樣,沉默片刻后,他噗哧一笑。
他見過她。幾天前剛搬進這座信息落后的淳樸小鎮,處處充滿與七月盛暑熱辣的太陽相媲美的濃厚人情味,完全迥異于他先前居住的地方,但飲食起居并無太大不同,不同的是換了監控的人。
她……陶水沁,每天早上都沖到門口大叫陸其剛,間接喊醒了睡在二樓的他,她很喜歡用臺灣話跟陸爸閑聊或是跟陸其剛對罵,像個小太陽,所到之處全是燦爛的光芒。
他可以想象她在學校里肯定是帶頭的孩子王,讓父母師長感到頭痛的小女生。
其實,陸其剛并沒有說錯,他象是居無定所的流浪狗,隨便“那些人”任意擺布,喜歡丟到哪里就往哪里丟,反正無論身在何方,他這輩子的棲處注定離不開這輛輪椅……
“說真的,我覺得你很像一個人。”陶水沁總算結束對偉大志向的自我陶醉,蹲在輪椅前仰臉端詳著他。
“誰?”伊末爾稍稍卸下敵意,瞟了一眼熱辣的太陽,還是不太習慣潮濕濡熱的海島型氣候。
“小王子。”她慧黠的清秀童顏亮開笑靨。“三年級的時候,我們老師要每個人都讀那本書然后交心得報告,我被我阿爸押在書桌前讀了五遍,還是掰不出一百字的鬼心得,那個與一朵驕縱的玫瑰打賭的小王子每天都有用不完的郁卒,我根本不知道該寫什么……”
“你到底要說什么?”她的微笑自然又開朗,是他怎么模仿都學不來的純真。
“沒有啦,我只是覺得你好像很喜歡一個人悶悶不樂,陸其剛怕丟臉,不想讓我進來,所以我每次都故意繞到那邊的欄桿偷看!彼赶蚴c鐘的方向,“喏,就是那里,我看過陸爸推你到游泳池旁邊曬太陽。陸爸也真奇怪,你又不能游泳,干嘛把你帶去那里,而且你根本就不喜歡曬太陽!
伊末爾聽得眼皮微顫,有種隱私被拆穿的心慌。“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歡曬太陽?”
“感覺吧,就像我第一眼看到陸其剛就覺得他很欠扁一樣,我覺得你很討厭這里,也討厭這里的天氣,還有,你也很討厭……”
“什么?”他等不到她的結語,顯得煩躁不安,一直以為自己表現得天衣無縫,原來早被她看穿了。
“你討厭自己!碧账咭允謸沃a,直視不諱的看著他,單純天真的口吻里藏著爆炸性的震撼!澳愫糜憛、好討厭自己,我從來沒看過有人這么討厭自己。”
伊末爾漂亮精致的臉蛋顯露出窒息般的僵硬。他討厭自己,徹底厭惡自己的存在,甚至從以前到現在也從沒人期待過他的存在。
頭一回有人直接觸碰他長久以來壓抑在幼小心靈的瘡疤。
“好奇怪……你為什么要這么討厭自己?”
“因為我是多余的人!
“多余?不會啊,你哪里像多出來的人?”漂亮的東西大家明明都搶著要呀!
“你不懂!
“好吧,我不懂!闭菩牟淞瞬鋾竦眉t潤的小臉,陶水沁爽快的起身,掉頭就走,壓根兒沒有再往下問的打算。
伊末爾愣愣瞪著她,對她小小年紀便如此干脆有些詫異!澳愕降诪槭裁赐低蹬苓M來跟我說話?”
“大概是因為……我很想安慰你吧。”粉色的小洋裝玩得臟兮兮,她拍掉上頭灰塵與花粉,驀然掉頭沖著他一笑!靶⊥踝樱慵业拿倒逵执笥制,沒什么好難過的啦,我阿母也常罵我是出生來累死他們的死小孩,多余就是有剩,有剩就好啦,沒剩多慘!
“……安慰我?我不需要!彼[起眼喃喃地道,緊鎖她笑靨的目光卻遠遠超出這個年紀,極為專注且沉重。
“還有啊,你笑起來很像我在林阿姨發的圣經畫本看過的,有翅膀的天使,雖然我阿母說這種書不適合喜歡念阿彌陀佛的人看,不過我覺得你長得真的好像天使喔,如果你能來上學,一定能把陸其剛的粉絲都搶過來。”
不知人間黑暗的童言童語像一顆種子,在他心里百花遍枯的荒蕪中悄然埋下,蟄隱在泥中,醞釀未來的芳香。
那年年底,陶爸肝硬化惡化為肝癌末期,并發肺水腫,在罵完最后一次混帳王八蛋之后眼一翻,陶水沁年幼的心靈在承受父喪之痛后,再裝不下其他事,這次與伊末爾的談話,她很快的便完全拋在腦后。
其實追根究柢,當年她會沖去跟伊末爾說話,最主要是為了陸其剛那些話──
“陶水沁,你以后不要來我家玩。”
“為什么?”
“你還記不記得《秘密花園》這本書的內容?”
“記得啊,寒假作業嘛!
“里面那個坐輪椅的白目鬼,你不是很討厭他?你還說如果你是瑪麗的話,絕對要一拳KO他?”
“對啊,我超想把有他出現的那幾頁撕掉,可惜我阿爸警告我要是敢撕書,他就要撕掉我的臉──你干嘛跟我說這個?又有作業喔?”
“那個白目鬼現在跟我住在一起!
“什么?!陸其剛,你智障喔,那只是故事書好不好?”
“是真的,我們會搬家都是他害的。”
“是喔,那要不要我去幫你KO他?”
“不用,我自己會搞定。”
“沒關系呀,我誰啊,陶水沁耶,阿沁耶,最講義氣的人,當然要幫你……”
幫個屁!
她真的很討厭、很討厭那些世界名著中喜歡無病呻/吟的角色,特別是那種成天埋怨東抱怨西,要不然就是講些沒人懂的屁話的文弱人物。
但是,她眼里的伊末爾不會隨口抱怨,不會歇斯底里的鬼叫,感覺比較象是一尊裝在玻璃櫥窗中的彩釉陶偶,主張無神論的她都不禁要贊嘆他一句有著“宛若天使般純凈的氣質”。
他是富裕環境里的小孩,按常理而言,應該是驕縱高傲的,但她從未聽過他向陸爸頤指氣使,他明明是主人,卻總是處處受限,默不吭聲的遵守著陸爸訂下的種種規矩,現在想來真的很奇怪……
古怪到給人一種詭異又驚悚的感覺。
陸爸的職位是管家,但她從來看不出兩人是主仆關系,陸爸全天候守在他身旁,無微不至的照顧著,生活起居緊密相連,連他打個噴嚏或呵欠,陸爸都不可能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