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毫無頭緒,慢著,不可能,你要嫁人了!
玉枝沒好氣。“誰嫁人,我要到臺北去做一年交換學生!
“什么,你舍得我們?”
“這是一個好機會,藉此了解一下東南亞的經濟情況以及就業機會!
“我會思念你至死!
玉枝忽然笑了。“你才不會!
“我會!
玉枝毫不在乎。“屆時便知。”
“嘿!
玉枝凝視他!斑B我都走了,沒人管得住你,你大可為所欲為!
“我做人一向規規矩矩!
“或許是,展航,但是異性見了你,卻不想規矩。”
“你就從來只把我當兄弟。”
玉枝伸手輕撫他的面頰!拔遗c眾不同,我知道只有這樣,才能夠永遠做你的朋友!
展航大吃一驚。
“我對你,何嘗沒有非分之想。”
“別開玩笑。”
“你不相信也就算了!
“不,不,伍玉枝,我們永遠是好朋友。”
玉枝既好氣又好笑。“我只不過去七個月,其間起碼回來兩次!
“我來看你!
“只不過十個小時航程!
“為什么我有種感覺我將失去你?”
“胡說,”玉枝再三保證。“我倆是永遠好友。”
他陪玉枝辦證件,送她回家,然后才趕到醫院。
胡髭已經爬滿下巴,身上全是汗臭,看護不以為忤,溫柔地說:“病人尚未醒來。”
他隔著玻璃看她。
段福棋一張臉瘦得只有巴掌大,楚楚可憐,她像是已經失去法力,再也
不會傷害任何人。
醫生過來問:“世上只得你們姊弟倆?還有無其它親人?”
展航驚怖地問:“是否她難過這個劫數?”
“病人康復意志力非常重要!
“讓我同她說話。”
他進去,在病人耳畔輕輕說:“喂,你醒來,我還有賬同你算。”
段福棋當然沒有理睬他。
“你看,像你那樣愛熱鬧的花蝴蝶,也會落得這種下場:孑然一人,躺
在醫院小白床上,如不振作,后果堪虞!
他握住她的手。
“憎恨了你那么多年,幾乎成為精神寄托,你一定要讓我繼續恨下去!甭曇魸u低。
他希望她蘇醒,俏皮地眨一眨大眼睛,對他說:“來,小弟,再奏一曲給
我聽!
原來,那次邂逅,給他的印象竟那樣深刻。
他逗留到看護請走他為止。
傍晚,去找玉枝,本想傾訴心事,可是發覺許多同學在她家舉行歡送會。
他怕人多,轉身離去。
玉枝追上來。“展航,展航!
他停住腳步。
“展航,留下來喝一杯!
“你去招呼朋友吧,不必理我!
他騎上腳踏車離去,世上此刻最寂寞的人,就數他與段福棋。
回到家中,覺得異常煩躁,坐立不安,他開了一罐冰凍啤酒,把凍罐貼
在臉邊。
展翹的電話救了他。
“展航,我已轉到此間國立大學讀書,暫時不回來了!
“你好好聽大哥話!
“我懂得!
姊弟兩人沉默一會兒。
“你呢,你一個人有什么消遣?”
“不同你說!闭购綇娮哉褡鳌
展翹笑道:“你終于可以自由自在去追求比你大比你成熟的艷女了。”
“不是她們追求我嗎?”
“你那樣活潑,我可放心。”
都怕他孤苦。
展航忽然問:“你記得爸爸怎樣百忙中事事為我們設想嗎?”
“當然記得!
“他一直留意所有動畫片上映的日期,搶先帶我們去看……”
“他們叫我呢,我得出去了。”展翹有點歉意。
“去什么地方?”
“滿月酒。”
“玩得高興點。”
電話掛斷。
于展航也終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他才有時間淋浴剃須換衣服,喝著黑咖啡,像再世為人。
英維智找他。
“展航,我已經抵達星洲!
“在飛機場?”
“已經在酒店,換過衣服!
“母親知道你到了沒有?”
他反問:“她會不會對我追蹤有抗拒感?”
呵,他怯場了。
展航溫和地說:“我想不會!
“我應該怎么說?”
“說你順道路過,去接她出來。”
“我沒有車,糟,離開了本家,秘書助手都不在,變成沒腳蟹!
“酒店有車有司機可以出租。”
“唉,我怎么沒想到!
他的確十分緊張,聲音微微顫抖。
“去,我鼓勵支持你。”
“謝謝你展航。”
展航赴醫院途中也十分緊張。
趕上去,看護一見他便說:“有人來看你姐姐!
“她蘇醒了?”
“是,情況良好!
“訪客是什么人?”
“一看就知道是律師!
“談了多久?”
“己有三十分鐘左右!
“我去轟走他們!
于展航推開病房門。
他看到兩名穿深色西裝的中年男子正與段福棋密斟。
他們臉色陰沉,神情冰冷,看到于展航,不約而同噤聲。
兩個人機械般整齊,一起站起來,“我們先走,段小姐,你盡快給我們答復!
他們一離去,展航便高興地說:“你沒事了!
她卻皺上眉頭,“痛……”
“那自然,混身都開了拉鏈,皮肉受苦!
“你卻每天都來探訪。”
“學校放假!
“等著進大學吧!
“是,人生又一個階段。”
“做學生最好,天天吸收新事物!
展航且陪她談不相干的事,“你若愿意回到學校,也易于反掌!
“我連初中文憑也無!
“捐一座圖書館,立刻頒你一個榮譽博士!
“我沒有論文!
展航笑,“叫某等錢用的退休老教授替你寫幾部不就行了!
“依你說,一切都好辦。”
展航靜一會兒才問:“剛才兩個律師,由李舉海派來可是!
“你十分聰明!
“他想怎么樣!
“賠償!
不出于展航所料,果然如此。
“不,你千萬不可要他賠償,你要把他揪出來,接受法律制裁!
段福棋嗤一聲笑。
“不能叫他有安樂日子過!闭购轿站o拳頭。
“叫他坐牢,一輩子身敗名裂?”
“是!
“那么做,對我有什么好處?”
展航站起來,“殺人有罪。”
“我并沒有死!
展航不忿,“你竟這樣看輕自己!
“幫我!
展航說:“我一定會幫你做證人!
“不,真要幫我的話,請忘記整件事。”
展航至為震驚。
“經過冗長的官司,將他繩之以法,把他關進牢里,對我來說,一點益處都沒有!
“他幾乎殺死你!
“他會付出代價。”
“不要再讓他以為付錢就可以為所欲為。”展航懇求。
段福棋的臉色變得煞白,“請勿從中作梗。”
看護進來趕人,“病人要休息了。”
段福棋輕輕說:“請記住我的話!
展航站起來,才走到門口,看護叫住他。
他提心吊膽,“有什么事?”
看護雙頰飛紅,“我剛下班,我想,可否一起喝杯咖啡?”
展航怔住,沒想到她會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提出這種要求。
他想說,改天吧,今天不行。
可是不知怎地,他不忍心拒絕她,他輕輕點頭。
看護高興極了,立刻脫下制服袍,與他一起離去。
他們找到一問露天咖啡座,那天有陽光,照得那白衣天使金發閃閃。
她報上姓名,展航沒有特別留意,但是他注意到她在咖啡里加橘子汁。
她絮絮告訴他關于她自己的故事:本來七歲就立志做獸醫,可是終于發覺救人更加重要……
她今年廿四歲,當她知道于展航真實年齡之后,張大了嘴。
半晌,她黯然蛻:“我以為你有二十歲!
展航笑了。
“我不會到搖籃里找男友!
可是她隨即振作起來,說她很高興認識他。
“別擔心,你姐姐會完全康復!
展航忽然問:“心靈呢?”
“我們只負責醫治肉身!彼悬c遺憾。
“真可惜。”
他們又談了一會兒才告別。
回到家里,發覺有兩輛黑色大車在門前等他。
展航警惕,幸虧母親與姐姐都外游,他毋須擔心她們的安危。
一個年輕男人下車來,笑容滿面,“小兄弟,借個地方說幾句話。”
“關于什么?”
“關于段小姐的事。”
“在花園里說好了!
另一輛車子里坐著什么人?
不會是李舉海本人吧。
他們在后園的藤椅子坐下,四周鳥語花香,幾只紅胸鳥不怕人,在他們附近徘徊,微風吹過,柳葉飄拂,與人開談判真是煞風景。
那年輕男子把一張名片放在茶幾上。
“我是葉慧根的師兄劉錫基!
展航意外,“英姐好嗎?”
“我們時常見面,她老是嗟嘆結婚后人就笨多了。”
展航微笑。
“展航,”他親昵地叫他名字,“其實,我與她都替李先生工作。”
展航吃一驚。
“一直,葉慧根都在李先生處支薪。”
展航呵地一聲,他應當想到,葉慧根這樣的人才,怎會白白照顧于家那么些年。
“李先生流年不利,發生許多意外。”
展航神色冷漠起來,真是一名忠仆,站在他的立場上,的確應當如此。
“正像當年的車禍——”
于展航抬起雙眼。
“他至為內疚!
他,為什么是他?
“展航,我不妨對你說清楚,那一晚,坐在駕駛位上的,并不是段小姐。”
展航霍一聲站起來。
“兩個人都喝醉了,在車內爭吵,路黑,沒看清楚燈號,車子撞到對面線上……”
展航聽見他自己問:“不是段福棋?”
“不,她替他頂罪!
“為什么?”
“他是生意人,聲譽很重要!
啊,這么年來,認錯了仇人。
“為什么把這么重要的關鍵告訴我?”
“是李先生的意思。”
“他受良知責備?”
對方沒有直接回答,“這些日子來,他一直受段小姐威逼勒榨,精神痛苦!
展航冷笑一聲。
“他極想擺脫她,可是她需索無窮!
展航不出聲。
“終于,他忍無可忍,沖動下做了他不應該做的事!
“把這些秘密都告訴我干什么?”
這時,身后有一把聲音說:“希望你不要介入其中!
展航轉過身子,“葉姐!
他好不意外,有錢使得鬼推磨,連葉慧根都來了。
“展航,”她走過來,“讓我斟些凍飲出來!
展航把門匙交給她。
葉慧根棒出冰水來,大家渴極都一飲而盡。
“賠償賠償再賠償,他永遠逍遙法外?”
葉慧根卻說:“這幾年來,于家生活安定,叫人放心。”
展航不是孩子,自然聽出弦外之音,當年的抉擇,換來舒適生活,慢慢醫治心靈創傷。
于展航是受益人,他有什么資格大聲疾呼。
“現在你知道了真相,我們也盡了全力,如果你要舉報,三家都沒有益處。”
葉慧根真是老手,輕描淡寫,把事情化繁為簡。
劉錫基輕輕說:“當事人已經不想計較!
于展航淚盈于睫,原來一直不是她,他沒有救錯人。
他問葉律師,“李舉海本人在什么地方?”
“他此刻在紐約!
“為什么不露面?”
“我們可以全權代表他,由中間人傳話比較方便。”
“展航,答應我,別再節外生枝。”
“葉姐.你照顧我們,全屬工作范圍?”
“不,我對于家各人有真摯感情!
劉錫基問:“展航,我們可有說服你?”
葉慧根跟著說:“展航是個有思想的人!
于展航站起來,“我有事,失陪了!
“展航——”
他駕著展翹的車起到醫院去。
醫生詫異地說:“病人堅持出院回家休養。你不知道嗎?”
“可是她情況嚴重——”
“她已由私人醫生簽署出院!
展航不再分辯,立刻趕到她那幢小洋房去。
一路上汗流浹背,襯衫貼在身上,他也不覺難受。
到了段宅,他發覺有幾個工人在搬家具,上前一看,大門打開,有一年輕女子在指揮工人。
“沙發放這里,對,對,稍左一些,大理石茶幾擱旁邊……”
轉過頭來,于展航看到的是淺褐色皮膚,以及炯炯有神的粗眉大眼。
他愣住,隨即醒悟,啊,這是新主人,當然,段福棋已經搬走。
全屋都是新裝修,短短時間內把現場徹底改裝,一線痕跡不留,任何證據都找不到。
這時,屋主也發現了他、“你是誰?”
于展航拾起頭,“我來找朋友。”
“上一手業主已經撤走,現在是我住在這里!
展統一時不能接受事實,“她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不知道,我們不認識!
展航坐倒在樓梯上。
那女郎十分同情他,“她沒通知你?”
展航搖搖頭。
“那也不要緊,世上有的是新朋友,”她在他身邊坐下,與他就那樣談起來,“我姓蘇,叫蘇恩美。”
展航問:“可以到廚房去看看嗎?”
“請跟我來。”
廚房整個地板都換過了,手腳真快,像變魔術一般,現在是光潔的松木,拼出精致尖角花紋。
展航呆在當地,他忽然想起,在書上讀過,歐洲有幾幢鬧鬼的古堡,有
一搭地板會冒出血跡,拭之不去,剛抹干凈,隔一會見,又緩緩現出來,永恒存在。
他蹲下來,用手摸曾經染滿鮮血的地方。
那位蘇小姐卻問:“來杯冰凍啤酒可好?”
他沒有回答。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展航往門口走去。
“喂,喂!
展航為禮貌起見,百忙中說:“多謝你招呼!
他趕回家去。
警車在背后嗚嗚連聲追上,展航茫然停住,這才想起他沒有駕駛執照。
到了派出所,他口袋里只有一張劉律師的名片,便無奈地照著電話打過去。
對方大吃一驚,“你為何被扣留?”
“無牌駕駛!
對方立刻松一口氣,“我馬上來!毕筮算是小事。
展航一聲不響握緊雙手等待救兵。
與他一起坐在拘留處的有一名艷妝營業女子,年紀不比他大許多,但已似做了三世人。
她越挨越近。
身上穿廉價時裝,衣不蔽體,黑絲襪穿洞,高跟拖鞋甩了底。
她輕聲問:“有沒有錢?”
展航把口袋里的現鈔全掏出來。
同是天涯淪落人,無所謂。
她把鈔票塞到內衣里,“一會兒到公眾浴室——”
展航看著她,忽然問:“你可有家?”
她聳聳肩。
“回家去。父母一定在想念你!
她一怔,“我沒有父母!
“一定有人在你幼年時撫養過你,否則你不會存活!
“喂,”她惱怒,“你到底是什么人?”
這個時候,警察上前來,“于展航,有律師找你!
那女子拉住他說:“幫一幫我!
“你肯回家嗎?”
“你不明白,”她頓足,“我沒有家。”
她拉著他的襯衫不放。
警察不耐煩,“你們兩人不能一起走!
劉律師走進來,“展航,可以走了。”
那女子哭起來。
展航說:“可否——”
劉律師搖頭,“哪里幫得那么多?”
“幫得一個是一個。”
“好,好,你先出去。”
劉律師隨即替那女子保釋。
“她犯什么事?”
“偷竊。”
“希望她會回家!
“回家?明天她又進拘留所!
“她們不思改過?”
劉律師忽然明白展航指的是什么事,他溫和地答:“為什么要改,這是她們知道的唯一生活方式!
展航發愣,這么說來,段福棋也不會為任何人改變自己。
“回家去休息吧,展航,你看,母親不在,你鬧得進派出所!
“葉姐呢?”
“回去了,她己懷孕五月,你沒看出來?”
“啊!闭购匠錆M歉意。
“天大面子才趕來見你!
葉慧根沒騙他,她對于家的確豐厚感情。
展航疲倦地說:“段福棋搬走了!
“搬家最尋常不過。”
“你一定有她新地址。”
劉搖搖頭,“請你相信我,我并不知情,不過,即使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
展航不出聲。
“你不看文藝小說吧,小說作者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你們是生活在兩個不同世界里的人’!
展航把臉埋在雙手中。
“進大學后又是另外一番光景,新生活在等待你!
展航頹然,“你們都真誠為我好!
“你不過是一個孩子!
展航苦笑。
小孩只需穿暖吃飽,給些玩具,就夠快樂!
他更正劉律師:“少年!
“來,年輕人,回家去吧!
他送展航回家,看到一個少女在門外等他,識趣地離去。
伍玉枝迎上來,“展航,人不在,大門虛掩,這是怎么一回事?”
展航不想解釋。
“我來道別,明天就走了!
他握緊她的手。
她是他最親密的小朋友,認識多年,這一去,不知幾時見面。
玉枝見他黯然,安慰說:“我會回來探親。”
“不,你會碰到意中人,結婚生子,落地生根!
玉枝笑,“幾時學會預言?”
展航雙手圍住她的腰,玉枝身段圓潤,腰身不細,展航一點遐思也沒有,真把她當姐妹。
他說,“好不舍得你走!
“送給你也不要!
“我永遠愛你!
玉枝豁達地大笑。
“誰娶你為妻是天大福氣!
“但是,你不會娶我。”心中遺憾。
展航說:“有些男生早婚,我不是那種人!
“是,”玉枝悵惘,“像岑寶文與鄧榮思這一對同學,幾乎一開始就知道他們要的是什么,明年決定訂婚。”
“早婚也有好處。”
兩個年輕人躺在一張大沙發里,驟眼看似情侶,談話內容也是愛侶最喜歡的題目。
展航與玉枝頭并頭,“可以想家鄧榮恩的子女成年時他還是壯漢!
玉枝微笑,“講得那么遠!
“這一對肯定會白頭偕老!
“我看法一樣!
玉枝轉過頭來凝視他,兩張面孔距離才幾公分。
玉枝覺得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攝力,把她吸近他,眼看嘴唇就要碰到,但是展航輕輕轉過頭去。
他把玉枝摟得緊緊,怎么可以冒犯唯一的異性好友,必需守禮。
終于,伍玉枝已經沒有理由再留下去,她起身告辭。
衣服團得稀皺,象在胡桃盒子里取出,頭發亂蓬蓬,精神有點萎靡,但是,別誤會,他倆之間,除出再次肯定了友誼之外,并無發生其它的事。
展航站在門口看她駕車離去。